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年來關于馬克思個人所有制的討論,除了重建消費資料個人所有制的傳統理解之外,又冒出了以股份制作為重建個人所有制的形式,形成以個人私有為基礎的均富狀態的新的理解。這兩種理解都是對馬克思個人所有制的誤讀。正確理解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對于堅持以人為本,完善發展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經濟制度,促進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指導意義。
關鍵詞 個人所有制;基本經濟制度;完善
中圖分類號 A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1-6604(2008)03-0001-05
2007年第6期《炎黃春秋》發表了謝韜、辛子陵(以下簡稱“謝、辛”)《試解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理論與中國改革》一文,認為重建個人所有制的形式是股份制;個人所有制,就是通過股票“讓自然人擁有生產資料”,形成“一種以個人私有為基礎的均富狀態”。文章一經發表,在理論界立刻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關于重建個人所有制的討論又熱鬧起來。這說明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名詞概念問題,而是涉及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的重大理論問題。
筆者早在1983年就確認: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就是他自己后來所說的“聯合起來的個人”即“社會個人”的所有制,也就是原來被翻譯成“公有制”,現在被改譯過來的“社會所有制”。因此,我既不贊同謝、辛這種時髦的理解,也反對長期以來的“在消費資料方面‘重建個人所有制”’的傳統理解。(以下簡稱“傳統理解”)馬克思個人所有制的客體,絕非消費品所能涵蓋。這兩種理解均誤讀了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我們應當根據我國社會主義的豐富實踐,借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解開所謂的馬克思個人所有制之謎,攻克這個困擾我國經濟學界多年的所謂“哥德巴赫猜想”。
一、重建個人所有制的“基礎”不是“公有制”
謝、辛認為:過去的理論長期“隱瞞馬克思關于在公有制、國有化的基礎上重建個人所有制的主張”。這表明,他們把重建的基礎確定在公有制和國有化上。因此,要變公有制為私有制。而馬克思明明是說:“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公有制、國有化,是推翻資本主義以后才有的成就。所以,這是明顯的誤讀。
“傳統派”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把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割裂成兩塊:一塊是協作勞動,一塊是對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在他們看來,共同占有就是公有制,既然是在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基礎上重建個人所有制,當然就只能是重建消費資料的“個人所有制”了。
然而,馬克思是把協作和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并列為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事實上二者也是不可分離的,有了協作勞動,生產資料就只能是共同占有。馬克思在這段文字之前說得清清楚楚:“一旦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站穩腳跟,勞動的進一步社會化,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進一步轉化為社會地使用的即公共的生產資料,從而對私有者的進一步剝奪,就會采取新的形式”,“規模不斷擴大的勞動過程的協作形式日益發展”,“勞動資料日益轉化為只能共同使用的勞動資料”,從而,“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這種剝奪的過程,也就是后面所說的重建個人所有制的過程。而此前對生產資料“社會地使用”或“共同使用”也好,“集中”成“公共的”也好,都不過是共同占有的表現,而絕不是公有制本身。因為,公有制要在剝奪剝奪者之后才建立起來,它不是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而是推翻資本主義的成就。
由此可見,不管是謝、辛的理解還是傳統理解,都誤讀了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基礎”,從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
