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身世及文學實踐之矛盾芻議

摘 要：顧貞觀是清代重要的詞人，他的生平行藏、創(chuàng)作情況、詞學思想和他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存在著一些矛盾之處，本文粗略例舉并試析其原因。

關(guān)鍵詞：出身 仕進 詞學觀 影響 矛盾

顧貞觀（1637～1714），字華峰，號梁汾，初名華文。江蘇無錫人，清初重要詞人之一，與陳維崧、朱彝尊有“三絕”之稱。顧貞觀著作極多，臨終前自選詩1卷，不足40首，交門人杜詔。編有《唐五代詞刪》、《宋詞刪》，自著《彈指詞》為2卷[1]。通過對顧貞觀其人其詞的學習和研究，我發(fā)現(xiàn)顧貞觀及其詞作存在著一系列的矛盾之處，就像謎一樣，需要我們?nèi)グl(fā)掘其中的原因，以便重新認識顧貞觀及其詞作，甚而進一步認識清詞史。

一、出身遺民與仕服清朝之間的矛盾

顧貞觀的曾祖父是明朝著名的東林黨領(lǐng)袖顧憲成，17世紀中葉的顧家是無錫顯赫的望族。顧貞觀的父輩們在青壯年時代普遍經(jīng)歷了明末社會的黑暗腐朽和明清易代的動蕩不安。他們有的為國捐軀，如其祖與渟兄弟和其叔柄死于乙酉（1645）起義；有的隱居不出，不問世事，如其父顧樞。因此，明清易代之際的無錫顧家也是一個一心向明、不甘臣服于清的遺民家族。盡管顧貞觀在明清易代之時僅有七歲，但清兵入關(guān)后對江浙一帶的屠殺政策以及由此造成的人民流離失所，不可能不在他幼小的心靈投下陰影；而父輩們對清廷的不合作態(tài)度，以及社會風氣又不可能不對他產(chǎn)生影響。

但是，顧貞觀卻出人意料地走上了科舉入仕、為清朝服務(wù)之路。而且，從其作品中可以發(fā)現(xiàn)，顧貞觀對于仕清不僅無絲毫羞愧之感，反而為此而高興、自豪。

康熙三年（1664），顧貞觀初入宦途：奉特旨考選中書，授內(nèi)秘書院辦事中書舍人，他對此滿懷喜悅：“曙色天街衣半濕，露華涼沁。何處事雙星一水，碧空遙浸。夾道紗籠趨畫省，幾枝銀箭傳清禁。賦春城批敕與韓翃，題宮錦。 初日曜，龍墀蔭，罘罳角，魚鱗淰。向御爐煙里，瞻天無任。只覺上清塵土絕，那知玉宇高寒甚。料孤眠，正憶早朝人，欹山枕。”無限感激，無限欣慰，流露于字里行間（《滿江紅》）。

康熙五年（1666），顧貞觀舉順天鄉(xiāng)試第二名，擢內(nèi)國史典籍，做自壽詞——《金縷曲》：“馬齒加長矣。向天公投箋，試問生余何意。不信嫩殘分芋后，富貴如斯而已。惶愧煞、男兒墮地，三十成名身已老，況悠悠此身還如寄。驚伏櫪，壯心起。直須姑妄言之耳。會遭逢，致君事了，拂衣歸里。手散黃金歌舞就，購盡異書名士，累公等他年謚議，班范文章瘐褚筆，為微臣奉敕書碑記。千載下，有生氣。”可見，他對自己的仕宦并不滿足，認為“三十成名身已老”，應(yīng)該有更大的作為，待到“致君事了”，然后“拂衣歸里”，渴望為清朝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殷殷可見。

后來他扈駕東巡，感到無上光榮，寫了絕句六十首，以記一時之盛。后來在回憶中也是興奮不已：“一字圍場分合，三十萬鐵騎無聲，快風毛雨血，夢澤起神鷹，傍駕唯聽角弓鳴。” （《六朝歌頭》）“難忘，當年此際，正戲馬高臺，扈蹕長楊；又翻狌焦院，甘露分嘗。”（《鳳皇臺上憶吹簫》）

然而，清朝對他并不真正信賴而授以重用，他的宏圖壯志并未得以施展。康熙十年（1671）春，他請假回家，仕途就此終結(jié)。這幾乎將他過去的理想從此擊破，他曾自言“自此不復夢入春明矣”（《風流子》題序）。

