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而不失志

摘 要：蘇軾以詩為詞，其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其詠物詞《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洞仙歌》、《賀新郎》等或寄托某種感情，或表明某種心態，或直抒人生感慨；意象的選擇、意境的塑造、筆法技藝的運用，充分體現其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的藝術境界。

關鍵詞：寓意 運筆 意境

一提起東坡詞，人們每每盛贊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慷慨豪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之清麗超曠……，但若就對藝術審美境界的追求和達到的造詣而言，他的一些詞，表面看起來類似溫柳婉約詞，實則寓有深意，如《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洞仙歌》、《賀新郎》等。這些詞雖然并不是蘇詞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但卻值得特別加以注意。它們和婉約詞相比有兩個重要區別：

第一，擺脫了女性的溫柔香軟和婉轉纏綿，而表現出男性的深沉蘊藉與沉著含蓄。歷來所謂婉約詞都或多或少地帶有女性的特點，這是不可否認的。正是著眼于此，我們可以發現蘇詞中所謂婉約之作，多數詞中所寫的女子沒有一般婉約詞中女子的那種脂粉之氣、卑順之態、綢繆之情。

第二，不是停留在男女愛情相思的描寫上，而常常有所興寄。在詩詞創作中，屈原以來的詩人們借美人香草寄托政治感慨，已形成一種傳統。大量的“詠懷詩”、“感遇詩”都屬于這一類。這些詩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其主旨很難從字里行間直接找到，所以詩的風格也就顯得特別幽深。蘇軾以詩為詞，也把詩的這一傳統寫法用于詞中，他寫的一些表面看來類似溫柳的婉約詞，并非是吟風弄月，而往往寓有深意。

這類詞大多屬于詠物詞，詠物詞以有寄托為上乘，但有寄托而又能達到很高的藝術審美境界，卻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晚清詞論家陳廷焯把詠物詞中的這種境界稱之為“興”，《白雨齋詞話》說：“若興則難言之矣。托喻不深，樹義不厚，不足以言興。深矣厚矣，而喻可專指，義可強附，亦不足以言興。所謂興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極虛極活，極沉極郁，若遠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纏綿，都歸忠厚。求之兩宋，如東坡《水調歌頭》、《卜算子》（雁）……等篇，亦庶乎近之矣。”陳焯廷進而以“寓意高遠、運筆空靈”八字來概括這些詞的特點，又說：“寄慨無端，別有天地”，確實是非常準確的評語。

這類詞的共同點是“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瓢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含蓄蘊藉，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余味無窮。

先以《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為例。這首詞有寓意，早有定論，但在理解上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蘇軾為王氏女子所作（吳曾《能改齋漫錄》）；有人說為溫都監女子作（龍輔《女紅遺志》）；有人以為其意與《詩經·衛風》中刺衛莊公“使賢者退而窮處”的《考磐詩》相似（張惠言《詞選》持此說）；甚至有人對此詞逐句比附作政治闡釋，割裂了詞的整體形象和意境（鮦陽居士）。清代鄭文焯說：“此亦有所感觸”（《手批東坡樂府》），而不實指為何人何事而作。

詠物貴有寓意，而寓意的“高遠”，則在于它的意蘊不可指實，它所寄托的往往是某種感情、心態或人生感觸。黃蓼園的《蓼園詞選》說“此東坡自寫在黃州之寂寞耳”。真正探測到了蘇軾作此詞的本意。蘇軾于“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宋神宗元豐三年二月來到黃州，開始寓居于定惠院，五月遷居臨皋。這之后，他曾多次去定惠院游賞，并賦詩多首。在黃州，可以說，蘇軾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考驗，經歷了一次感情上的洗禮、精神上的升華，有鑒于當朝黨爭的殘酷性，對于身處逆境的蘇東坡，昔日朋友，畏之如虎，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極親近者，也唯恐擺脫了干系。蘇軾有時耐不住寂寞，寄書與友人，然“有書與之，亦不答”。世態冷暖，人情炎涼，詞人處境極為艱難，心情極為孤寂。“我謫黃崗四五年，孤舟出沒風浪里，故人不復問訊，疾病饑寒宜死矣。”（《送沈逵赴廣南》）對于一個“自幼有奮厲世志”的人，如今成了沒有行動自由和言論自由、無事可做的“閑人”。苦悶之時，他“獨立夕陽數過人”，“市人行盡野人行”。他對自已所處的艱危處境有清醒的認識。往往驚恐“醉里狂言醒可怕”，他既渴望與外界交往又害怕與人交往。

居黃期間，蘇軾詩詞的內在感情是復雜的。有“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行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自信和無畏，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坦蕩與曠達，有“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的對人生的熱望和執著，但更有那“驚起卻回首，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孤獨和寂寞。

