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作者的角度看,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是作家對生活和人生真諦的感悟與體認,是作家對現實生活和人生命運所作的宏觀思考和審美把握;從作品角度看,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是潛藏于作品深層的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具有永恒性的人生精義和心理蘊含;從讀者角度看,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是啟迪人性靈的“理外之理”、“味外之味”、“言外之旨”、“韻外之致”。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具有抽象性、普適性和超越性的特征。
關鍵詞:哲理意蘊 抽象性 普適性 超越性
古希臘文學理論家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中說過這樣的話:“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有哲學意味。”①(P29)英國詩人艾略特也說過:“最真的哲學是最偉大的詩人最好的素材;詩人最后的地位必須由他詩中所表現的哲學以及表現的程度如何來評定。”②(P15)藝術所追求的東西,其核心就是宏大深邃的人生境界和精神價值,就是貫通古今世界的人生哲理,這種人生的指向性和哲理的啟示力乃是藝術的命脈。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之所以流傳久遠而不失恒久的價值,除了藝術水平高超外,在思想內容方面,主要是充滿了哲學意味,蘊含著人生的真諦和感悟。因而,作品是否有哲理意蘊,其深廣程度如何,就成了判定文學作品優劣高下的重要尺度。因此,從作家角度說,幾乎所有作家都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啟人心智、發人深省的哲理意蘊。從讀者角度說,欣賞文學作品時,不能停留于對作品的具體的感性反應,不能滿足于對于文辭和故事的品味上,而是要深入地探索和把握作品的內在意蘊,從中發現一些富有哲理意義的人生體會。鑒此,探討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的本質、特征, 對于正確把握和理解具體文學作品中的哲理意蘊不無意義。
一、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的本質
文學作品是人寫的,是寫人的,是寫給人看的。所以,我們可以從作者、作品和讀者三個角度去理解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的本質。
從作者的角度看,哲理意蘊是作家對生活和人生真諦的感悟與體認,是作家對現實生活(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人生命運所作的宏觀思考和審美把握。這種體驗是作家刻骨銘心的體驗;這種感受是作家用全部的痛苦、坎坷、血淚、青春、生命換來的感受;這種審美認識和藝術概括是作家全部創作心理機制和活躍的創作個性所能達到的最深刻的審美認識和最高的藝術概括。當作家的體驗達到“出乎其外”的境界時,超越的感覺才會被喚醒,于是獲得一種“內視點”,不是用常人的眼睛去“看”,而是用心靈去“看”,就會獲得對對象本身的超越。作家描寫不受對象本身形體、姿態和顏色等物理性的束縛,而能見出事物的物理性以外的美學來,作家所寫的平凡的事物, 就會放射出詩意情感的光輝來,從而形成哲理意蘊。一個對生活缺乏深刻體驗,沒有飽嘗過人生苦難,缺乏鮮明創作個性的作家很難在他的作品中表現出哲理意蘊,生活的生氣、意義和詩意不容易在他的作品中顯現出來。反之,一個對生活有著深刻體驗,飽嘗過人生磨難,具有鮮明的創作個性的作家,即使他寫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普普通通的人物,司空見慣的花草,也能自覺不自覺地在作品中灌注一種人人心中皆有,個個筆下皆無的哲理意蘊。清代著名理論家葉燮在《原詩》中說:“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③(P369)詩人與普通人的差別就在于詩人對人生有一種超乎尋常的人生體驗。據此推論,作家的作品能否表現出深刻的哲理意蘊,關鍵就在于作家是否有過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曹雪芹能寫出《紅樓夢》這樣的文學巨著,能在小說中發出對整個人生的哲理性感悟和感嘆,提出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問,就是因為他有過顯赫家族由盛到衰的血淚體驗;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歌頌硬漢精神,表現出“人活著就要奮斗,即使受到屈辱也還要奮斗。人就是這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才是真正的人生”這樣的哲理,同樣也凝結與匯聚著他自己的人生體驗。正如他自己在談到這部作品時所說:“不管怎么說——我這一次極其幸運,能夠充分表達了感受,而且是別人不曾表達過的感受。”④(P180)