然而出于仕清的至誠之心，他攀結(jié)了權(quán)傾一時的明珠，以圖東山再起。而其結(jié)交明珠的途徑又是比較隱蔽和文雅的，他首先以詞會友，結(jié)識明珠之子納蘭容若。康熙十五年（1676），納蘭初識顧貞觀。顧貞觀直言不諱地談到了自己的去官歸里，隱然邀官之心可見。顧貞觀雖被明珠邀為座上客，終未得到清廷的信任和任用。康熙十八年（1679），詔舉博學鴻詞，修明史，他仍未能參加。這里面的原因，似乎是因為朝中有人嫉妒、排擠，深層的原因恐怕是滿清統(tǒng)治者對漢人固有的防范意識所致。如前所述，顧氏家族曾經(jīng)是不與清朝合作的典型，還有很深的積怨。因此，當年邀他出仕（奉特旨考選中書、擢內(nèi)國史典籍）是為了安撫人心，現(xiàn)在阻止他進一步仕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他晚年作《水龍吟》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故園長憶涇皋，薄田二頃依東郭。也知世上，功名只似，空中樓閣。人說仙郎，紫薇起草，紅蓮參慕。奈狂奴故態(tài)，不禁搔首。悔珠樹，從棲鶴。 駒隙年華飛度，趁歸來拂衣非錯。攤書一枕，夢回呼我，酒醒疑昨。何事頻催，天街曉轡，禁城寒柝。問諸公袞袞，鞭絲帽影，讓誰先覺。”他晚年“也知世上，功名只似，空中樓閣”。如今“攤書一枕，夢回呼我”，過著悠閑生活，為什么還要在官場中，終日忙忙碌碌呢？但是對于自己出身顧氏家族而執(zhí)著仕清卻無一絲一毫的慚愧。于此可見，顧貞觀一心系清是毫無異議了。

二、詞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中的矛盾

首先，顧貞觀對詞的起源上否“詩”是《詩》，貌似尊詞實則貶詞。他認為：“詩之體至唐而始備，然不得以五七言律絕為古詩之馀也。樂府之變，得宋詞而始盡，然不得以長短句之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為古樂府之馀也。詞且不附庸于樂府，而謂肯寄閏于詩耶？”[2]“詞本于《詩》……殊有合乎比興之旨。由是以返，于詩徑莫近焉。”[3]從中可以看出，顧貞觀這里所謂的“詩”，當指成熟于唐代的“五七言律絕”，而非古詩或《詩經(jīng)》。這樣，他就把詞和漢魏樂府提到同等的文學史地位。其目的是將詞從“詩之余”的陰影中解脫出來，并且“期與詩家壇坫并峙古今”[4]，這的確起到了推尊詞體的作用。但是他仍然認為詞是《詩經(jīng)》的遺風，沒有認識到詞是隋唐燕樂及少數(shù)民族音樂興盛的直接產(chǎn)物，最終沒有走出以詞為“《詩》之馀”的窠臼。

其次，主張“性靈”卻有所保留。毛際可在《今詞初集》跋中說：“是選主于鏟銷浮艷，舒寫性靈。采四方名作，積成卷軸，遂為本朝三十年填詞之準的。”[5]顧貞觀在《十名家詞序》中說“今人之論詞，大概如昔人之論詩，主格者其歷下之摹古乎？主趣者其公安之寫意乎？邇者競起而宗晚宋四家，何異牧齋之主香山、眉山、渭南、遺山？要其得失，久而自定。” [6]可見顧貞觀論詞觀吸取了袁宏道的“性靈”說。但是，顧貞觀的“性靈”說也有其局限性，因為他把“柔艷之情”排斥在外。在《柳煙詞序》中他說：“古詩三千馀篇，逸者十九，存者十一。統(tǒng)所存計之，柔情艷語，故不啻十一也。將無古之詩人，多所寄托，如楚詞之流連于美人香草者耶？后世不察，概目之為刺淫夫。然則屈宋以下，殆無往而非刺矣。詞本于《詩》，忽云‘詞人之則麗以淫’，一體之中，強分涇渭，于是高者不屑為，而下者輒漫為之，致蕩佚而不可返，填詞之敝，職此其由。……《柳煙詞》情之柔而語之艷，直仿佛《花間》、《尊前》，要皆能自為之節(jié)，令柔者不致于溺，而艷者不失諸浮，含蘊既深，體裁復密，殊有合乎比興之旨。由是以返，于詩徑莫近焉。” [7]顧貞觀主張詞要“有合乎比興之旨”，認為詩經(jīng)中的柔情艷語“如楚詞之流連于美人香草”而“多所寄托”，這種迂腐的觀點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因為“性靈”應(yīng)當包括人的一切天生性情，所以以詞表現(xiàn)真摯的艷情也未嘗不可。從實踐上看，顧貞觀也沒有能夠?qū)嵺`自己的主張。其閨情詞就有《青衫濕》（玉蘭堂下新陰薄）、《偷聲木蘭花》（平分一片蕉陰綠）、《天仙子》（密密蒙蒙春幾許）和《南鄉(xiāng)子·搗衣》等，都只寫閨情閨怨，而沒“有合乎比興之旨”的文字。其門下“梁溪云門諸子，才華斐然。近對嚴以蓀友、樂天、景行、華峰、青蓮及家黎眉詞見示，合之山來、沛玄諸子舊作，筆古蘊藉，清艷兼長。”[8]

