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詩十九首》繼承與發展了《詩經》、《楚辭》與《樂府民歌》的抒情藝術,并在其基礎上有了長足的進步,使五言詩基本成熟。本文分析了《古詩十九首》在藝術上取得的巨大成就。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 抒情藝術 《詩經》
《古詩十九首》最早錄于梁昭明太子蕭統的《文選》。它出現以后,一直受到詩論家的高度評價,有人甚至把它與《詩經》相提并論。鐘嶸《詩品》贊之“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劉勰《文心雕龍》稱其“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由于《古詩十九首》的顯著地位和影響,它很早就從《文選》學中獨立出來成為單獨的研究對象。本文主要從《古詩十九首》的思想內容、抒情手法和詩歌語言等方面分析《古詩十九首》所取得的藝術成就。
首先,體現在作品所反映的思想內容及情感上。
《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從個人遭際的坎坷出發,他們沒有對理想的九死不悔的執著追求,沒有對民生疾苦的同情悲憫,也沒有對國家前途的關注憂慮,而是始終局限于對個人遭際的自傷自憐。這些感情卻是普通人最真實最深摯的情感的自然流露,因此,也最具有打動人的力量,從而產生了“驚心動魄”的效果。《古詩十九首》所表達的這些情感主要包括游子的羈旅愁思,思婦們的閨中幽怨以及對生命短暫的悲哀情緒。
對于仕途失意的游子來說,夢想的破滅是他們的第一層悲哀。他們離開家鄉的時候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然而仕途的得意絕不是靠公平競爭就可以得到的,奔走鉆營的人平步青云,恪守傳統道德準則的卻落拓困頓,這種失意的感情轉化為詩歌,就是《青青陵上柏》中這樣的句子: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馀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在洛陽的繁華昌盛、王侯的驕奢享樂的反襯下,“斗酒”、“駑馬”的困頓生活更顯得悲哀無奈,而失意士人的郁郁不平也自然地流露出來了。
對世態炎涼的感慨是失意游子的又一層悲哀。獨自漂泊異鄉的游子,遠離父母妻子,孤苦零丁,只有同道的朋友可以在孤單的境地中互相扶攜、互相慰藉。然而同道的朋友,同時也是競爭的對手。在殘酷的社會現實面前,昔日的朋友為了功名利祿,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以至反目成仇。即使沒有反目,也會各行其是了。《明月皎夜光》中“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這就是對顯貴朋友遺棄舊友的感慨。
與士子的離鄉遠游相伴的,是因妻子困守家園而產生的思婦的傷別念遠的情感。《古詩十九首》中共有十一首思婦詩。其中純粹以思婦的口吻寫的詩有《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凜凜歲云暮》、《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明月何皎皎》等七首。在這七首詩中,我們聽到女主人公低低的傾訴。詩的每一句都是她向她的愛人或她所假想的傾聽者想要說的話。如《行行重行行》寫的是一個被拋棄的女子。她長久地思念著遠隔萬里的丈夫,在思念中日漸消瘦、衰老,卻被她的丈夫遺忘了。于是她無奈地鼓勵自己:被拋棄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要吃飽吃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從女主人公對離別的追述和對思念的訴說,我們可以看到,她依然深深地愛著這個辜負了她的人。這首詩塑造了一個癡情的、默默忍耐著女子形象。而這樣的女子正是那個時代所要求的:不論她的男人怎樣,她都要無條件地忠實和遵從于他。
除了上面講的游子思婦的情感外,《古詩十九首》中還表達了一種對生命短暫的悲哀情緒。這些遠離故鄉和親人,漂泊異地的游子,仕途并不盡如人意,理想與現實、個人與社會的矛盾與沖突,給他們帶來了復雜而痛苦的內心感受,其中對人生無常、生命短促的感傷尤為深重,在《古詩十九首》中多有體現。有直接的抒發:“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四時更變化,歲末一何速。”飄泊異鄉,居留無定,前途未卜,就自然產生人生如寄、命運無常的羈旅感受和過客心態,游子境遇的無定、無常、客居等內在體驗,也就是其人生狀態的真實寫照。再加上東漢末年社會動蕩不安,使詩人敏感而憂傷地意識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又是那么渺小,無從把握,不可捉摸。如“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軒車何來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詩中表達了對“老”的畏懼意識,對死亡正在無情地逼近,人生竟然如此短促的惶恐感。面對著一些悲哀的現實,一些人選擇了縱情享樂,有的人則積極于謀取功名富貴,以此作為生命的最高價值。
其次,體現在作品的抒情手法上。
《古詩十九首》是早期抒情作品的典范,它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不是空泛的抒情,而是運用多種手法形象化地抒寫感情。它的抒情手法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第一,善于寫景抒情,情融于景,寓景于情,二者密切結合,達到天衣無縫、水乳交融的境界。如《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此詩寫一個孤獨的女子對著照透羅帷的皎潔月光,不禁觸動了久蘊心頭的離情別緒。她夜深不寐,披衣彷徨,心中盼夫早歸,可又祈想他云游快樂,其中憐愛系著幽怨,思念含著痛苦,踱步門外,環顧四周唯見月光茫茫,空無一人,滿腹憂思,又向誰訴說呢?不得已返身入房,面對的仍然是流光徘徊,月照空床。此時,無限的悲涼襲上心田,淚水不由地紛涌如泉。綜觀全詩,那皎潔的月光始終伴隨著思婦的彷徨的行為舉止,而思婦的幽怨、凄傷情懷也時時與如水的月色相生相偕,真情與真景水乳交融。甚至連思婦的形象也完全浸潤在月夜之中,顯得越發鮮明突出而嬌憐動人。