這種誤讀,同我們過去對馬恩著作中“共同占有”與“公有”翻譯時的混用,是聯系在一起的。重建個人所有制,在馬克思《資本論》里,是以協作和共同占有生產資料為基礎的,而到恩格斯《反杜林論》里卻變成了“在自由勞動者的協作的基礎上和他們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公有制上來重新建立”。本來那是資本主義時代已有的成就,現在卻變成了推翻資本主義以后才有的成就;本來是在社會化大生產的基礎上重建一種新的所有制,現在卻變成了在一種所有制的基礎上再建另外一種所有制。
這是誰的錯?不是恩格斯,而是我們的翻譯。因為在德文中,“占有”和“所有”,以及“共同占有”與“共有”、“公有”之間,既可以區別開來,但有時又是通用的。連我們那些持傳統理解的同志也承認,德文Gemeinbesitz既可以翻譯成“共同占有”,也可以翻譯成“共同所有”。但是,有的時候區別又是十分嚴格的。所以恩格斯在修訂出版《資本論》德文第3版時,把“公有制”(Gemei-neigentum)改為“共同占有”(Gemeinbesitz)。正是德文中“共同占有”和“公有”的混用,導致了我們一些同志的誤讀。
二、“個人所有制”中的“個人”不是單個孤立的個人
謝、辛主張用體現“社會所有與個人所有的統一、公有制與私有制的統一、生產資料與生活資料的統一”的股份制,改造公有制和國有制,以重建個人所有制,形成一種以個人私有為基礎的均富狀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因為馬克思已經十分肯定地指出:重建個人所有制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通過全體個人聯合成為自由人聯合體,而實現社會所有與個人所有的高度統一。股份制確實是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一種揚棄,它把單個私人的資本變成了私人聯合的社會資本。但這種揚棄沒有超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范圍,“這種向股份形式的轉化本身,還是局限在資本主義界限之內;因此,這種轉化并沒有克服財富作為社會財富的性質和作為私人財富的性質之間的對立,而只是在新的形態上發展了這種對立”。恩格斯說得更明白: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資料“無論轉化為股份公司,還是轉化為國家財產,都沒有消除生產力的資本屬性。”即使是今天社會主義條件下的股份制,也沒有從根本上揚棄私有制。按照產權清晰的要求,在其內部的不同產權之間,邊界是十分清楚的。我國改革開放的實踐證明,公有制與私有制可以在同一時空環境中并存,共同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卻不能融合為一種所有制關系。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盡管我們主張把股份制作為公有制的一種主要實現形式,但是,當公有制經濟吸收了私人股份以后,就不再是單一的公有制經濟,更不是馬克思的社會與個人統一的所有制,而是混合所有制經濟。在公有成分占主導的情況下,可以具有明顯的社會性,但不再是純粹的公有制經濟。
傳統理解把個人所有制從公有制中分離出來,說是在消費資料分配方面重建個人所有制。雖然他們以恩格斯《反杜林論》中的解釋為依據,但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無法得到合理解釋。
首先,不符合馬克思“否定之否定”的內在邏輯。馬克思的“否定之否定”,先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否定了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形式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否定了另一種形式的生產資料所有制。那么,第二次否定,重新建立的個人所有制,否定資本主義私有制,仍然應當圍繞生產資料所有制展開。如果是消費資料的個人所有制,它根本否定不了資本主義私有制,二者之間不在一個層次上,這顯然是悖理的。恩格斯在駁斥杜林時就以歷史為證,指出一切文明民族都是從土地公有制開始的,然后公有制被廢除、被否定,轉變為私有制,私有制又反過來成為生產的桎梏,必然地產生出否定私有制重新變為公有制的要求。這一切都是以生產資料所有制為核心展開的,根本就沒有消費資料所有制的影子。
其次,消費資料方面的個人所有制在任何社會都存在,無需重建,馬克思也沒有必要為此多費口舌。消費資料在沒有進入消費領域之前,有個所有權待定的問題,而只要分配給了消費者,就屬于消費者個人所有了,這是常識。馬克思在論述資本主義分配關系和生產關系時,就明確指出:總產品價值分成三個部分,其中一部分“屬于或歸于勞動力的所有者”。所以,不管是哪個社會,在分配之后,都存在著消費資料的個人所有制。而且,其內容和性質也是相同的,都是個人對消費品行使占有、使用、消費、受益的權利,實現勞動力的生產、再生產和人自身的發展。只不過在不同的社會,人自身發展的情況和程度不同而已。這種個人所有制,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的地位和處境。所以,馬克思是不可能從重建的高度來提出這個要求的。
再次,把所有制的變革,變成分配問題,貶低了馬克思革命結論的偉大意義。
