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風景

一個城市的面貌，一個社會的精神，標志著一種文化的高度。香港為什么如此干凈？香港市民為什么如此高素質？帶著這樣的思考，我走進了香港嗇色園主辦的可風中學。經過一天的學習，我終于找到這些問題答案：香港“殖民地”的干凈整潔，是因為香港市民普遍具有自由平等的文化素質；而這種文化素質，緣自香港先進的素質教育，素質教育能如此富有成效，就是因為有一些像可風這樣的學校。

彈丸似的校園

盡管事先對香港“彈丸”之地有過大膽的想象，但走進這全港聞名的可風中學之后，其“彈丸”之小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就像入住紅茶酒店的房間狹窄一樣。這樣聞名的校園居然建在一個山坡上，占地面積不足8000平方米，所有的課室、實驗室、圖書室、電腦室、多媒體學習中心等全擠在一棟樓房里。學校幾乎連一個標準的籃球場也沒有，樓下有五個半場的籃球場，也都是見縫插針似的建成的。這樣的校園空間，只能成為我們內地那些“示范”“重點”中學豪華氣派的反襯。

然而，就是在這樣狹窄的校園空間里，可風中學展示出來的教育事業的發展空間，同樣令我意外。

一下車，我們被熱情地迎進了可風中學的一間大會議室。會議桌上，在每個人的座位前，端正地擺放了一個資料袋和一支礦泉水，資料袋上還有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裝有一種供會議記錄的自來水筆。可風中學的伍校長坐在會議桌的前端，面前擺放一臺筆記本電腦，投影儀已經把一天的活動安排清楚的展示屏幕上。打開資料袋，主要文件是伍校長介紹可風中學的講話提綱。這一切，讓我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對方的熱情，而且更有他們細致務實的工作作風。

伍校長平實坦誠的介紹，嚴格地控制在一節課的時間內。他從學校的辦學理念，一直講到學校面臨各種挑戰以及校長對教師與家長的愿景和期望。他談得最多的就是教育和課程的改革，講的最少就是他們辦學的“豐功偉績”，這也與我們內地會議交流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在這個對比中，就不難發現內地學校教育的差距。伍校長為了給我們更加直觀的印象，把自己要講的內容提綱制作成了24個幻燈片；于是，不斷切換的屏幕，便向我們打開了一扇扇風景奇異的窗口，讓人看到了這所校園空間極其有限的學校，其教育發展的巨大空間。

會議交流完之后，我們隨伍校長參觀了可風中學的校舍設施。由物理、化學、生物等學科試驗室，一直看到學校的天文臺。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的校本課程開設的服裝設計、家政服務、金工車間。從這一間間整潔的課室里，從那些學生的作業中，不難發現，這些課程的開設，完全出于學生興趣愛好和實際生活的需要，而決不是像內地的某些學校只是一種“素質教育”的點綴。

我們還在一個舞蹈室里，看到擺放在一邊的課桌和乒乓球桌，有點不解。伍校長就給我們解釋說：這里既是舞蹈室，又是體育活動室，還做課室，學生留宿學校（體驗集體生活的活動）時又是寢室。我們通過上課活動的時間差，充分利用空間。聽到這樣的解釋，我又想起剛才在化學實驗室看到，試驗桌上那個洗刷盆上添置的蓋板，使這樣特殊用途的試驗桌變成桌面完整的一般課桌，如此精心的改裝，又大大地為學生在此學習擴展了空間。

由此，我突然發現，在香港，物質空間的狹窄，卻能激發人大膽的思考想象；“彈丸”之地的校園，就這樣激發著可風中學的師生想象創造。這樣的想象創造，使他們教育發展的空間得到了不斷延伸和拓展，而在這不斷延伸和拓展的教育發展空間里，人們不難看到香港教育工作者的那種求真務實的精神。

貼心的服務

“管理”與“領導”和“服務”這三個概念，是我們和可風中學的同行交流時使用到的：“管理”是我們提問時首先使用到的；“領導”是對方校長回答我們提問時使用的；而“服務”則是小組交流時，可風中學的一個語文教師悄悄對我說的。

