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大人賦》的主題

摘 要：筆者認為，《大人賦》是司馬相如仕進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矛盾心理的流露。從司馬遷以來，人們持有的“為諷反勸”之說，值得商榷。本文試從《大人賦》文本、司馬相如的人生遭遇、當時的社會環境等多個角度來探討。

關鍵詞：司馬相如 《大人賦》 仕進與退隱

在四川地方作家中，司馬相如名氣甚大，有一代文宗之譽。本文主要探討他的名作——《大人賦》的主題思想。

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曰：“天子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賦》。……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① (P3056-3063)認為司馬相如上《大人賦》本為諷諫武帝好神仙，但“為諷反勸”。 司馬遷提出的“為諷反勸”說，影響深遠。

筆者認為，《大人賦》是傷時自傷之作，是司馬相如仕進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矛盾心理的流露。“為諷反勸”說值得商榷。

一

《大人賦》開篇云：“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游。”①(P305)大人居住在中州，生活富足，但他不肯少留，因為他感受到“世俗之迫隘”，懷才不遇，功業難成。這里的“大人”實乃作者自己的象征。《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①（P2999）藺相如完璧歸趙，為國立有大功，是出將入相之人。司馬相如“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顯然是想像藺相如一樣為國建功立業，為此，他積極入仕。司馬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官職卑微，和他的出將入相之志相距甚遠，難以有所作為，所以“非其好也”①(P299)。生不逢時，壯志難酬，其無奈之心情可想而知。這里“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游”，顯然是司馬相如的自我感嘆，是他悲士不遇的痛苦呼喊，是他想避世退隱的宣言。

大人在“輕舉而遠游”時，有眾多仙人相伴。“悉征靈圉而選之兮，部乘眾神于瑤光。使五帝先導兮，反太一而從陵陽。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陸離而后潏湟。廝征伯僑而役羨門兮，屬岐伯使尚方。祝融驚而蹕御兮，清霧氣而后行。”①（P3059）在陰山，大人看到了西王母，“吾乃今目睹西王母曤然白首。載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①(P306)在司馬相如看來，仙人其形勞苦，避世穴處，即使長生，亦不足喜。這里，我們似乎能窺見司馬相如的矛盾心情。他感受到世俗之迫隘，想高蹈避世，卻又難忘現實，因而對西王母持否定的態度。于是，司馬相如仕進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心理流露了出來。

既然仙不可求，求仙不足以銷其憤懣，大人游仙后繼續尋求絕對自由、物我兩忘之境界。“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假兮，超無友而獨存。”①（P306）摒棄一切，獨存于天地之間，在道家的清凈無為中，獲得心靈的寧靜。

綜上所述，《大人賦》乃是借游仙、思玄，以抒發其憤懣之情和悲士不遇之感，以表達仕進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的矛盾痛苦之心情。

二

《大人賦》作于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在此之前，他三度為郎，兩次使蜀，做了“非常之事”，“有非常之功”。但結果卻是武帝以“受金”的罪名將他免官。正是在政治失意、極度失望的情況下，他作《大人賦》以抒憤懣之情，以求精神出路。

司馬相如 “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因病免官，從梁王游。梁王死后，相如回到成都，過了一段閑居的生活。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武帝設夜郎郡。“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發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轉漕萬余人，用興法誅其渠帥，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使相如責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①（P3044）。司馬相如入蜀后，作《諭巴蜀檄》批評唐蒙，安撫百姓。指出朝廷本意乃欲通西南夷，“發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幣帛，衛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斗之患”①（P3044）。至于“發軍興制，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粟運輸，皆非陛下之意也”①（P3044）。同時也指出巴蜀父老不能“急國家之難”，不“樂盡人臣之道”。①（P3045）司馬相如圓滿地解決了這一棘手的問題，顯示了出色的政治才能，使得通往夜郎的南夷道順利修成。司馬相如回長安復命。唐蒙則繼續修西夷道。他征發數萬人，費錢以億計，修了兩年，而道路不通。蜀民及朝中大臣反對。漢武帝不能決斷，問相如。相如曰：“邛、筰、厓、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①（P3046）“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厓、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說。”①（P3047）