第二,《古詩十九首》還擅長運用比興手法。《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繼承了《詩經》和《楚辭》以及《樂府民歌》中比興手法的傳統,并在詩歌創作中成功運用。如《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
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這首詩前四句每兩句一個比喻,都是就夫妻間的關系來說的。以“孤生竹”自比,以“泰山阿”比丈夫,以“菟絲”自比,以“女蘿”比丈夫,暗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生有時”即菟絲開花定時,比喻女子青春盛顏。菟絲開花有一定時間,夫婦相會也應有適當的時間,即青春盛顏之時,比喻真是巧妙。“傷彼”四句,是自傷之詞,也是比興手法表現。“蕙蘭花”是女子自比。“含英揚光輝”,說花,也同樣喻人,比喻人的青春正盛,容顏如花一樣好。“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這花的命運,正是人的命運。青春短暫。如果不懂愛惜如花的青春,那將是多么可惜。比喻精巧,抒情委婉曲折,含蓄蘊藉,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全篇中多處比興,也說明了詩人用比興手法的技巧之純熟。《行行重行行》的詩句中間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比喻游子思歸故鄉,以“浮云蔽白日”,比喻思婦心頭瞬時的懷疑皆婉轉附物、怊悵切情。還有通篇比興的《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等,都體現了作者運用比興手法的寫作之妙。
再次,《古詩十九首》語言淺近自然,不假雕飾。
《古詩十九首》所抒發的感情是豐富多樣、變化無窮的;它的內涵是復雜而深廣的,但給讀者的感覺卻異常的單純與清新,這完全得力于作品的語言藝術特色。胡應麟《詩藪》中說《古詩十九首》可以“泣鬼神、動天地”;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中贊它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它能達到這樣的藝術效果,與詩人語言的錘煉是分不開的。
(一)通過成語、典故的暗示作用,把豐富的內涵納入最簡約的語言里。《古詩十九首》最善于運用《詩經》、《楚辭》以及其他古書中的成語發展變化,發揮語言的暗示功能,使之達到高度的精煉與集中,推陳出新,顯示出它的創造性。在《明月皎月光》中詩人用“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二句來述說他那顯貴的“同門友”和他今昔交情的變化。“攜手好”是用《詩經》里的成語,出自《邶風·北風》“惠而好我,攜手同行”。聯想他所引用的上下文,就會知道詩是在告訴我們這位“同門友”在未顯貴的時候,和他是貧賤中的患難之交,而“攜手好”的含義,決不是握手言歡而已。“遺跡”是比喻,極言其不顧念舊好,但同時也是一個典故,出于《國語》。(《國語·楚語》“靈王不顧其民,一國棄之,如遺跡焉。”)
我們知道了它的出處,那么這一詞匯的含義就表現得更為深刻有力。《古詩十九首》中用古書特別是《詩經》、《楚辭》的成語極多,而它的用法又絕不同于后世詩文中的堆砌掌故、晦澀難明,它的恰當運用都暗示了其未申明的含義,豐富了詩的語言。
(二)通過句法的變化,從互相補充中表現出一個完整的意義,達到了文省而義見的效果。例如《青青陵上柏》中“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是說“斗酒”雖“薄”,但在無可奈何中,聊以為“厚”,也可以“相娛樂”;同樣,“駑馬”雖然遲緩,但姑且用他拉車,也可以“游戲宛與洛”。上兩句和下兩句的用意是一樣,作者并沒有重復,而是兩種不同的敘述來互相補充,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思。不但語言簡潔,且手法變化自然。
(三)《古詩十九首》中無論是用字、遣詞或造句,都表現了語言的工整對稱和作者獨具匠心的語言技巧。以詞匯的運用來說,《古詩十九首》最善于用形容詞象聲、繪色、狀形、摹態。以造句來說,對稱的語言,是語言均衡美的表現,是詩歌語言的特色。在《古詩十九首》中,不但可以看到很多的對稱式的句子,像“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之類,而且它總的傾向是散雜的語言逐漸走向工整化、規范化,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出于舊文,經詩人略加改動就工整多了。
《古詩十九首》汲取了《詩經》、《楚辭》和《樂府民歌》的營養,把抒情藝術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思想內容上主要抒發了游子的羈旅愁思和思婦的深閨幽怨以及對生命短暫的哀傷;在抒情手法上主要采用情景交融和比興手法,使感情深沉含蓄,余味無窮;在語言上不假雕飾,淺近自然,含意豐富,耐人尋味。《古詩十九首》高度的藝術成就是使五言詩達到成熟,“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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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麟君,廣東省高級技工學校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