可風中學的伍校長結束了平實而坦誠的講話后，就請我們提問。我們的教導主任，作為教育法學博士，關注的自然是學校管理，因此他問：你們是怎樣管理教師的？問題一提出，坐在對面的三位可風中學最高行政官員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還是伍校長反應比較快，他拿過話筒，緩緩地說：管理教師當然有，作為校長，我既然有聘任教師的權力，理所當然也有解聘權，只是真正解聘教師有一套繁復的程序要走，因此，我一般不會啟用這種權力的。說罷，他看了看大家，覺察到這樣回答似乎還不能滿足我們，于是，他又接著說：我想，我與教師也都是同工（相當于內地說的“同事”）關系，大家一起做事業；所以，更多的時候，有了問題，我就和大家一起檢討反思，看看問題出在哪里，想法怎樣把它解決。

伍校長的回答已經很努力，但我們還是多少有些失望。因為，內地學校的“管理”是以名利為目標的激勵鞭策機制；而所謂“激勵鞭策”就有獎懲措施，說到底，就是將教師的工作與物質的精神的利益掛鉤。如此一來，“管理”者如果沒有“獎懲”的權力，似乎就“英雄無無用之地”了，而被“管理”者，如果“激勵鞭策”不與名利掛鉤，那么工作就會失去了動力，行為就會失去了約束。按照這樣的思維模式，當然無法理解可風中學的“管理”，怎么沒有涉及考試排名檢查評比，甚至連職稱評審也沒有了。

伍校長見我們還在疑惑，就補充說：校長當然是領導，但這領導只是業務上的領導；我不是老板，老板是政府，因為教師的薪水是政府撥付的。這時，一旁的業務副校長進一步說：領導就是負責做事，每一個人都有事情要負責，在具體工作中也都是領導；比如我作為業務校長，負責的是全校的教學工作，但作為一個語文教員，在具體教學上又必須接受語文科主任（相當內地的教研組長）的領導。可風中學的行政官員補充這“領導”之說，強調的是“領導”者與被“領導”者彼此只是平等的同事關系。

后來在分組交流時，作為語文學科的同行，我們的交流更具體。我們首先問道：作為教師，你們的工作壓力主要來自哪里？他們回答說：就是教學任務比較重，每天課時達三四節之多，而且還不是同一個年級的，甚至有時還要跨學科。我們接著問：這么多課，教案怎么寫得過來啊。說到教案，他們感到有些不解。我們便追問道：難道你們學校不要檢查教師的教案嗎？那位業務副校長，此時作為語文教員，回答了我們的疑問，他說：我們沒有教案這個說法，更不會檢查教師備課的情況；作為一般性的課堂教學情況的了解，我們只會相互觀課（相當于內地說的“聽課”），最多，科主任把學生作業拿來看看，了解教師批改情況，做得好的，就讓大家來學習，做得不夠好的，就提出來，大家來分析反思，商量怎樣改進。

聽到此，我們似乎更不理解了，于是就問：那你們怎樣評比教師的優秀呢？“優秀？”可風中學的語文科主任很不解的反問道，“優秀，不就是每個教員的特長嗎？比如胡老師（業務副校長）普通話標準，這就是他的優秀；而謝老師（坐在我身邊的男教師）幽默風趣，上課時旁征博引，能吸引學生，這就是他的優秀；而我比較注意細微處，能在細節上找到精彩，這也許就是我的優秀。每教員的優秀加到一起就成了我們學科組的優秀，就構成了我們學校的優秀。為什么要評比彼此的優秀呢？教學工作是教師自己的事，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就是努力為學生服務。”

交流到此，我們已經感到沒有再提問的必要了，因為與這樣的教師相比，我們不在他們的那個層次上：教師的工作，對于我們來說，很大程度上還只一個賺錢謀生的職業；而對他們來說，教學已經真正成為了一種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事業。

