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清初著名的詩人中,吳梅村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令他一生倍感沉痛的家國劇變,令他難以釋懷的一段苦戀,無法抹去的曾經(jīng)屈節(jié)的經(jīng)歷都在他的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也在他的詩里打上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首創(chuàng)的“梅村體”是他的天才創(chuàng)造,最為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的這些復雜難言的情感。本文以《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為例分析他在明亡后的兩種感情創(chuàng)傷。
關(guān)鍵詞:興亡 兒女柔情 國家之悲
與“秦淮名妓”卞玉京的交往,是吳梅村一生中的重要經(jīng)歷,這一始聚終離的個人事件,因為明朝的滅亡而具有了濃厚的悲劇意味。吳梅村為卞玉京創(chuàng)作了許多詩詞作品。其中后期的作品歷經(jīng)戰(zhàn)亂、亡國以后,吳、卞兩人的心情都已不復當年,滄桑之感、家愁國悲與個人的離愁別恨以及對往日綺夢的回想交織在一起,這些不朽詩篇已經(jīng)超越了早期的兒女情長的窠臼,將一己之私情與家國滄桑之恨融為一體。
堪稱“梅村體”代表作的七言歌行《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是一首“詩史”式的厚重之作,是為人盛稱的“梅村體”的代表作品。梅村這首詩選題獨具眼力,以動蕩的亂世中一些特殊人物的悲歡離合為線索,以這些人物的遭遇照見歷史王朝、政治風煙的變幻。
作為一個以匡扶世事為理想的文人,他的故國之思是極為沉痛的;作為一個風流才子,對于亂世滄桑中難以消除的個人情愛的憾事也在所難免。所以這首詩明寫中山女的遭遇,實則感嘆亂世中國破家亡、生民離亂,也是詩人自身以及那位歷經(jīng)悲歡的彈琴者的身世之嘆。
一、兒女之情的傷逝
兒女之情在此詩中的體現(xiàn),既有詩人與卞玉京兩人的,也有中山女這個亂世中無法自主的貴族少女的。琴曲中明說是表達中山女的不幸遭遇,只怕仍舊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彈琴歌》的寫作年代,梅村自己在《卞玉京傳》和《梅村詩話》中已經(jīng)做了清楚的交代。從這兩段資料中得出當是寫在卞賽于錢牧齋府上托病不見,梅村寫了《琴河感舊》四詩之后,“逾數(shù)月,玉京忽至”。“嘗著黃衣道人裝”,為梅村敘南明舊事,彈了一二支琴曲。《梅村詩話》說得更具體:“又過三月, 為辛卯初春,乃得扁舟見訪,共載橫塘,始將前四詩書以贈之”。則《彈琴歌》作于順治八年辛卯正月無疑。可見這兩個人是在經(jīng)歷了多年的相思別離之后重逢,其間又經(jīng)歷了巨大的人事劇變。
駕鵝逢天風, 北向驚飛鳴。飛鳴入夜急,側(cè)聽彈琴聲。借問彈者誰? 云是當年卞玉京。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
詩以比興開端,“駕鵝”為天風吹散,北向驚飛,隱喻下文南明弘光帝選妃,在清兵攻陷南京時四散逃逸,許多的女子為清人掠去。在這滄海橫流、玉石俱焚的慌亂情形中,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當是蒼涼的,在蒼涼中轉(zhuǎn)入后文的敘事。
“云是當年卞玉京”這一句用得十分巧妙,造成了一種詩人與卞玉京似曾相識,又分隔多年的朦朧感覺。這樣一來,將諸多往事含而不露地流露出來。這正是情到深處情轉(zhuǎn)薄,雖是輕描淡寫,卻更映照出兩人難舍難分的一段苦戀。在詩歌的開頭兩次提到卞玉京的名字,都是淡淡的,不復《琴河感舊》中的纏綿入骨。可以說是刻骨銘心之后,塵埃落定般的淡然。這樣一來,兒女柔情就因各自曲折的經(jīng)歷摻入了過多的人世風塵顯得厚重質(zhì)實。
此后數(shù)段,彈者卞玉京不再被提起,隱入幕后。而只訴說中山女的遭遇。“中山有女嬌無雙, 清眸皓齒垂明珰。”直到“枉將絕技矜平康, 如此才足當侯王。”又是一節(jié),從此段開始,詩歌由詩人的敘述轉(zhuǎn)換卞玉京敘述的口氣。以當年“對門卻是中山住”引出了中山女的遭遇。中山女的遭遇恰恰與明王朝(包括南明小朝廷)的衰落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寫中山女的遭遇也就已經(jīng)暗含了整個時局的動蕩。由此全詩轉(zhuǎn)入了“詩史”式的記敘。中山女本是明代功臣徐達的后人,系出名門,且又才貌出眾, 卻在亂世之中為命運捉弄,遭遇極為慘淡。先是“選妃”的鬧劇,后被清兵擄掠北去,平生的確可傷可嘆。