從作品角度看,哲理意蘊是潛藏于作品深層的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具有永恒性的人生精義和心理蘊含。它不是一種游離于生活實際的不可捉摸的純抽象的思辨,而是一種融貫于社會、人生、歷史、文化、愛情、藝術、生死、人際關系……之中的深邃的思想。能揭示出人生的真諦,生活發展的趨勢,具有某種永恒因素和超越一定時空的限制。具有哲理意蘊的作品,不在于特定的時代、特定的社會里、特定的人身上發生了什么,而在于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任何個人身上可能發生了什么。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文學是時代的鏡子,是社會變遷的晴雨表。通過一部作品常常能夠看出歷史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和時代的前進。如《水滸傳》描寫了北宋時期一次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展示了農民階級與封建統治階級之間波瀾起伏的斗爭畫卷;《創業史》則展示了建國初期農村合作化的歷史變遷。但是作品的歷史內容不能保證作品具有永久的魅力,只有深藏在作品中超越時空的人生精義和哲理意蘊,才能保證作品具有永久的魅力。例如,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抒發了一種長期被貶的悲哀。這首詩不過是劉禹錫個人的官場悲劇而已,今天的我們對此不會再感興趣了。可是詩中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兩句詩客觀上寓含了一種哲理:事物總是新陳代謝,沒落的事物讓它沒落吧,新生的事物將按必然的規律不可阻止地發展起來。這樣的一種哲理是對事物發展規律的高度概括,它在任何時空下都是適用的。加上這種哲理不是干巴巴地宣講出來的,而是與詩的意境連在一起的,所以它具有永久的魅力。
從讀者角度看,哲理意蘊不再是存在于作品中直接經驗的東西,而是人類經驗的升華物,是一種比一般意識形態更恢宏,更深廣的觀念意識層積。是通常被稱之為命運感、使命感、宇宙感的東西,或者被稱之為歷史意識,現代意識,人類意識,生命意識,憂患意識,悲劇意識和各種各樣人類價值觀念的東西。是可喻不可喻的靈境,是啟迪人性靈的“理外之理”、“味外之味”、“言外之旨”、“韻外之致”,是審美理解的最高層次。是一種暗示,一種象征,一種悠遠之感,一個待填的空白 ,一個待解之結。需要讀者去領悟、求索、體味、理解、填充。 因而,劉勰把優秀文學作品中的哲理意蘊稱為“隱秀”,鐘嶸稱之為“滋味”,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說的更分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一般說來,哲理意蘊往往處在作品具體可感的形象之外,所以讀者往往不易即刻就領悟、尋求得到,而是可能要經過若干年,經過反復閱讀、反復尋求,才能漸漸領悟到某些成分,有的甚至需要用我們整個的人生去體味。陸游談到詩的欣賞時說過“有一讀再讀,至百十讀,乃見其妙者;有初閱可人意,熟味之使人不滿者。”前者即是有深沉哲理意蘊的優秀作品,而后者則是缺少耐人尋味的哲理意蘊的尋常之作。例如,王安石的《登飛來峰》中:“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乍聽起來,是在談論觀賞風光的體會;可一尋味,便會從中領悟到一條人生哲理:在社會生活和思想修養方面,不也是站得高才能看得遠嗎?在詩人,這是雄心勃勃的自勉;對讀者,則是引人向上的啟示。再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 表現了一個離鄉背井、長途跋涉的孤單旅人的思鄉懷人之念,旅途漂泊之苦,孤獨寂寞之嘆,年邁遲暮之感。但這些還僅僅是象下之意,言內之意。讀者如果再向詩歌的深層發掘,領會其象外之意和言外之意,就可以品味到詩中更深廣的哲理意蘊,引起對人生道路的深思和感慨:即人普遍具有的、在事業的追求道路上所產生的疲憊、厭倦的心理,以及人生短暫、“老冉冉其將至”的感嘆。上述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就是由形象的“象征”形式建立,靠讀者的心靈所體悟出來的。