既然是在“消費資料分配方面的重建個人所有制”,那么重建個人所有制就變成了一個分配問題。然而,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物質條件以資本和地產的形式,掌握在非勞動者手中,勞動者所有的只是生產的人身條件。“既然生產的要素是這樣分配的,那么自然就產生現在這樣的消費資料的分配。如果生產的物質條件是勞動者自己的集體財產,那么同樣要產生一種和現在不同的消費資料的分配。”因此,馬克思、恩格斯在他們的革命生涯中,以及他們的理論體系中,始終強調生產資料的所有制,是社會主義運動的基本問題,而不管這個問題的發展程度怎樣;認為“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一步一步地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里”,“要做到這一點,當然首先必須對所有權和資產階級生產關系實行強制性的干涉”。
而當年的庸俗社會主義者,卻是“在所謂分配問題上大做文章并把重點放在它上面”,“把分配看成并解釋成一種不依賴于生產方式的東西,從而把社會主義描寫為主要是圍繞著分配兜圈子”。他們的錯誤,遭到馬克思、恩格斯的嚴厲批判。今天,這個問題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太重要,因為我們已經建立起了社會主義基本制度。但是,從理論層面上講,把馬克思花幾十年心血,研究得出的事關無產階級根本利益的革命結論,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甚至是毫無必要的東西,這難道不是對馬克思的貶低嗎?認為無產階級經過英勇犧牲、艱苦奮斗,就是為了爭得一個本來就有、無需重建的消費品個人所有制,而對至關重要的生產資料,每個個人卻不能成為其所有者,實現其個人所有權,以保障其全面自由發展,這難道不是對無產階級革命的一種嘲弄嗎?雖然這不是我們一些同志的本意,但客觀效果卻就是如此!
其實,馬克思在這段文字之后,緊接著就指出:剝奪剝奪者,重建個人所有制,就是“事實上已經以社會生產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所有制轉化為公有制”的過程。很明顯,在馬克思那里,重建的個人所有制與公有制,或現在翻譯成的社會所有制,實際是同一的概念。他不僅在理論上通過“自由人聯合體”加以認定,而且還以后來巴黎公社的實踐作了進一步肯定。他高度評價巴黎公社想要剝奪剝奪者,把生產資料、土地和資本“完全變成自由的和聯合的勞動的工具,從而使個人所有制成為現實”。
恩格斯的解釋也沒有錯,他并沒有把個人所有制局限于消費資料。針對杜林的污蔑,他確實說過:“對任何一個懂德語的人來說,這就是,公有制包括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個人所有制包括產品即消費品”。這種解釋,不管是過去翻譯的“包括”,還是現在翻譯的“涉及”,都不是排他性用語。公有的土地和生產資料,不排斥個人所有權,個人所有的消費品,它同時具有社會所有的性質。
這符合馬克思對未來社會——“自由人聯合體”的設想:人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勞動,總產品是社會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產資料,依舊是社會的;另一部分作為生活資料,在聯合體成員之間分配和消費。在分配之后、消費之前,當然屬于個人所有。
在這里,生產資料雖然始終是社會的,但馬、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曾明確指出:“在無產階級的占有制下,許多生產工具必定歸屬于每一個個人,而財產則歸屬于全體個人。”消費資料包含在總產品中,本來就是社會的。分配給個人之后,是作為社會成員的個人在消費,所以,它仍然是社會的,而沒有跑到社會之外。這就是個人所有與社會所有的高度統一。
由此可見,個人所有制就是社會所有制,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公有制。當年杜林的形而上學腦袋,無法理解這種既是個人的又是公共的所有制,把它稱為“混沌世界”和“深奧的辯證法之謎”,這毫不奇怪。可是,今天我們有些人還在堅持“生產資料的公有制同生產資料的個人所有制是相互對立的,凡是生產資料個人所有制存在的地方,生產資料公有制就成為不可能”。這就有點令人奇怪了。
三、正確解讀個人所有制,對于完善發展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經濟制度,具有重大現實指導意義
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主張,從屬于他關于未來社會的最高理想。他和恩格斯共同提出:“代替那存在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把“每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規定為未來“更高級”社會的基本原則。他重建個人所有制的目的,當然也就是為了保證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今天,我們黨已經把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納入和諧社會的最高目標和基本原則。我們建立起了包括公有制在內的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但與馬克思那種以生產力高度發達為基礎、個人與社會高度統一、能夠保證每個人全面自由發展的個人所有制相比,還有很長的距離。還不能說,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歷史任務已經完成。所以,個人所有制理論,對于我國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的完善和發展,具有十分重大而長遠的指導意義。