見我有點茫然無語，坐在我身旁的可風中學的語文教師，就悄悄地對我說：其實，我們這里很少談“管理”；我們講得更多的是“服務”，行政后勤為教學服務，教學為學生、為家長服務。

由“管理”到“領導”，再到“服務”，標志的是內地與香港教育工作者不同的觀念：說“管理”的，關注的是一種驅使別人干活的權力；說“領導”的，注重的是自己工作的責任；而說“服務”的，強調的是一種義務，追求的是一種境界。

沒有講臺的課室

這里的課室特別之處，不在它的“有”，而在它的“無”。內地學校課室有的投影儀、廣播網絡、電扇空調等先進設備，這里都有，沒有什么特別；特別就是這里，墻上沒有監控的攝像頭，地上沒有一丁點垃圾，而桌上也沒有內地考生日夜攀登的“書山”。而最特別的就是，這里的課室居然沒有講臺。

墻上無監控眼，說明課堂的主體受尊重；地下無垃圾，說明課室的主人有素質；桌面無書本，說明學生的負擔不重；但教室沒有講臺說明什么呢？這一點，很令人費解。

走進可風中學的課室，發現整齊擺放的課桌非常靠前，前排的課桌與有黑板的前壁之間，大概只有一米左右的間距，比課桌間縱行的走道寬不了多少。一開始，你會以為大概這里成班率很高，所以課室擁擠，沒有安放講臺的位置，可是一數桌凳，其實這里一個課室也就不過40個學生。后來，你發現課室后面還留有不少空間，是學生出班刊放圖書等的地方，這時，你就會更不理解為什么沒有講臺。課室沒有講臺，上課教師的位置在哪里呢？

有意思的是，上午參觀課室產生了這樣的疑問。下午我們卻有幸與可風中學的同行，就在這樣沒有講臺的課室進行具體的討論。一進教室，香港的同行就很熟練的挪移課桌凳，轉眼的功夫，課室中間，一張會議桌就拼湊好了。這很一般的課桌凳，在他們嫻熟的挪移中，仿佛變形金剛似的，可以根據課堂的不同內容，變成不同的形狀。今天我們是業務交流，因此，課桌被擺放成一個賓主可以平等對坐的會議桌。由此，你就不難想象，在這沒有講臺的課室里，課堂上教師的位置在哪里。

賓主交流中，我們有人就很直率地問道：在這里，你們一節課，究竟具體怎樣上？對方有些茫然，提問者就進一步解釋說：就是你們具體上一節課，開始怎樣做，接著做什么，最后又做什么；也就是教學的程序。這時，對方才明白，那位業務副校長，此時作為一個語文教員，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其實教無定法，比如我上課，有時會先讓學生把要學課文讀一遍，然后，看看他們有什么問題，接著就圍繞這樣問題，大家一起討論；還有時，我會先要求學生就一個話題思考一下，怎樣表達自己想法，讓學生互相交流之后，再讓大家閱讀相同話題的課文，進一步讓學生對比課文，看看作者是怎樣表達在這個話題中的想法。

可風中學的同行還告訴我們：在這里，“學”是自由的，學生早讀，可以隨便讀自己喜歡的中文或英文報紙；“教”當然也是自由的，每個教師根據自己特長和學生的實際，按照教學大綱要求，組織教學。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是教學最核心的目的。為此，教師能夠高高地固定在一個講臺上嗎？

其實，在沒有講臺的課室里，教師的位置在哪里？這個問題，他們的校長作了最本質的回答。他說：學校只是一個學習的團體。這也就是說，學校所有的人，無論校長還是職員，也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都只是這個平等互助共同進步的團體里的一員。由此，不難理解，這里的課室沒有講臺，正是為了保證教師在這個學習團隊中的平等地位，防止教師在一種文化知識的優越感中，俯視學生，搶占風景點。可見，這里教師的位置就在學生中間；講臺上這個固定位置的“無”，才保證了其課室中活動位置的“有”。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