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的小說始終透著蒼涼,這主要源于她思想深處的悲觀情緒。特殊的生活經歷使她對人生的體察總是指向虛無,親情、愛情被她撕去華美的外衣,現出內里的千瘡百孔,讓讀者體味到一種徹骨的悲涼。
關鍵詞:張愛玲 虛無 主題
張愛玲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說到:“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因為她的生活經歷使她“思想背景里有著惘惘的威脅”,她諳熟的就是悲涼的往事,有多少年,她曾沉浸其中。可是,時代以摧枯拉朽之勢毀壞了過去的繁華,她的家族凝聚著中國封建王朝最后的輝煌,使她有了一種對末世的驚恐,可以說她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也正因為如此,她懂得歡樂人生背后有著永恒的悲劇因素,因而在小說的主題表現上,較多寫的是家庭、婚姻中千瘡百孔的感情。在對親情、愛情描寫的同時,也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感受,探尋人物的內心世界,將人性的真實、畸形、扭曲、變態展現在我們面前,通過剖析他們的行為,演出了一幕幕人性遭受摧殘的悲劇。
胡蘭成曾經在《評張愛玲》一文中,將她與魯迅做了比較。魯迅是經歷過政治的,因而在作品中,他為激勵革命斗士發出一聲聲吶喊;而張愛玲則是遠離政治的,在戰爭與政治的間歇,帶人們去領略傳奇里的人生。其實,在張愛玲的小說世界中,我們可以看到她與魯迅存在著相似——對國民劣根性的揭露。他們的作品中都有彌散不去的荒涼,只不過魯迅的荒涼是來自于腐朽的傳統意識、麻木的人心對于覺醒的人性的摧殘,人的世界中充滿了陰森和寒冷。對人世荒涼的認識,是魯迅思想深處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國民劣根性思考的產物,其目的在于尋找國民的劣根和人性的弱點,以拯救麻木的國人,希冀建筑一個理想人性的世界。而張愛玲的荒涼則主要來自于對中國傳統女性在浮華外景襯托下的靈魂的深刻剖析。林幸謙說:“倘若魯迅等男作家把中國整體沉默的靈魂揭示出來,那么,張愛玲則揭示了中國整體傳統女性的沉默的靈魂。”①張愛玲畢竟是一個沒落貴族之家的小姐,不似魯迅那般先知,發出戰斗的吶喊,“魯迅是尖銳地面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②當她在作品中用細節來尋求“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時,生活就在她對細節的瑣屑描繪中顯示出巨大的撼動力,因而,她的作品也就在繁華的襯托下顯示出現世人生的悲哀和蒼涼。
只因為她的蒼涼是掩蓋在對繁華、細節的描寫之下的,所以當她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崛起的時候,她的作品震撼了在戰火威脅中迷惘無措的人們。時代、國家、革命等一切的大主題都被濃縮在家庭生活的一幕一角,社會的波瀾壯闊是遙遠而短暫的,長久的是那些平凡男女的平凡的悲歡。張愛玲的場景充滿了世俗,家傳的首飾,出嫁時的花襖,雕花的家具,重重疊疊的物質的影子間,晃動著滄桑變幻,輝煌衰敗,喜怒哀樂,人的面影越來越黯淡,直至虛無。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情,遇見同樣的面孔,談論的是同樣的話題,父母盼著兒女長大,兒子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女兒嫁人過活,了此一生。兒女們又成為父母的翻版,世世重復,代代循環。在她們眼中,時間已成為一種形式和概念,一天、一年、一生已無分別,人生的延續成為模式。然而,張愛玲并未就此停留在對這種模式的描摹和復印上,而是深入內心,挖出人們靈魂中深深的欲望。在她筆下,親情喪失了溫暖,愛情變得透徹,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父母婚姻的不和諧在她心中留下了創痛和陰影。于是,在她的筆下沒有一樁愛情是完滿的。雖然《傾城之戀》中范柳原和白流蘇最終得以結合,但那是以一座城市的陷落而成全的,她感嘆著,“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因而,她對于生命的感覺是虛無而遙遠的,在大多數時間里,她對自己是冷的,對別人是冷的。在一個沒落貴族大家庭中培養出來的自尊讓她對這個世界也是決絕而冷漠的。
