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近情處見深情

摘 要：《聊齋》中的《細侯》《竇氏》都是女性復仇題材的作品，但她們的復仇又有其表現的不同，本文就她們的復仇試作一比較。

關鍵詞：細侯 竇氏 復仇 深情

《聊齋志異》中的《細侯》《竇氏》都是女性復仇題材的作品，細侯為復仇殺死自己的親子，竇氏為復仇化為厲鬼，她們看似無情，其實卻是于“不近情處見深情”。

《細侯》篇中，貧窮的滿生愛上了娼女細侯并訂下嫁娶，滿生為籌辦一筆錢替細侯贖身，南游至舊友處借錢，可是朋友被罷官了，滿生“落迫難返”，只好“就邑中授徒”，勉強糊口，這一耽誤就是三年，后來“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不幸鋃鐺入獄，更不能給細侯音訊。而細侯自從送走滿生后，“杜門不交一客”，望穿秋水，翹盼滿生。這時一富商看上了細侯，但細侯堅決不嫁，富商得知細侯戀滿生，就“以金賂當事吏”，延長滿生的關押時間，還“轉囑他商，假作滿生絕命書寄細侯，以絕其望?！奔毢畹脮乓詾檎?，悲痛絕望，走投無路，方才嫁給富商，一年后，生下一個孩子。此時滿生得學生力昭雪，返回故里來尋找細侯，并告訴這一切皆富商陰謀，細侯這才明白自己受了欺騙，于是“乘賈他出，殺抱中兒，攜所有亡歸滿?！?/p>

《竇氏》中竇氏本是一個天真無邪的農家姑娘，到十五六歲開始才接觸到家庭以外的人和事。因為受到世家地主南三復的引誘，便一片癡情地愛上了他，然后“漸稔”、“不甚避忌”、“低鬟微笑”，在南三復指天發誓要娶她為妻的甜言蜜語中，竇氏抱著美好的幻想奉獻了處女的貞潔，繼而懷孕。可是南三復想的卻是“農家女豈堪匹偶”，欲娶一個“貌美財豐”的“大家”之女為妻，因而拋棄了竇氏，從此“絕跡不往”。竇父發現女兒未婚而孕還生下一個兒子，便對其大加責打，并派人責問南三復。南三復拒不承認與竇氏有關系，竇氏便抱子求見南三復，想以骨肉之情去打動南三復的心。然而，南三復卻拒絕見她，并吩咐看門人不許她進門，竇氏在哭天無路、哭地無門的情況下，“倚戶悲啼”、“抱兒坐僵”而死。竇氏死后，變為厲鬼，以超人的神力，若有若無、撲朔迷離地出現在南三復的家里，纏住仇人算帳復仇，使南三復的婚事屢遭失敗，家境衰落，最后南三復吃了官司，被判處死刑，從而一命報一命，討還了血債。

細侯居然親手殺死自己親生的孩子，真是忍哉！真是絕情！那么細侯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竇氏看似復了仇，但她在南三的復仇過程中真的感到快意嗎？

熾熱的愛導致強烈的恨，《細侯》篇即如此。細侯遇滿生，慶幸自己找到了知己，為嫁滿生，自己也積極籌備銀兩，自滿生出發時，就“杜門不交一客”，熱切盼望滿生早日歸來，在別人勸她移心別向時，她正色說道：“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愿?！痹诘玫絺卧斓臐M生絕命書后，“惟朝夕哀哭”，這都說明她對滿生是一往情深的。最后完全絕望時，才投入了齷齪富商的懷抱。當她得知滿生還活在世上，一切都是富商的詭計時，對滿生的愛、對滿生的思念，對自己的受愚弄，都聚成了對富商的仇恨，欺騙越大，仇恨越深， 她要爆發了！最后，仇恨使她喪失了理智，逼她采取了絕情的手段，她殺了孩子。這孩子對細侯來說有兩重意義：既是自己的骨肉，又是騙子的“種子”；既是無辜的生靈，又是恥辱的印記； 留著他既不利于現在輕裝歸去，又會引起日后牽腸掛肚觸景生恨。于是結束孩子的生命不僅是斬斷自己的牽掛，而且正是對仇人的報復，正是向仇人心靈無情的砍殺！殺人償命，細侯不是不明白，然而得知真相時的她，卻如蜜蜂拼全部生命于一蜇，這是她恨到極至，也正是她愛到極至的最真實的表現。蒲松齡為之設計了一個“官原其情，置不問”的結局，這一筆顯露了蒲公是熱烈贊揚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希望在人間”的美好理想的，一切“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官官相護”、“錢能通神”等摧殘愛情的輿論、棍棒、文武手段在這里土崩瓦解了，熱烈真摯的愛情登上了勝利的頂峰，向人們豎起了一面招引千軍萬馬的“愛的大纛”。蒲松齡還把細侯比作千秋萬代人們頂禮膜拜的關圣帝君，更是毫不掩飾對細侯的贊美之情！