二、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的特征
1.抽象性。文學藝術作為一種對世界的藝術的掌握方法,是一種審美的藝術形態,是對生活的審美反映,是以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形象觀照人生,再現和表現人生。文學作品中的意蘊相對于科學理論著作的概念、判斷組成的理論體系而言,是一種形象化的意蘊。文學作品所表達的思想觀念,必須建立在形象之上,因而是具象的。文學作品中的本事意蘊是一種通過特定社會生活內容傳達出來的意蘊,是一種象下之意、象內之意。但是,文學作品中的哲理意蘊卻不同于本事意蘊,它是處在作品所描繪的形象之外,超越作品中一切有形事物的無限延伸因素,它是既依托作品的形象體系又超乎其上的潛在思想,它是一種難以形之于筆墨的哲學意味。讀者必須要超越概念、超越意象,充分發揮想象和聯想,透過形見出神,境見出情,進而把握象外之象和言外之意。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作品中的哲理意蘊具有抽象性的特征。例如,《詩經》中的《蒹葭》和《將仲子》,是兩篇很有名的愛情詩。《蒹葭》“表達了主人公對‘伊人’的愛悅之情”,“表現出主人公執著的愛情追求,以及不能和心愛者歡會傾訴衷情的悵惘情懷。”⑤(P174-176)《將仲子》反映了女主人公“對婚姻自由幸福的憧憬和追求”,“以及對當時舊禮教壓制的極端不滿和抗爭”。⑥(P115)以上兩詩意蘊的歸納,是直接從作品的藝術描繪中作出的,屬于本事意蘊。但這種絕對有根據有道理因而也為讀者廣泛接受的歸納并不意味著已窮盡了對兩詩意蘊的探索。現代眼光透過直接的藝術描寫看到了其中更深層更普遍更根本的東西。例如我國學者林興宅,認為在《蒹葭》和《將仲子》里,蘊含著人類生活中最深刻的悲劇,是人生悲劇情調的象征形式。具體說,它們“分別表現了人類的兩種困擾、兩種心態和兩種行為方式”。⑦(P169-177)也就是說,《蒹葭》表現了理想與現實沖突的人生困擾,表現出人們對可望不可及理想境界的企戀,表現出人們的痛苦的追求過程;《將仲子》表現了感情與理智的沖突的人生困繞,表現出情理沖突、靈肉交戰的內心斗爭過程,表現出被動順應的行為方式。這里概括出來的意蘊就是既依托《蒹葭》和《將仲子》描寫的具體形象又超越《蒹葭》和《將仲子》描寫的具體形象的哲理意蘊。它不僅適于人類的愛情行為,而且也適于人類的其他行為。所以說它是抽象的。
2.普適性。現有哲學體系,無論是東方傳統哲學、西方當代哲學還是各種宗教流派,皆受到時空維層和思維范式的局限,皆屬相對真理范疇。但從總體上講,哲學的觀點、原理、思想、觀念、方法等的適用范圍極其廣泛,幾乎是無所不在,其覆蓋面是任何科學都無法相比的。具有最高的普適性、最大的覆蓋性。哲學作為人類認識自身的普遍思想成果,必然對包括文學在內的人類一切精神領域產生重要影響,而文學由于其形象性和情感體驗的特點,對哲學的形象理解與感悟常常成為哲學思想的最為通俗生動的宣傳者、說明者和傳播者。所以,文學作品中形成的哲理意蘊,也具有普遍適用的意義和價值。例如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表現出不怕困難,敢于攀登絕頂,俯視一切的雄心和氣概;辛棄疾的“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寫出了正義所向,不可阻擋之勢;葉紹翁的“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得出美好的東西總是關鎖不住的結論;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道出了“要想看得遠,必須站得高”這樣一個普通的道理。這些詩中所蘊含的關于宇宙、人生的意義和規律的思考, 對任何時代任何人都有啟迪意義。 能夠引起不同國度、時代、社會、階級和階層的讀者的共鳴,具有普遍的適用性和永恒的心理價值。
3.超越性。“超越”有超過、突破、跳出來之意。哲學的超越就是突破已知、已有、已認定的視界,向未知、未有、未認定的層面推進;是突破知識和價值的相對阻滯和相對隔離的狀態而求融會貫通;是通過追溯前提、基礎和根據而把既有知識和價值推向極限的那種趨向。文學作品中的哲理意蘊,是一種形象化的哲學思考,所以也具有超越性。法蘭克福學派美學家阿道諾認為,就其本質而言,文學就是要追求那種現實中所沒有的東西,它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對未來的啟示性呈現,所以,文學具有超越性、精神性和無概念性特征,“不升華和超越,就沒有光芒照在世間眾生和萬事萬物上面”。⑧(P20)阿道諾的話也說明了文學的哲理意蘊具有超越性品格。這種超越性品格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質的超越,即超越自身。