父母離異,使父親對母親充滿了仇恨,張愛玲與后母發生沖突時的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激怒了父親,他把對前妻的恨全數在張愛玲身上討回,并把她監禁長達半年之久。當張愛玲從父親的家中逃離時,她已對親情產生了懷疑,父親成為永遠的記憶。這段經歷成為她記憶中刻骨銘心的痛。因而,那些生活在傳奇中的人心總是那么寒冷、隔膜。一顆一顆心是迷失的,是孤獨的,即使在自己家里,也永遠有著異鄉人的凄楚。
《沉香屑·第一爐香》便是這樣,在表面的熱鬧下掩藏著人情的悲涼和冷漠。葛薇龍因為求學之故寄住在姑媽——富孀梁太太家里,可是,不諳世事的她卻在梁太太的操縱下一天天陷落,成為梁太太擄獲男人的工具。雖然她愛上了一個既無資財,又無德行的紈绔子弟喬琪喬,并最終與其結合,但卻始終未擺脫被掌控的命運。在物質世界中,人們之間相互親熱,仿佛人情味十足,而當人們遭遇巨大的利益驅使時,一切的人情都將變得虛無縹緲,盡管有時會像葛薇龍那樣逃離爾虞我詐的現實,可我們始終無力掙脫人情織就的網,因為我們還要依附于它而存在,這不能不說是人世的悲哀。
《花凋》中更是如此。小說以鄭川嫦那被粉飾的墓園開頭,女主人公鄭川嫦作為一個美麗嫻靜的女子,在如花的年齡死去,似乎給人留下了無限的傷痛,而且她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幸福的,因為所有知道她的人都是愛她的。可是張愛玲馬上就打破了我們這樣的想象——“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生在一個遺少家庭,說不上來是窮還是闊。家里孩子一大堆,生活負擔重,川嫦上面有被劇烈的生活競爭磨練成潑辣有為的姐姐,下面又有“占去了爹娘的疼愛”的弟弟,最老實的川嫦不免受委屈。在這樣的夾縫中生活了許多年,當姐姐們都出嫁以后,她才有新的希望——“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適的人”,偏偏事與愿違,希望就像肥皂泡般隨風即逝,上學的希望破滅了。但是她還是有了個像樣的對象——剛從國外留學回來的章云藩,這正如我們平常所說的:“上帝給我們關上了一扇門,卻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可惜好景不長,就在川嫦的生活因章云藩而煥發了光彩的時候,她生了大病, 生活的唯一目標變成了等待死亡。
這一切只是因她的父親認為“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而鄭夫人怕替她抓藥會暴露自己有私房錢,所以也就打消了治療女兒的念頭。而且川嫦自己自從患病以來,就想早一點解脫自己。當她自殺未果,回到家后,鄭夫人對她的態度略有改觀,還給她買了新鞋,川嫦試了鞋后說“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呢”,但戲劇性的是,張愛玲緊接著就說:“她死在三星期后。”張愛玲安排這樣的結尾就具有一種比較強烈的反諷意味。“兩三年”和“三個星期”的對比,讓人有種觸目驚心的痛——人對于自己的未來是不可預知的。所以,川嫦凄涼的死去了。她的一生就是在沒有愛的人間走了一遭,她所擁有的也只不過是父母有錢后,給予她的美滿的墳墓和美滿的悲哀。可就連這樣“華美的墓園、白理石天使和情意綿綿的墓志銘,顯然都是虛假的表象。女性作家在此似乎企圖借助少女成長與死亡的故事,及此純真無瑕的女性形象,表達她對于鄭先生的鞭笞和諷刺。”③孩子是上天賜給父母的最好的禮物。但是川嫦對于鄭先生夫婦來說卻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活著得不到半點疼愛,她的生命是“沒點燈的燈塔”,早晚會失去存在的價值。所以在死前,她并未要求家人為她付出些什么,反而為自己的不幸給家人帶來的拖累而內疚,即便這樣,她也從未得到任何哭泣的聲音。鄭先生在有了錢之后,將川嫦的墳墓修葺一新也只不過是為了安慰自己,以此掩蓋自己對女兒病中未得到及時治療而病逝的負疚感,這可以說是鄭先生為自己所做的最具諷刺意味的詮釋。
