我是一個很愛碼字的人,看著一個個的方塊兒字跳到屏幕上,有一種由衷的快樂。
可是我一直不愿意寫下對她的懷念,像一個怕痛怕極了的孩子。
現在要坐下來好好地寫一寫她,因為這篇文章的主題是:對我影響深遠的一個人,我想不出還有誰比她更能擔得起這個說法,我親愛的阿婆。
那是去年的5月2號,我們一家子去了蘇州,早上在旅館里起來,說著今天要去哪里玩兒。老公打開手機,有信息跳出來的聲音,他忽然叫道:“阿婆去世,我們要趕快回去。”
我說:“瞎說,一定是開玩笑!是騙我的!”
老公說:“怎么會有人拿這種事開玩笑。”
我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們來時她還是好好的,還說,叫我們從蘇州回去以后把兒子送到她那里,她給我們看著,叫我們趁著五一長假好好地歇一下。”
老公說:“是真的,你要鎮定。”
我跺腳大叫:“騙子!騙子!混蛋!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我們一家人趕到蘇州火車站,沒有買到火車票,還好能趕得上一班長途車。
五月的江南,已經很燥熱了,太陽明晃晃地照在車窗上,心里充滿著難以置信與悲傷。總想著,此去,不過是為了戳穿一個惡意的謊言,孩子一樣的固執。
一個無神論者,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是不應該這樣不能面對死亡與逝去的。
可是,不行,對親人的愛與眷戀是這樣一種軟到極致的東西。讓人想起水母,在黑暗里展開柔軟的觸手,身上背負著海水的重壓,對人類來說,這重壓就是生離與死別。
直到趕到設在家里的靈堂,看到阿婆穿裹著壽衣、戴著壽帽,神情安詳,臉龐略有些浮腫,才明白,沒有人騙我。
可是那一瞬間,我還是覺得,如果她聽到我們的哭聲,一定會坐起來安慰我們,她怎么可能無視她最愛的孫兒、孫女的痛苦?
悲痛使人迷失心智,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她會一直一直地沉睡不語。
三十大幾的弟弟哭得像一個小孩子,他說,她是太累了,心再也跳不動了才走的。
接下來是追悼會、葬禮、頭上,一件接著一件。奇怪的是,我心里十分茫然,機械地做著一些瑣事,卻再也沒有哭過。
直到有一天,做完了所有的家務活兒,一個人在衛生間里,才突然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結婚以后,因為家遠的關系,我還時常帶著兒子住在媽媽這里,還像小時候一樣跟著阿婆睡,她最愛在晚上睡下后跟我絮絮地說許多許多的事,我常常迷迷糊糊敷衍地說:“知道了,早點睡吧,不要說了。”
如今再也不會有機會聽她說話了。因為眼睛不好,她極愛聽廣播。可是她說過,那個小無線電有點壞了,常常聽著聽著就沒有了聲音,需要“啪”地拍一下才行。
她還是像從前一樣,把收音機叫做無線電。
葬禮時,買了一個最好的小收音機,放進骨灰盒。可是,這個有什么用呢?
