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王國維之死與其中國文論思想

摘 要：本文首先分析了關(guān)于一代國學大師王國維死因的幾種臆測，接著對他留給后世的中國文論思想中“獨立”說、“慰藉”說、“天才”說、“古雅”說和“意境”說五個要點進行闡述，最后指出他的文論思想開辟了中國文論的一條新路。

關(guān)鍵詞：王國維 文論思想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觀堂、永觀。浙江海寧人。16歲應(yīng)海寧州試，補“博士弟子員”，其學問博大精深，先后從事哲學、文學、中國戲曲史、甲骨金文、古器物、殷周史、漢晉木簡、漢魏碑刻、敦煌文獻以及西北地理、蒙古史等方面的研究。他還在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等語言文字學領(lǐng)域多有建樹，被學術(shù)界譽為中國20世紀杰出的一代學術(shù)大師。梁啟超稱他是“學界重鎮(zhèn)”，魯迅說“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作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生平著書洋洋大觀，有《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共 104卷（48冊）行世，王國維先生的手稿收藏在國家圖書館有百余種。其中有他最著名的著作《人間詞》、《人間詞話》、《觀堂集林》及遺書。

一、王國維的死因成20世紀中國文化界一大“公案”

1927年6月2日上午，先生卻在其人生的壯年和學術(shù)的巔峰之際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令學界惋惜不已。消息甫傳，頓使海內(nèi)外學界同深哀悼。人們在痛惜他“中道而廢”之時，更競相揣度其不明不白自沉的原因。70余年來，猜測、推論，諸見紛陳而時有新見，又因各執(zhí)一隅而難以定論，遂成20世紀中國文化界一大“公案”。

王國維自沉年代，正值中國社會處于激蕩變革之際。1924年，馮玉祥兵臨北京，遜帝溥儀被逐出宮。1926年，國共合作的北伐戰(zhàn)爭開始后，北洋系統(tǒng)的馮玉祥、閻錫山先后易幟。北洋政府分崩離析，京畿之地草木皆兵。此時，王國維任教的清華校園也失去往日寧靜。

據(jù)當年的當事人回憶，其時王國維雖然日常言行無異常時，但言及時局，輒神色黯然，有“避亂移居之思”。而當時，他生活與精神上的依托者羅振玉已攜眷東渡，梁啟超養(yǎng)疴津門。生性孤僻的王國維與他人少有交往，唯與清華研究院主任吳宓交往頗密。6月2日早晨，王國維忽然找到吳宓，說有事將外出，需借用5元錢。接錢后就出校門雇人力車急行而去。到了下午，家人找到吳宓處，說他沒留片言出門至今未回。吳宓便著人四處尋覓，后從車夫處得知一長者去了頤和園，眾人便到頤和園，也是遍尋不得。后來又從管理員處得知，有一長者曾在排云殿魚藻軒字走廊徘徊多時。大家又尋蹤找去，只見一地煙蒂，卻不見人影。忽見稍遠一點地方水中似有人影，有人就下水探尋，果然觸到一人體，頭沒于湖底泥中，而后背衣衫還未完全浸透——正是已死多時的王國維。

王國維死后，家人在他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他死前一日所寫的遺書。遺書全文122字，行文豎寫，共８行，全文如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后，當草草棺斂，即行藳葬于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于城內(nèi)居住。汝兄亦不必犇葬，固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chǎn)分文遺汝等，然茍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遺書條理清晰，考慮周密，足見死者絕非倉促尋死。這與王死前幾日無異常舉止相吻合。但遺書一開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十六字，卻給生者留下種種疑竇，成為70多年來其自沉之因久說紛紜，又難以確論的“謎面”。

對王國維的死因，其親屬自始至終諱莫如深。而后世臆測大致又分幾種：

一為“殉清”說。王國維身為清朝遺老，更對遜帝溥儀向有國士知遇之感——王國維以秀才身份，被溥儀破大清“南書房行走”須翰林院甲科出身的舊制，召其直入“南書房”——有此思想基礎(chǔ)和遺老心態(tài)，逢“覆巢”之將再，以自殺而“完節(jié)”似乎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梁啟超以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比之，當時的清華校長曹云祥和羅振玉、吳宓等均持此說。魯迅在《談所謂“大內(nèi)檔案”》一文中，稱王“在水里將遺老生活結(jié)束”，可見也為此論。但反對此說者認為，王國維與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輩有別，鄭等效命清室復辟，不惜委身于日本政客。而王國維卻領(lǐng)清華職，心無旁騖，潛心學術(shù)。他雖“忠清”，卻不充其鷹犬，以至“愚忠”至“殉清”程度。所以當時就有人說：“你看他那身邊的遺囑，何嘗有一個抬頭空格的字，殉節(jié)的人豈是這樣子的？”