第一,依據個人所有制理論,可以更深刻地認識我國目前公有制的現狀和問題,明確其進一步改革的方向。
長期以來,我國公有制只強調一大二公,而不承認其個人所有制的內涵。實踐中我們已經取得某些方面的突破,如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目前低水平生產力條件下,土地制度上個人所有與集體所有相統一的較好形式。盡管集體所有制是一種社會化程度較低的公有制,但它能保證集體范圍內每一個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結合的平等權利。我們的農村改革,實際上尊重了廣大農民的個人所有權,理論上卻沒有得到科學解釋。至今仍有人把它看作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是對公有制的否定和倒退;實踐中還存在著粗暴侵犯、甚至剝奪農民土地個人所有權的行為。我們應當根據個人所有制原理,切實尊重每一個農民與土地結合的個人所有權。即使將來生產力水平提高了,要改變農業家庭經營方式,還是應當允許農民以土地個人所有權入股,參與土地的規模經營和高效開發利用。
在城市,過去公有制單位的生產資料或勞動條件,只有城里人、本地人、少數人能享用,而排斥了社會上其他人,特別是農民與之結合,實現其勞動的個人所有權。現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改變,正是朝著社會所有制的方向發展,確認了全社會每一個人都是公有制的真實主體,都有與其生產資料結合以實現其勞動的平等權利。但目前在其內部資產的使用、管理和收益分配上,特別是在一些壟斷企業,還存在著被少數人壟斷、為少數人謀利益的問題。有些地方在股份制改革或經濟結構調整中,發生了國有資產的嚴重流失。因此,凡是必須保留其公有性質的城市企業、單位,必須充分體現其社會所有制性質,其就業崗位和管理崗位不僅應當繼續向全社會開放,而且其資產和收益,也應當受全體人民監管,為全體人民謀利。
還應當指出,我們的國家財政,實際上是典型的社會所有制范疇。其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有權當然屬于全體人民。在現階段發揮公有制的主體和主導作用,主要應當依靠國家財政。
第二,正確把握個人所有制以人為本的本質內涵,可以幫助我們從更高層次上,認識并善待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非公有制經濟。
個人所有制的本質,在于保證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應當納入社會主義的本質之中。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既不可能建成個人與社會高度統一的個人所有制,也不可能保證每個人平等的全面自由發展。因此,一切有利于社會生產和勞動者個性自由發展的經濟形式,都應當允許存在。歷史上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被馬克思稱之為發展社會生產和勞動者自由個性的必要條件。即使是存在雇傭關系和剝削的私人經濟,馬克思也充分肯定它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是在“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創造現實基礎”。
當然,多種所有制經濟的存在,必然要求嚴格界定產權。各人財產的多寡之分,又必然帶來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程度的差異。而且各人財產得來、使用的不同,使得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不一定成為他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甚至還會成為障礙。因此,在承認現階段私有制存在、發展合理性的同時,必須發揮公有制的主體和主導作用,以克服和抑制私有制固有的弊端。
隨著公有制經濟力量的發展壯大,每個人全面自由發展能力的增強,各個人財產多寡的差距將日益縮小,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的差異也將日趨縮小。到那時,離個人所有與社會所有高度統一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真正的個人所有制才得以建立。但這需要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的努力。這正是馬克思個人所有制理論賦予無產階級的偉大歷史使命。
責任編輯 周仲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