從“萬事倉黃在南渡, 大家?guī)兹漳苤ξ唷!敝钡健巴瑫r亦中三宮選,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qū)遣。”這一節(jié)通過卞玉京之口敘述了“選妃”一事。大敵當前,南明王朝做出如此舉動實是丑劇,對于吳梅村和卞玉京這些在亂世之中不由自主的人來說,又是一場徹底的悲劇。然而吳梅村的意旨并不在于批判。而是從亂世之際個人命運的角度流露了許多哀怨和感傷。在一片蒼惶中,顧不得理性的反思與批判,對大明的深深眷戀、對自己遭遇耿耿于懷占了上風,因此是怨勝于怒的。中山女的事跡,對于彈琴的卞玉京和寫詩的吳偉業(yè)來說,感嘆之余,也只是托意罷了,最后的情感仍舊是對自身的傷嘆。
仍然是卞玉京敘述的口吻。在敘述完了徐氏“中山女”的不幸命運之后,轉(zhuǎn)入了卞玉京對自身命運的慨嘆。
那么說到此處,關(guān)照詩的開頭部分,就不得不追述一下,吳梅村與卞玉京那段糾纏了多年的戀情,因為在他們情場失意的同時,正是在明亡清興,亂世紛紜之時,揉入家國劇變,故而更多了諸多的沉重感。
關(guān)于卞玉京其人以及卞、吳二人的那段往事,吳偉業(yè)在《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中曾經(jīng)提到:
玉京道人莫詳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年十八,僑虎丘之山塘。所居湘簾棐幾,嚴凈無纖塵。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見客,初亦不甚酬對。少焉諧謔間作,一坐傾靡。與之久者,時見有怨恨色。問之輒亂以它語。其警慧雖文士莫及也。與鹿樵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弗解者。長嘆凝睇,后亦竟弗復言。尋遇亂別去,歸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聞其復東下者,主于海虞一故人。生偶過焉,尚書某公者,張具請為生必致之。眾客皆停杯不御。已報曰至矣。有頃,回車入內(nèi)宅,屢呼之終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為情。歸賦四詩以告絕。已而嘆曰:吾自負之,可奈何!逾數(shù)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隨之。嘗著黃衣作道人裝,呼柔柔取所攜琴來,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見中山故第有女絕世,名在南內(nèi)選擇中。未入宮而亂作,軍府以一鞭驅(qū)之去。吾儕淪落,分也,又復誰怨乎?坐客皆為出涕。
卞玉京高傲清麗的性情,備嘗辛苦的一生就在這簡單的語調(diào)中娓娓話出。而在詩歌開頭是這樣說的:“玉京與我南中遇”,只說兩人曾相識,并沒有直接提到他們的特殊關(guān)系,只怕有欲道還休的意味吧。
此次相見,是卞玉京于亂離后第一次向梅村訴說自身遭遇。梅村明白了在分別的多年里,風塵女子卞玉京也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悲喜,相似的經(jīng)歷,于兒女之情外更增添了知己之意。此時卞玉京的心情是十分復雜微妙的,她在訴說了“中山女”的遭遇后說:“吾儕淪落,分也,又復誰怨乎?”誠如詩中所說“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飄零何足數(shù)”。她同時想起了當日的女伴也已零落殆盡,“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難以掩飾風塵兒女在亂世之中無奈命運的悲苦。
坐客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里花。