二為“逼債”說。當年溥儀在其《我的前半生》中說：內(nèi)務(wù)府大臣紹英委托王代售宮內(nèi)字畫，事被羅振玉知悉，羅以代賣為名將畫取走，并以售畫所得抵王國維欠他債務(wù)，致使王無法向紹英交待，遂愧而覓死。當時報紙還傳，王曾與羅合作做生意虧本，欠羅巨債。羅在女婿（王長子潛明）死后，羅、王已生隙，羅令女居己家為夫守節(jié)，逼王每年供其生活費2000元。王國維一介書生，債務(wù)在身，羞憤交集，便萌生短見。此說經(jīng)郭沫若先生筆播，幾成定論。但從王遺書對后事的安排看和事后其它一些證據(jù)表明，王國維生前并無重債足以致其自盡。

三為“驚懼”說。1927年春，北伐軍進逼北方，而馮、閻兩軍易幟，京師震動。有人認為，王國維自殺是怕自己這個前清遺老落入北伐軍手中，蒙受恥辱；又王視腦后辮子為生命，當時傳言北伐軍入城后將盡誅留有發(fā)辮者，所以與其被辱，莫若自我了斷。但這種說當時即多有人鄙而不取，以為不合王國維立身處世方式。

四為“諫阻”說。認為王國維投湖與屈原投江相類，是以“尸諫”勸阻溥儀聽從羅振玉等人主意，有東渡日本避難打算，并認為王、羅兩人最后決裂的原因也緣于此因。

五為“文化殉節(jié)”說。與王國維同為清華導師，且精神相通、過從甚密的陳寅恪先是以“殉清”論王之死，后又認為：“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shù)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陳寅恪的詮釋在同類者中立即得到共鳴，并在文化界產(chǎn)生重要影響。但陳之觀點，與其說是對王國維之死的解釋，不如說是他以自己的一種心態(tài)來觀照王國維的精神。

最后一種觀點是“諸因素”。以一遺民絕望于清室的覆亡，以一學者絕望于一種文化的式微，一介書生又生無所據(jù)——當王國維徘徊于頤和園長廊，回想起“自沉者能于一剎那間重溫其一生之閱歷”的箴言，遂“奮身一躍于魚藻軒前”。也許，這就是王國維自沉之“謎底”。

二、一代學術(shù)大師留給后人的中國文論思想

王國維學貫中西，他的古典的根底很深，對于西方的文學、哲學理論也有較充分的了解。他的文論思想是近代較早的中西交融產(chǎn)物。過去研究王國維的文論思想只注重他的“意境”說，對他的其他理論較少注意。實際上，他的文論思想是有體系的。大概說來，他的文論思想有“獨立”說、“慰藉”說、“天才”說、“古雅”說和“意境”說五個要點，這五個要點從不同的側(cè)面切入文學活動，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既相互區(qū)別，又互相聯(lián)系，因而構(gòu)成一個整體。

“獨立”說。王國維與他同時代的梁啟超等人對政治的態(tài)度不同，在許多學者卷入政治斗爭旋渦之際，王國維卻埋頭學問，與政治斗爭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在文論思想上，他較多接受道家的“無為”論和康德、叔本華的審美無功利論的影響，一反“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的文藝觀念，提出文學的“獨立”說。他在《論哲學家與美術(shù)家之天職》一文中提出：“天下有最神圣、最尊敬而無用于當世者，哲學與美學是也。天下之人囂然謂之曰無用，無損于哲學美術(shù)。”