許多時候,不是所有的遺憾都可以有彌補的機會。
很多很多的記憶紛至沓來。
從出生就跟著阿婆,那個時候,她是街道主任,我最初的記憶,就是坐在她的雙腳上開會。
她有一雙極大極寬的腳,腳趾扭曲,是纏過又放開的。因為家里太艱難,十四歲不到的阿婆就去繅絲廠做工,手在滾燙的水里勞作,從來沒有上過一天的學,在她的心里,上學是一件無比神圣的事情。所以,從小,我就特別拼命地念書,總覺得要替她念出雙份兒來才安心。
工作以后考研,也是她支持我、鼓勵我。在一夜一夜我夜讀的燈光里,安詳地睡著,半句怨言也沒有。
小時候,是她讓我自由地玩水,做一切喜歡做的事情,吃一切愛吃的東西,她是我童年中最明亮、最溫暖的顏色。
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次,跟她去一家親戚那兒送結婚的賀禮,迷了路。她把兩個新熱水瓶綁好背在肩上,牽著我,走了很久很久。那個時候,我只有四五歲吧,小心眼里覺得,我們可以相依為命地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在我青年時代感情不順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阿婆一晚一晚地陪著我說話解悶,開導著我。她給我講她年輕時的事情。
講她二十一歲從上海嫁到南京來,婆婆的為難,卻也有丈夫的維護;講她抗戰時的死里逃生;講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她在重慶十八梯防空洞慘案里一下子同時失去的兩個兒子;講她回到南京后一無所有的生活;講她又一次失去的最小的女兒。她為了這些事幾乎哭瞎了眼睛,但是,傷痛慢慢地過去,她還是勇敢地活著,簡單快樂地過著日子。
生命里的痛苦是這樣地深重,這樣尖銳,如同利箭,一次又一次穿透人的心房,殘暴蠻橫,完全不講道理。但是心又是這樣地頑強,一次又一次在苦痛里重生,強韌如老樹根,枝上會發出新芽來。
每一次,我看她摸索著給養的花花草草澆水的時候,看她用一種孩子般的專注聽著電視里傳來的音樂的時候,看她悠閑地用大蒲扇扇著風的時候,看她跟我的兒子玩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想:我這一生,不用學任何英雄與偉人,只學她,就很夠了。
終于,我要結婚了。
老公在第一次跟我回家時,就喜歡上了阿婆,結婚那天,阿婆喜滋滋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紅包。每一次回家,阿婆都會把省下來的零食塞到他的手里,完全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孫子。
在北方出生長大的老公,怪腔怪調地學著南方腔,一聲聲地管她叫阿婆阿婆。
我生兒子的時候,阿婆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不能到醫院去,她就在家里燒了香,按照老風俗,把所有的抽屜都打開。
兒子生下來以后,她一直幫著帶,因為視力很差,她一直沒有看清楚孩子的模樣。
孩子漸漸地長大,會走了,會跑了,每天晚上,都會趴上太太的膝,坐著聽媽媽講故事。他覺得太太的肚子軟軟的,像一張大沙發。很多年前,她的膝蓋曾是我的座位,后來坐了我弟弟,現在,坐了我兒子。
她常常拿出錢來,托人到樓下去買來水果,給我兒子吃。兒子每每吃香蕉時都會說:“太太的香蕉。”
不過現在,只有香蕉,再沒有太太了。
我有一張心愛的照片,照片上,兒子和太太坐在一起,太太握著兒子小小的手。
年幼與年長,童稚與衰老,明媚與風霜,那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像枯枝上開出了花。
阿婆不獨對自家人好,她永遠用最溫暖寬和的心來對待所有的人。她去世的那一天,樓上的小弟哭得那么傷心,才八歲的小孩子,始終記得太太會省下糖果,守在樓梯口,送給剛剛放學回來的他;樓下的大哥跑前跑后地張羅,找了在殯儀館工作的朋友,求人家一定要好好地送老人走,因為他始終記得他坐牢回來以后,只有阿婆相信他可以重新做回一個好人,積極地幫他在街道安排工作。
當我們愛身邊所有人的時候,才會明白,我們的心,原來可以這樣大、這樣寬。
在她最后的那一天里,她早早地洗漱了,躺在床上聽廣播。
前十分鐘還在跟媽媽說著話,然后就睡了。這一睡,再也沒有醒。
阿婆這一生,從來不肯給別人添一點麻煩,直至生命的終結。這樣安靜,這樣悄然。
這個老人,苦行僧一樣地自律,一輩子都是這樣。
一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時時地在夜晚夢到她。她坐在我身邊,撫摸我,手上仍有溫度,鮮明而清晰。我那樣地篤信她真的回來過,而且以后也還會回來。為了阿婆,我要做一個迷信的人,相信天堂與輪回,相信有一些善良的靈魂,在天上用慈愛的、悲天憫人的目光注視著我們,看著我們在幸福里微笑,在挫折里掙扎。因為這目光,我們的幸福被無限放大,而苦痛慢慢地縮小。
一年過去了,夏天又來了。我要養一盆梔子花,用大大的茶杯泡茉莉花茶晾著,要用蒲扇來扇風,要穿最簡單涼快的衣服,認真地生活,好好地活著,以便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永遠永遠地記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