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首詩中的虛擬景象過多,一般易于浮滑滯塞。李白這首詩卻真氣充溢,氣勢飛動,自然天成。這得益于意境塑造時,詩人運用了和諧性和直覺性的詩學原則,使詩歌中的虛擬性景象產生審美轉化,體現(xiàn)出盛唐氣象的審美特征,形成了興象玲瓏的完美意境。在此專論詩歌中虛擬景象審美轉化:意境營造的和諧性。
關鍵詞:李白 虛擬景象 和諧性 盛唐氣象
一
古典詩歌的意境塑造一般重視寫眼前的景象。不論此景是烘托、寄托或心境外化等,詩歌的審美時空一般與自然時空相對應,含有真實性、層次性、飽滿性等原生態(tài)的特點。這樣的景象滲透著詩人真實的情感體驗。清人宋徵壁的《品詞》言:“情景者,文章之輔車也。故情以景幽,單情則露;景以情妍,獨景則滯。”情和景是相互依存的,情由于景的表現(xiàn)而變得幽深樸茂,景因含情而變得鮮活。情是靈魂,沒有情的景象就沒有生命的活力,變得滯塞。一首詩中想象的景象即虛擬景象過多,一般會缺少原生態(tài)的層次性與飽滿性,顯得雜亂、浮滑、滯塞。雜亂就是沒有層次感,浮滑是缺少生命體驗,不深沉;滯塞是缺少情感,沒有生機。李白這首詩,除了開頭四句是眼前情狀描寫,后面的景象都是虛擬景象。但這首詩卻生氣充溢,氣勢飛動,天然自成。這得益于詩人在營造意境時運用了和諧性和直覺性的詩學原則,才使這些虛擬景象產生了審美轉化。這篇文章專論虛擬景象的審美轉化方法之一:意境營造的和諧性。
二
意境營造的和諧性,是指詩人在構思一首詩歌時,從詩歌的意象選擇安排、情景關系的設置、詞語運用等方面使詩歌形成完滿自足的審美形態(tài)。李白這首詩虛擬景象很多,卻一氣呵成,渾然一體。原因在于其中的意象選擇安排和情景關系的設置頗具神來之筆。李白以題目統(tǒng)攝全篇,形成整體的和諧性。現(xiàn)在從情感層面和意象層面來解讀這首詩和諧性原則的運用。
從情感層面來說,李白這首詩既繼承了古樂府舊題“行路難”寫人生艱難的精神,也秉承了鮑照的不平與傲岸品質,又注入了盛唐氣象。“行路難”是古樂府《雜曲歌辭》舊題,內容多寫世路艱難和離別悲傷。鮑照寫有《擬行路難》十八首,內容多寫寒士在門閥制度的壓抑下懷才不遇的憤懣不平與抗爭之情。鐘榮《詩品》說他:“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生處其世,心態(tài)不平,筆法自然沒有清雅之調,而表現(xiàn)出奇矯凌厲的文風。鮑照學習漢魏樂府的世俗品格,注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慨。“行路難”這一反映人生艱難的樂府精神也被李白繼承。李白素有大志,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講了自己的宏偉抱負:“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李白到長安時,受到唐明皇特別的禮遇,卻僅供奉為翰林學士,起粉飾太平的作用。三年的朝廷生活之后,又被唐明皇“賜金放還”。此時朋友擺上珍貴的宴席,為他餞行。此情此景李白憤懣不平,寫下了這首奇情異彩的詩歌。應時的《李詩緯》卷一評此詩言:“太白縱作失意之聲,亦必氣概軒昂。若杜子則不然。”楊慎的《楊升庵外集》云:“予謂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客之詞。”①(p1543)杜甫具有雅士、騷人的人格,即使身處困境,也溫柔敦厚。太白秉有仙翁、俠士的個性,遭逢困厄,也易化解,亦必氣概軒昂,顯出英雄本色。“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這與鮑照《擬行路難》其六的開頭部分相似:“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在繼承表現(xiàn)人生艱難這一樂府精神,秉承鮑照的不平與傲岸品質的同時,李白在其詩歌中又注入了盛唐氣象。“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李白此時進身朝廷委以重任的可能沒了。可是這位抱有“天生我才必有用”信念的極度自信的詩人,仍然心存希望:“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這兩句相對于前面“沉著痛快”的緊張節(jié)奏來說,是“優(yōu)游不迫”的悠緩節(jié)奏。詩人想象自己隱居溪邊像姜太公那樣,等待時機;又像尹伊那樣夢到自己乘舟經過日邊,這是遇合君主的先兆。由三、四兩句的激憤絕望突然到五、六兩句的優(yōu)游希望,詩人的情感真是急速地波瀾起伏。詩人一顆報國之心是多么火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眼前的現(xiàn)實讓詩人不得不清醒,不禁直接用題目來表達自己的感慨:在進退失據(jù)的狀態(tài)下,詩人有些無所適從,但又抱有繼續(xù)追求的心理。所謂仙翁就是具有老莊思想的精髓,正如李威熊先生言:“神仙的本質是在養(yǎng)生保真,而養(yǎng)生又以養(yǎng)性為主,所以說‘隨時養(yǎng)性便是仙’。”②雖處困厄,李白深知老莊不以得意與失意為意,并以老莊的“無為而大有為”來化解現(xiàn)實的困境:韜光養(yǎng)晦,后起勃發(fā)。