“慰藉”說。文學既然是“獨立”的，那么文學是不是與人無關(guān)呢？當然不是。文學關(guān)切的是古往今來一切人的情感世界。如果說“獨立”說是文學的價值論的話，那么“慰藉”說就是王國維的文學功能論。他認為慰藉人生的痛苦是文學的基本功能。王國維專門研究過叔本華的生命哲學，所受影響極深。叔本華認為，世界活動的根源是意志，“意志不但有著經(jīng)驗的內(nèi)容，而且也有著本體的意義”。“通過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我們將意志所生的欲望世界提升到忘我的精神世界中，這時我們可暫時忘卻人世的不幸與痛苦。”可以肯定地說，王國維接受了叔本華上述思想，在《紅樓夢評論》等著作中，也大談人生的痛苦：“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之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而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的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厭倦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于痛苦與厭倦之間者也，夫厭倦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人生如此痛苦，如何去解脫呢？即使得不到完全的解脫，能否得到暫時的慰藉呢？王國維像叔本華一樣，他想到了文學。他認為，宗教可以理解為一種“理想”，宗教的慰藉是終極的關(guān)懷，文學是無關(guān)功利的情感的體驗，或者說文學通過對人的痛苦的暢然一泄，使人得到感情的慰藉，這種慰藉是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兩種關(guān)懷缺一不可。從一定意義上看，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比終極的關(guān)懷更為重要，因為人時時刻刻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若無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人就必然要陷入永久的痛苦而不能自拔，人也就在精神上死亡了。所以，王國維把感情的慰藉視為文藝的基本功能，是很有見地的。他講的“游戲”，也是說文學通過“對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觀察之事物而幕寫之，詠嘆之，以發(fā)泄所儲蓄之勢力。峋可見他的“游戲”說是他的“慰藉”說的換一說法而已。

“天才說”。那么文學是怎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呢？王國維提出了“天才”說。他說：“美術(shù)者天才之制作也”，他并不認為純粹的天才就能自動成為文學家。他在講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要經(jīng)歷“三種之階級”時，提出：“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yǎng)也。”另外，他還說：“天才者，或數(shù)十年而一出，而又需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chǎn)真正之大文學家。”這就是說，創(chuàng)作不僅需要天才，而且需要道德和修養(yǎng)，這種創(chuàng)作論比康德的單純的“天才”論要科學得多。王國維在創(chuàng)作論上主張有條件的“天才”論，與他的“慰藉”論密切相關(guān)，“慰藉”論的本質(zhì)是感情的宣泄，能感自己之所感，言自己之所言，并且能使這所感所言，達到十分微妙的境界，而要達到這種地步，非天才不可。

“古雅”說。這是王國維的審美范疇論。他認為審美的范疇有“優(yōu)美”、“壯美”、“眩惑”和“古雅”四種，優(yōu)美、壯美明顯是從西方的美學理論中吸收來的，眩惑是靡靡之音，是他所反對的。“古雅”這個范疇則是王國維的獨創(chuàng)，而且是他加以肯定和提倡的，而且兼有二者之性質(zhì)也。“古雅”說是王國維的獨創(chuàng)，它的意義不但揭示了文藝中一種新的美的形態(tài)，而且強調(diào)它是由后天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創(chuàng)造出來的，也必須由后夭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才能判斷，這就為審美教育提供了理論根據(jù)，誠如王國維所指出的那樣，“古雅之價值，自美學上觀之誠不能及優(yōu)美及宏壯，然自其教育眾庶之效言之，則雖謂其范圍較大成效較著可也。

“境界”說。這既是王國維文藝思想的中心范疇，也是他的藝術(shù)理想論。文藝理想是文藝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最高標準。就王國維文藝思想的體系來看，他的“獨立”說、“慰藉”說、“天才”說、“古雅”說都與“境界”說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王國維的“境界”說既是對中國古文論的相關(guān)理論的總結(jié)，又融入他所推崇的西方的生命哲學。如何來理解他的境界說，已有好幾種意見。意見一，認為意境或境界是一種“藝術(shù)形象”；意見二，認為意境或境界是情與景的交融；意見三，認為意境或境界是“讀者欣賞時的心理狀態(tài)”；意見四，認為意境或境界是“具體而真切的意象的感受”。這些意見都有它的合理之處，但我以為都未抓住境界說的本質(zhì)和精髓。

王國維的文藝思想所包含的五論，構(gòu)成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獨立論揭示了文藝的價值，慰藉論則肯定了文藝的功能，天才論屬于創(chuàng)作的范疇，古雅論是作品風格論，而境界論最重要，它既是文藝本體論，又是文藝理想論。生命的痛苦如何在文藝中獲得暫時的解脫這一命題，則像一根紅線貫穿五論中。應(yīng)該說，這是王國維相對完整的文藝理論體系，因為它揭示了文藝活動的各個方面的規(guī)律，又有統(tǒng)一的思想貫穿著。

王國維作為中國20世紀杰出的一代學術(shù)大師，給我們留下了極為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他開辟的中國文論的一條新路，雖然王國維的文論思想顯示出一定的內(nèi)在矛盾，給20世紀中國文論甚至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但重新審視王國維文論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對我們確立建構(gòu)中國當代文論的出發(fā)點是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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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愛志，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工程學院；吳可文，福州外語外貿(mào)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