另外，顧貞觀沒有處理好自然與才學之間的關(guān)系。他的詞中用事廣博龐雜，固然是其豐厚博深的學識的體現(xiàn)。同時，與他所主張的“自然”、“性靈”不盡吻合。像《菩薩蠻·回文》、《續(xù)斷令·萬紅友出所制藥名藏頭詞視余，輒戲為之》之類，純粹就是文字游戲。“由于用事過多，過僻，……往往又流于詞之生澀晦昧，令人費解，而此種弊病在用秋水軒唱和韻的幾首金縷曲，其中有的篇章詞意甚晦，讀之不得其解。” [9]

三、顯名當時與落寞當代

顧貞觀年僅十七就因為做《蓉湖競渡》詩使邑令“稱賞不已”。并且參加了東南名士組織的慎交社，年紀最小，才氣橫溢，為諸人贊賞。并且與吳兆騫結(jié)為知心朋友。順治十八年（1661），進京寓蕭寺時，偶題“落葉滿天聲似雨，關(guān)卿何事不成眠”之句于壁，龔鼎孳見而驚賞其為：“真才子也。”一時名噪公卿間。后來，科場案發(fā)生，吳兆騫遠配寧古塔，他傾盡全力予以營救，終于使吳在23年以后重返中原，一時傳為美談。

但這生前的榮耀僅此而已。顧貞觀早年以詩揚名于世。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卻主要由他的詞確立，而且他自己也以詞家自許。晚年親自編成詞集《彈指詞》，堅信 “吾詞獨不落宋人圈圃，可信必傳” [10]，對自己的詞期許甚高。后之論詞者謂顧貞觀與陳維崧、朱彝尊稱詞家三絕，又謂顧貞觀《彈指詞》與納蘭成德《飲水詞》齊名。當時“有以成容若《側(cè)帽詞》、顧梁汾《彈指詞》寄朝鮮者，朝鮮人有‘誰料‘曉風殘月’后，而今重見‘柳屯田’句”[11]，可見其當時的盛名。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自清政府編修《四庫全書》沒有收錄《彈指詞》以來，顧貞觀在文學史上的影響漸趨消散，他的名字鮮見于研究者之視野。關(guān)于他的研究與鼎足的陳維崧、朱彝尊二人相比，根本不相稱。在面向21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中對他的介紹不及陳或朱的十分之一[12]，這可視作他受到冷遇的極端體現(xiàn)吧。

顧貞觀及其《彈指詞》無疑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然而所受到的冷遇恐怕是顧貞觀始料未及的，也令今人為之扼腕，這里面的原因值得人們深究。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并不是像前人所認為的因為官小位低而使然。更重要的是別人對他的個人操守的評價，其文學思想的自相矛盾以及他生活的時代里清政府對漢族文人尤其是有“反抗”意識或傳統(tǒng)的漢人的嚴密防范，造成了他的聲名不揚。

注釋：

[1]嚴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314．

[2]魯 超．今初詞集序[M]．張秉戍．彈指詞箋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567．

[3][5]毛際可．今初詞集·跋[M]．//張秉戍．彈指詞箋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567-568．

[4]況周頤．蕙風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146．

[6]嚴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315．

[7]顧貞觀．今初詞·序[M]．//李娜．清初詞人顧貞觀研究 蘇州大學碩士畢業(yè)論文，2002．

[8]鄒祗謨．遠志齋詞衷[M]．//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6：659．

[9]張秉戍．彈指詞箋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31．

[10]諸 洛．彈指詞·序[M]．// 張秉戍．彈指詞箋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546．

[11]王百里．詞苑叢談校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292．

[12]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四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張兆年，甘肅省民勤縣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