《十八春》中的顧曼楨也是一個親情的犧牲品。曼璐早年因為家庭貧困,為了家人早早踏入社會。試想一個毫無社會經驗,毫無背景的女子如何在光怪陸離的復雜社會生存,除了出賣肉體與色相,別無他法。當她在酒池肉林中被蹂躪的紅顏漸衰時,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地下嫁給了曾是她入幕之賓的好色之徒祝鴻才。婚后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有所保障,她和母親串通,不惜以妹妹的美好青春和愛情來套住自己的丈夫,結果不僅拴不住祝鴻才,反而連妹妹一起丟了。曼璐及其母親這兩個被舊思想所毀掉的女性讓人覺得可悲,而曼楨這個無辜的女子卻讓人不禁痛心憐惜。姐妹情、母女情在滿足人的需要時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是在我們行走人生的過程中,會發現命運的軌跡已經被一些不可預料的因素所改變,多年以后,再回頭去看,才明白,從前那些或喜或悲或苦或甜的過去,原來早已命中注定。命運有時就這么不公平,它給了你愛情,卻不給你完整,它給了你幸福,卻不給你永恒。所以十八年后,在曼楨與世均重逢的那一刻,她敘說過去的語氣是舒緩自然的,既然過去已無法改變,不如就讓它順其自然。人生縱有千百般滋味,品嘗到最后,都只剩下一種滋味,就是無奈。
親情在張愛玲的眼中已是如此淡薄,人心難測,親情不再。有血緣關系的親情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更何況隔著血緣的愛情了。《留情》中米晶堯和敦鳳這對半路夫妻,看起來相濡以沫的生活,實際卻是各取所需,敦鳳稍稍表現出一些體貼,也無非是向人們暗示“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里明白”。張愛玲曾借小說中人物之口,說出“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現實比起虛幻的理想要殘酷得多,“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親情、愛情在張愛玲那里得到了透徹的表現,即便是這樣的感情,人們還要生活下去,無力扭轉,只好順其自然,直到生命個體走向虛無。她的身世經歷讓她看到了鐘鳴鼎食的簪纓之族在繁華落幕后的無奈和悲哀,可是,平靜的人生卻是歷久不息的延續。張愛玲畢竟是女性作家,對于女性心理,她有著深切的感受。在她的筆下,的女性的命運仿佛被一只巨手扼著,她們逃不脫宿命。剛剛過去的時代,于她們而言,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變革,她們仍一如既往的將生命的悲歡和幸福系在男人身上,即使現在,也是如此。所以,作品中平凡男女令人扼腕的戀愛婚姻有了重彩濃筆地描繪,她們曲折、跌宕的婚戀悲歡成了生命的底蘊。這些舊中國滬港社會的遺老遺少,太太小姐們,雖然受到了資本主義文化及物質文明的浸漬,但是骨子里依然流淌著封建意識的血液。他們的心態明顯帶著滿清被趕下歷史舞臺后的落寞而又不甘寂寞的蒼涼,他們的生活“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亮的所在”,走向宇宙的虛無,迷失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卻又不能找回的恐懼,在張愛玲的筆下客觀再現。在親情、愛情的失落中,也打下了她自身孤獨和蒼涼心境的印跡。
注釋:
①③林幸謙.荒野中的女體: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I[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60,67.
②胡蘭成.評張愛玲[A].金宏達.回望張愛玲·華麗影沉[C].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28.
(李 玲,新疆塔里木大學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