細侯的遭遇正是由于有著超乎尋常的熾熱的愛才會表現出不顧一切的強烈的恨?！都毢睢房此啤安唤椤?，實質恰恰更表現了對“至情”的熱烈呼喚，更表現了女主人翁的深情所在。

而竇氏的復仇更是其對南三復極度愛的表現。南避雨竇家，初見竇氏，“年十五六，端妙無比。南心動”，“既歸，系念綦切”，便找借口常常前去?！芭疂u稔，不甚避忌，輒奔走其前。睨之，則低鬟微笑。南益惑焉。”可見郎有情妹有意，就等戳穿這層窗戶紙了。當南欲狎之時，女“峻拒曰：‘奴雖貧，要嫁，何貴倨凌人也！’”并非不想，而是要“嫁”的保障。待南“指矢天日，以堅永約”后，女“允之”。女曾以“桑中之約”自比，可見二人的愛情實屬自由戀愛，南沒有強迫她，最多是“亂之”，而竇女亦有回應。女又云：“倘肯賜以姻好，父母必以為榮，當無不諧?！弊阋姼]氏對這樁愛情的幸福憧憬。當南“議婚大家”“絕跡不往”，單純的竇氏毫無疑心；“產男”事發，竇女還樂觀地告訴父親“南要我矣”，對南一往情深到眼盲心盲的地步，而南拒不承認；竇父“益撲女”，女“暗哀鄰婦，告南以苦”，癡心不改，南亦置之不理；女還不死心，抱兒奔南，猶指望南看在孩子的份上收留他們；南不納，女走投無路，“倚戶悲啼”，是哭泣自己和孩兒悲慘的命運呢，還是悔不當初？抑或還有最后一絲可憐的盼望南三復良心發現的想法？照竇氏那一而再再而三的執著心意看，后者的可能性極大，真可謂至死不渝了。終至“抱兒坐僵”。讀之再四，猶覺竇氏之可悲可嘆。世間怎有如此癡情深種女子，偏又遇著如此負心薄幸之徒！

竇氏“冤極而死”，原先她對南毫無保留、全心全意付出的愛情就全部、徹底地轉化成“倚戶之恨”了嗎？事實好像并非如此。竇氏既可致新婦于死地，何以不直接致南于死地？ 若是為延長折磨，何以只在南迎娶新人時報復，而平日里卻相安無事？大戶女死后，至南聘曹進士女之間尚有“數年”光景，竇氏何以竟心平氣和、風平浪靜？也就是說，竇氏只恨南另娶他人。那這種恨，準確地說恐怕應該是“嫉恨”，因自己得不到而生恨！既恨南三復，也恨新人！可以預想，依竇氏的手段，曹進士女虧得沒進門，否則恐怕也是一樣的下場。更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竇氏李代桃僵進入南家，和南三復——這個她又愛又恨、愛恨交加的男人竟然又發生了枕席之歡！性質如此嚴重的事情擺在面前，雖“時復有涕”，也無法抹殺竇氏心中仍然深愛著南三復的事實！若非“過數日，婦翁來”，我們簡直無法想象竇氏打算這樣瞞天過海到什么時候！

竇氏都已殺了新婦來警告南三復，可是南竟不知吸取教訓，還要聘曹進士女進門，竇氏焉能聽之任之？這么急就又想娶妻？看來只是死人還不夠，還要更惡劣、更驚世駭俗才行。于是曝一裸尸送上，無異于告知世人：南三復根本是一變態，不單掘墓盜尸，而且猥褻女尸！看還有人來為他議姻不！至此，我們不得不感嘆竇氏復仇的心態與手段，竇氏的愛如此強烈，如此偏執，勢必走到極端的道路上去。像竇氏這樣“生死相隨”，料那南三復變鬼都無法擺脫，他們之間這筆愛恨情仇的賬，有算清楚的一天么？異史氏曰：南竇之緣，怎一個“孽”字了得！

細侯與竇氏二者都大膽地追求愛情與幸福，并曾經渴望擁有美妙的愛情，而二者性格的不同，導致復仇方式不同。細侯的復仇是血淋淋的、慘烈的，而竇氏的復仇是溫文爾雅的。與細侯的復仇相比，竇氏的復仇似乎更溫婉、沉痛、含蓄，沒有濃烈的血腥味，更多的是幽深的哀怨，增添了復仇的神秘與凄涼。竇氏的報復是借助鬼魂的力量實現的，是超出人力的，相比細侯的痛快淋漓的復仇，竇氏的復仇方式是委婉的、間接的，給人以意猶未盡的感覺。

細侯與竇氏兩個人物都具有悲劇性，然而她們的悲劇力量卻不同，竇氏的悲劇力量更勝一籌。滿生對細侯是始終一往情深的，而南三復則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偽君子，是一個卑鄙的摧花賊、典型的紈绔子弟，毫無半點動人之處。滿生與細侯之前曾有過一段美妙的生活，而竇氏在被棄前的情愛生活卻沒有一點真誠、真實的成分：南三復的動心是見了竇氏的“端妙無比”引發的，是從“色”字出發的。他的發誓是在竇氏的要求下做出的舉動，是違心的。竇氏與南三復的幽會也是“瞰竇他出”，而竇氏在被南三復拋棄后對其仍抱有幻想，甚至在復仇過程中仍沒有放棄對南三復的愛，所以竇氏的悲劇遠比細侯更沉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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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欣，山東省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省沂水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