從司馬相如的人生遭遇來看，他始終是懷著儒家的積極入世精神，想做“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的，以極其政治家的才干。特別是他兩次入蜀，對建設西南通道，發展民族經濟，促進民族融合，做出了重要貢獻的。但有功無賞，反遭免官。一年后，司馬相如復為郎。元朔四年，拜孝文園令，官職卑微，不能再參與政事。這對自負才略的司馬相如來說，是何等的悲涼與無奈。他因此而生退隱出世之念，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他又難忘現實，難忘他的理想和抱負，因而陷入兩難之地。作為極富才華的文學家，他創作了《大人賦》，表達仕進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的矛盾痛苦之心情，想排遣心中之抑郁。

三

悲士不遇，難施其才，是漢代文士的普遍感受；力求擺脫這種境遇，也是漢代文士的普遍愿望。

賈誼在《吊屈原賦》中說：“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②(P8) 就是這種不幸遭遇的表現。他為屈原設計的出路是：“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遙曾擊而去之。”② (P8)這在戰國紛爭、列國并列的情況下，是可能實現的。而賈誼自己則別無選擇，只能是“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②(P3)在道家的清凈無為中逃避現實的壓力。

嚴忌《哀時命》云：“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往者不可扳援兮，來者不可與期。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居處愁以隱約兮，志沈抑而不揚。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廣而無梁。……身既不容于濁世兮，不知進退之宜當。”③(P231)

鄒陽《獄中上書自明》云：“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于威重之權，脅于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于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③ (P235) 他對“天下寥廓之士”，“籠于威重之權，脅于位勢之貴”，因而“回面污行”的遭遇深抱不平，甚至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的想法。

董仲舒《士不遇賦》云：“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以辯詐而期通兮，貞士耿介而自束。雖日三省于吾身兮，繇懷進退之維谷。”②(P112)可以窺見他“士不遇”的痛苦心情，以及進退惟谷的尷尬處境。

司馬遷《悲士不遇》云：“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之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②(P142) 他的歸宿也只能是“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②(P142)。

可見，漢代文士普遍受著仕進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矛盾心理的困擾。從上述可知，司馬相如的遭遇和其他文士并無二致。他一生雖有短暫的輝煌，但仍以坎坷失意的時間為多。在文士普遍感到生不逢時、有志難酬，紛紛以賦抒其憤懣時，惟獨司馬相如不受時風影響，游離其外，寵辱不驚，恐無可及。他的失意之嘆不可避免地要從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來，實際上，《大人賦》就是這種情緒的流露。但《大人賦》是上給漢武帝的，司馬相如不能不有所顧忌，所以他借游仙、思玄委婉地訴說。與其他“悲士不遇”系列文章相比，《大人賦》的牢騷最少，但字里行間仍然蘊含著“悲世俗之迫隘”而想避世退隱的痛苦與無奈。李天道先生說：“司馬相如以其斑斕多彩的才華成功地掩飾他的悲嘆而迎合了帝王之心。然而，只要順著傳統辭賦的情感抒發脈絡細細品讀，我們便不難臆測司馬相如幽深的情懷。如此解讀，司馬相如的怨憤和失意也就不可抑制地從他的潛意識中、從他的筆下無聲地淌了出來。”④(P263)司馬相如尋找到的出路是“乘虛無而上假兮，超無友而獨存。”這實際上就是賈誼的“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就是司馬遷的“委之自然，終歸一矣。”在莊子思想中逃避現實社會給于他的痛苦與壓力，這是漢代大多數知識分子所選擇的道路。這就是后世所謂的“吏隱”之路吧。

在新的歷史時期，重新審視《大人賦》的主題，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大人賦》，理解司馬相如的思想、心路歷程，還能推動相關作家研究。從這個意義上說，探討《大人賦》的主題，無疑是有價值的。基于此，筆者不辭淺陋，草成此文，求正于方家。

注釋：

①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②費振剛 胡雙寶 宗明華輯校．全漢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③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④李天道．司馬相如賦的美學思想與地域文化心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周桃紅，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