最終與儒家建功立業(yè)的遠景理想相聯(lián)系。俠士傲岸不屈的精神使李白唱起了更高昂的奮起之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現(xiàn)在詩人在精神上已解脫眼前的困境,昂揚的精神力量使詩人的思想進入了一個更高遠更開闊的精神境界。正如龔自珍在《最錄李白集》中所言:“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其斯以為白之真原也。”這首詩充分體現(xiàn)了李白這三種思想的融合,并化為自己的精神元氣,調節(jié)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所呈現(xiàn)出來的獨特精神風貌。
嚴羽在完成《滄浪詩話》之后寫的《答吳景仙書》中言:“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筆力雄壯、氣象渾厚”就是盛唐氣象的概括。“‘筆力雄壯’是指不同于齊梁時期文風的萎靡、纖弱、造語樸實而有力度,更指那種‘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的強大表現(xiàn)力。”“如果說‘筆力雄厚’離不開作品的語言因素,‘氣象渾厚’是指作品的內涵與精神面貌。”“氣象也就是說詩歌內在生命力、內在元氣所呈現(xiàn)的感性風貌。”③(p76)李白抱負遠大,可是被唐明皇“賜金放還”,猶如從天上逐到地上。詩人的心態(tài)形成了巨大落差,形成強烈的情感力度。于此相應,詩中的意象也是巨大的:黃河、太行、日邊、長風、滄海。只有這些宏大的意象才能承載并表現(xiàn)出詩人強勁的情感氣勢,體現(xiàn)出盛唐時代那種雄偉壯麗的審美態(tài)勢。同樣是寫世事艱難人生失意的樂府舊題“行路難”,鮑照的危仄艱難與李白的氣勢雄渾是迥然不同的。這首詩的情感境界是回環(huán)往復的:
現(xiàn)實(心茫然)——未來的希望(隱逸、等待)——現(xiàn)實(感嘆)——理想的境界(道俠而儒)
詩中有苦悶、憤郁和不平,但情感又急速回旋,形成向上的昂揚態(tài)勢,儒道俠相濟,最終歸于成就大業(yè)的理想之境。這一昂揚的精神就是盛唐人充沛的生命元氣的體現(xiàn)。
從意象層面來說,這首詩的和諧性表現(xiàn)為這些虛擬景象的整體性的美。為了承載并表現(xiàn)盛唐氣象體現(xiàn)出來的強旺內在生命力,李白這首詩歌中運用了宏大的意象:黃河、太行、日邊、長風、滄海。但這些意象是雜亂的、浮滑不實的。為了使這些意象注入美感,詩人采用了興的手法:化意象為景象。于是這些意象變成了生動的景象:黃河冰塞川、太行雪滿山、乘舟日邊、長風破浪、云帆濟滄海。但這些景象還是散亂的。如何使這些生動的景象契合成血肉豐滿的審美結構呢?余恕誠先生說“作品不同,氣象會有所不同,但氣象渾厚的作品都有由其整體藝術美所呈露的樸茂之氣。”④(p76)所謂“氣象渾厚”的“渾厚”就是指詩歌的整體藝術美。李白同樣也是從題目上著手。“行路難”這一樂府古題,一般是寫世事的艱難。這個題目具有象征意蘊。李白正是從其中獲得靈感,以行路難為意脈構思景象。詩人以欲渡、將登、垂釣、乘舟和直掛云帆這些動作,串聯(lián)起一幅又一幅景象,也隱含著強烈的情思:
黃河冰塞川,太行雪滿山(象征人生追求的艱難處境)——垂釣碧溪上、乘舟夢日邊(隱含未來隱逸、被征的希望)——多歧路(象征進退兩難的處境)——長風破浪、云帆濟滄海(象征未來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境界)。
這雙重回旋的景象是逐漸開闊、逐漸順暢的。李白的情感也跌宕起伏,回環(huán)往復,最終進入精神的理想情境中。且“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與后句“閑來垂釣碧溪上”,情境上是相連的,由“閑來”相連——前后自然地轉折。“忽復乘舟夢日邊”與后面兩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在意脈與意象上也是相連的,由希冀到理想境界,由乘舟到后來的云帆濟滄海。由此,這些虛擬景象串聯(lián)起來了,構成了整體的和諧美,也是盛唐氣象渾厚的體現(xiàn)。
總之,“行路難”這一樂府舊題,從精神到意象兩個層面都體現(xiàn)了盛唐氣象的特點。多重的情感境界是回旋上升的,這是盛唐氣象昂揚的生命元氣的體現(xiàn);多重的景象是逐漸開闊、順暢的,也是和諧一體的。情感境界與虛擬景象的契合交融所構成的自足審美形態(tài),形成了抒情主人公——盛唐人的典型形象——恢宏博大的胸襟、自信自傲的個性、自強不息的精神、樂觀飛揚的心性。
注釋:
①[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9.
②李威熊.中國神仙信仰的形成與談仙文學[J].中華文化復興月刊,1983,(3)
③④余恕誠.唐詩風貌[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
(錢葉春,云南蒙自紅河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