最后四句由卞玉京個人的敘述視角轉(zhuǎn)入了詩人吳梅村的詠嘆。聽完卞玉京的悲愴敘述,梅村傷感不已,就仿佛聆聽了當年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樣,那是一種蒼涼掩抑的氣氛,如今江山依舊,卻是換了人間,在一派蕭瑟哀怨中結(jié)束了一對曾經(jīng)苦戀的相知相慰的知音人的訴說,梅村已感到不能再聽這首怨曲,不能忍受這種悲涼。全詩的結(jié)尾,只寫景,不寫情,但是情已經(jīng)融入了帶有凄涼意味的景物中,全詩的悲怨情調(diào)若收若放,搖曳跌宕,留下了無盡的回味余地。
二、家國之悲的沉郁
這是一首感世傷懷的詩,既懷人也傷事。表達個人在亂離中難以磨滅的傷悲。這種個人情感是在動蕩不安、人心倉惶的大時代中產(chǎn)生的,因而,那種感時傷亂的憂國之思無處不在,可以說是吳梅村無法擺脫的內(nèi)心情結(jié)。
這要關(guān)注吳偉業(yè)自身的道路。吳偉業(yè)(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太倉(今屬江蘇)人,出生于萬歷三十七年,此時的明王朝已是瀕臨晚境。他出生于儒學世家,七歲開始讀家塾,十四歲能屬文。家學極好的他于明崇禎四年進士。明亡后迫于清廷壓力而出仕,不久辭歸。
吳偉業(yè)同錢謙益一樣,都因屈節(jié)仕清,晚年愧疚不已 “生際鼎革,有親在,不能不依違顧戀,俯仰身世,每自傷也。”這是對于故國和心存感恩的已故的崇禎皇帝的俯仰愧疚。同時也是一個有著封建儒家精神,一個有著嚴重的華夷之防的士大夫?qū)ψ晕覂r值的否定。
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顏零落委花鈿。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冢凄涼竟如此!
以陳朝喻南明,以陳后主喻弘光帝“臨春瓊樹篇”指陳后主的亡國之曲《玉樹后庭花》,“玉顏委落”反映了亡國之際后宮女子共同的悲劇命運。但是同樣是悲劇,也有深淺之別,與南明可憐的“選妃”們相比,孔貴妃、張麗華等人是不幸者中的幸者,因為她們承恩多年。而“中山女”等人卻“可憐俱未識君王”,連皇帝的面也沒有見到,卻受了無辜的牽連。“但教一日識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兩句,用東昏侯和其潘妃玉兒的典故,把這一悲哀可憫的訴說又推進了一層。
這種情感有怨無刺,讓讀到的人完全沉浸在那無可奈何的時代悲劇中。正如詩中下文所說的:“暗將別鵠離鸞引, 寫入北風怨雨吟。”那悲傷已經(jīng)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令人強烈地感受到那內(nèi)心的寒冷與蕭瑟。
而“玉兒甘為東昏死”,似乎是表達了一種忠君觀念。其實在封建社會中這并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簡單的忠君思想。君即是國家的象征,這實則是表達了難分難舍的故國之情。愛國即忠君的思想深入骨髓。無論是中山女之于南明皇帝,還是吳梅村之于崇禎皇帝都是如此,曾經(jīng)的君主即使是片刻的恩惠,也會終身感銘,甘愿為之殞身不悔。當我們能夠設(shè)身處地地從他的角度去考慮,體味他所應有的情感,那么也就明白了這深深的悲哀。
吳梅村所創(chuàng)的梅村體,長歌當哭,訴說盡一個處于國破家亡、社會動蕩的大時代的士人的蒼涼感受,用一支筆寫了人們的悲歡離合,在表現(xiàn)國事上又堪稱詩史。將個人感受融入波瀾壯闊的時代詠嘆中,個人情感就擁有了一分特定沉重感,個人情感落在人世的變遷上,不再顯得單癛纖薄,同時又給了歷史一份真實感,歷史不再是毫無人情的框架,它包容了血肉之軀的情感,也就具有了打動人心的力量,歷史給人以如在眼前的創(chuàng)痛感。《聽女道士彈琴歌》是這其中的名篇,和《圓圓曲》一樣是梅村體的代表作。但是這一篇在情感上似乎又更深了一層,因為這牽涉到最能激發(fā)文人創(chuàng)作靈感與激情的個人情感。同卞玉京紛亂的情感糾葛,詩中“中山女”同明王朝的特殊關(guān)系,詩中所敘述的人事又更加貼近詩人自己的經(jīng)歷,這些都令這首詩在情感表達上異常深沉。因為這其中所包含的是對于吳梅村的個人情感來說所歷最深的兩種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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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琳,甘肅省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省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