林語堂先生曾說蘇軾有四大杰作均寫于黃州（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記承天寺夜游》）。這里姑且不論。而筆者尤喜歡《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等中的“幽人”。詞中的幽人形象，實是作者自指。他在作于同時的《定惠院寓居月夜偶書》詩中寫道：“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西風轉涼夜。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亦以“幽人”自稱，意境與心態亦同此詞。“幽人”的行為特征是“獨來獨往”，形單影只，遠離市朝，不為時俗所理解，無人可與溝通心靈，就像那縹緲來去的孤鴻，是那么凄惻、哀惋。詞中“驚起卻回首，有恨無人省”兩句，正是以孤鴻的外在動態寫其內心寂寞怨恨。至于末句“寂寞沙洲冷”表面說的是孤鴻所處自然環境的寂寞寒冷，但又何嘗不是作者在當時所感受到的社會環境和人生境遇的寂寞寒冷？詞的下片，主體與客體，幽人與孤鴻，則完全認同合一了，幽人物化為孤鴻，孤鴻則人格化為幽人，在讀者的藝術想象空間中，兩者可以自由換位。這種物我感應、主客渾融的藝術審美境界，全得之于作者對外在物境神髓與內心情感波瀾的敏銳捕捉，神思妙想，實在是不可多得。

陳鵠《耆舊續聞》指出：“揀盡寒枝不肯棲，取興于鳥擇木之意，所以山谷謂之高妙”。古人常以“鴻漸”喻代文人仕進，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仕。蘇軾橫遭謗誹，身幾陷死，對當朝皇帝及朝廷有了清醒的認識，于是以“揀盡寒枝不肯棲”來表現自已的不甘屈服的抗爭態度，從而顯示了自我正直、不同流合污的品格。

詞的形象所隱喻的作者處境、心態、品格和態度，皆統一于蘇軾性靈中最核心的東西，即瀟灑出塵、超然物外的人格美，以及貫穿于他一生行事的對高尚人格理想的追求。黃庭堅稱譽此詞“語境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山谷題跋》），我想首先是因為它顯示了蘇軾的人格美。

再看《洞仙歌》，這首詞很有與《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相似之處：據詞前小序，此詞取材于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夜晚納涼情事，是為補足孟昶佚詞殘句而作。這種題材很容易寫成香艷的宮體，墮入花間的窠臼。但蘇軾卻能就此舊有的題材獨創新意，開辟新的意境，造成新的風格。詞里所寫的那個女子，已經脫離了花蕊夫人的原型，而成為詞人理想的化身。首句“冰肌玉骨”為全詞定了基調，“冰”和“玉”不僅是形容她的美麗，也暗示她的品格，使人聯想到她的高潔澄澈凜不可犯。品格高潔自然滓穢全無，此所謂“自清涼無汗”。寫了人再寫境：“水殿風來暗香滿”，一股暗香從那女子身上散發開來，淡淡地隨風遍布于水殿之中。“秀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髻亂。”風吹簾開，明月來窺，一片晶瑩世界。“境似廣寒，而人亦飄飄若仙。”（唐圭章《唐宋詞簡釋》）李白《獨漉篇》曰：“羅帷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與此詞“秀簾”數句意境相似。那窺人的一點明月，給人以天真無邪之感。下闋將背景移至庭院，寫她在月下徘徊：“起來攜素手，庭戶無窮，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攜素手”關照了孟昶偕花蕊夫人納涼情事，卻把孟昶隱在背后。“渡”字，“淡”字，“轉”字，以星座的運轉和月光的變化，表現了時間悄悄流逝。最后三句：“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既盼望西風逐漸散暑熱，又惋惜時光流逝，含蓄蘊藉。花蕊夫人和孟昶的韻事只是蘇軾寫詞的一點契機，詞的主旨并不在于吟誦這事本身，詞中的女主人公也沒有絲毫的脂粉氣和輕佻感。那一片晶瑩顯示了詞人理想的品格。

《賀新郎》也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謠臺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此詞或云為官妓秀蘭而作，或云為其妄榴花而作。但僅看作為詠物詞（詠石榴）似乎也不太恰當。《蓼園詞選》說：“前一闋是寫居之幽僻，次闋又借榴花以此心蘊結，未獲達于朝庭，又恐其年已才老矣。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纏綿，耐人尋味不盡。”對此詞的闡釋深入了一步，但猶有未盡。《復堂詞話》說：“頗欲與少陵《佳人》一篇互證。”說得非常準確。杜甫的《佳人》寫一個在戰亂中被遺棄的女子，同時寄寓了詩人的不遇之感。末四句“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以柏、竹、為喻，與《賀新郎》之以榴花為喻類似。這首詞上闋寫一位高潔絕俗的美人，下闋寫在群芳謝后才開放的石榴花，最后點出美人時著力渲染她的高潔與幽獨，寫石榴花則又點出她不同于浮花浪蕊，最宜與幽獨的美人為伴。一種不遇之感貫穿始終，實在不是和一般的詠物詞可比擬的。從詞的內容看，詞人為生活某事而作此詞，借題發揮，是寫詞人自已的情懷。

總體來說，《卜算子》和《洞仙歌》、《賀新郎》都是寫幽人的形象。《卜算子》取喻于孤鴻，《賀新郎》取喻于榴花，而《洞仙歌》則只就幽人本身來寫，從蘇軾詞中屢屢出現的這個幽人形象，可以窺見詞人自已的身世遭遇和理想人格。

這類詞情與物淡泊以合，意境與性靈相浹俱化，“即性靈，即寄托”。與其他詠物名作如史達祖《雙雙燕》詠燕，張炎《解連環》詠雁等等比照，在藝術審美境界的追求上勝過許多。李澤厚“美的歷程”中曾指出：“蘇軾在美學追求上是一種樸素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度，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并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蘇軾的詞，也體現了蘇軾的人生態度和美學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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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平和，甘肅省莊浪縣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