優秀的作品總是不滿足于對生活現象和現實意義的表現上,而往往含有內在的象征意蘊。黑格爾說:“意蘊總是比直接顯現的形象更為深遠的一種東西。”(《美學》第一卷)象征意蘊所產生的哲理使得作品意義超越了具象自身,上升為一種新的精神境界。它是作品的內在生命,是表現作品審美意義的因素;二是量的超越,即超越時間之量和空間之量。盡管哲理的東西有民族性的特點,但凡是基本的人生精義,總是會被所有時代所有空間的人所認同和接受。這也就是那些享譽世界的文學名著世代被人歡迎的原因。例如,曾卓的《懸崖邊的樹》,描寫了一棵長在懸崖邊的樹。詩中的樹還保留了我們所熟悉的身姿,但它已經不是“木本植物”,它大大超越了樹這種對象,它是一種孤獨而又倔強的象征,它有極為豐富的哲理內涵,詩人之所以能從一棵普通的樹看出一種精神力量,一種人生、一種生活,就是因為詩人的體驗具有詩性的超越性。史鐵生的《命若琴弦》之所以具有長久的藝術魅力,恰在于它的超越性審美品格。這是一個關于人和命運抗爭的寓言,師徒兩個瞎子藝人靠彈琴說書為生,一老一小都期盼著有一天能重見光明,他們篤信師祖的藥方:吃了用一千根彈斷的琴弦做藥引子的藥后,“就能看見東西了”。但當師傅終于熬到了彈斷了一千根琴弦的這一天,高高興興去抓藥時,才發現師祖留下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白紙,他忽然想起了師傅臨終前說過的話,“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夠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他醒悟了,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并沒有什么目的,人的命運就是一種永不停歇的抗爭,任何人都無法擺脫西緒弗斯的命運。上述例子說明,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超越了作品所反映的特定的歷史內容和作家的具體生活感受,或者表現了深刻的社會人生觀念或情感范型,或者表現了一種深層心理和集體無意識,超越狹隘的、一時的功利目的和時空范疇,而達到對社會、人生底蘊的永恒思考,因而具有超越時代和歷史的永恒魅力。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色彩繽紛的社會生活是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產生的土壤和條件,作家是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的開掘者和提煉者,文本是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生存的時空和載體,讀者是文學作品哲理意蘊的接受者和享用者。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既是從作品所具體描寫的內容中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的傾向性,又是對具體傾向性的升華;既具有實在的依托和顯而易見的民族性,又具有高遠的超越性和人類性。文學作品的哲理意蘊因為具有抽象性,所以才會具有普適性,又因為具有普適性,才會具有超越性。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具有哲理意蘊,也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具有深刻的哲理意蘊,只有那些優秀的文學作品才具有深刻的哲理意蘊。
注釋:
①亞里士多德 賀拉斯.詩學 詩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②傅孝先.西洋文學散論[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1986.
③張少康.中國歷代文論精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④庫爾特·辛格.海明威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
⑤⑥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編.詩經鑒賞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⑦林興宅.藝術魅力的探尋[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⑧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張全廷,河南省三門峽職業技術學院語言與藝術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