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在其香居茶館里》的情節

摘 要：沙汀是抗戰之后最杰出的諷刺小說家之一?！对谄湎憔硬桊^里》是他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小說揭露了當時的重大社會問題——國民黨的兵役制度的腐敗。小說在有嚴格限制的空間和時間中，完成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題的揭示，表現在對情節的巧妙安排，即開端的藝術性；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場面描寫的世俗性；故事結局的諷刺性。

關鍵詞：情節 邢幺吵吵 方治國

沙汀（1904—1992），原名楊朝熙，后改名楊子青，四川安縣人。20世紀3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并加入“左聯”，成為有影響的左冀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法律上的航線》、《苦難》、《土餅》，長篇小說《淘金記》、《困獸記》、《還鄉記》等。他是“抗戰之后最杰出的諷刺小說家之一，具有與魯迅逼似的沉郁厚重的諷刺美學品格。在魯迅身后，趙樹理之前，沙汀在諷刺中國農村現實方面是富有鮮明民族特色的作家。”①《在其香居茶館里》是沙汀短篇小說的代表作，1940年12月發表于《抗戰文藝》第6卷第4期。這篇小說以抗戰時期四川的小鎮為背景，圍繞著當時的重大社會問題——國民黨的兵役制度，生動地暴露、諷刺了國民黨基層政權的黑暗腐敗，塑造了士豪劣紳邢幺吵吵，聯保主任方治國等國民黨鄉鎮政權代表人物的丑惡形象。

沙汀是一個善于以小見大、寓深刻于平凡之中的小說家，他的作品常常選擇生活中的凡人瑣事加以描寫，而這些個人瑣事又決非毫無意義的，而是與時代風云有著緊密聯系的，正是透過一系列日常生活中凡人瑣事的描寫，沙汀完成了對重大社會政治問題的揭示?！对谄湎憔硬桊^里》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小說所要揭示的，是抗戰時期國民黨基層政權在兵役問題上的腐敗?？箲饡r期，國民黨政府消極抗日、積極反共，加緊對人民的橫征暴斂。各級地方官吏利用抓丁與征糧的機會，營私舞弊、魚肉鄉里，兵役問題成了國統區黑暗政治最腐敗的一個環節。如此重大的社會問題，在沙汀筆下卻是通過一個普通的鄉鎮茶館里所發生的一次普通的爭吵斗毆來揭示的。小說的情節是簡單的，但在藝術表現上卻很復雜，正面描寫的故事始終沒有離開過其香居茶館這個地點，故事從開始到結束充其量只有兩三個小時，人物活動的空間和時間有嚴格的限制。再加上基本情節是一場吵架，如何把這樣的場面寫得層次井然有序，如何把沖突的發展寫得波瀾起伏，從而揭示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點，是有很大難度的。但沙汀是善于安排情節的高手，他能在短短的篇幅內把平凡的事件寫得波瀾起伏、搖曳多姿。

一、作品開端的藝術性

在一些短篇小說中，即使很成功的作品，作者在開頭常用不少筆墨描寫環境、介紹人物，而沙汀在這里只用了一句話：

坐在其香居茶館里的聯保主任方治國，當他看見從東頭走來，嘴里照例擾嚷不休的刑幺吵吵，他簡直立刻冷了半截，覺得身子快要坐不穩了。

這個開頭涵義豐富、生動、傳神，很有表現力。開門見山地通過作品中一個主要人物——聯保主任方治國的眼睛，描寫了另一個主要人物——刑幺吵吵的出場。不僅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地點，而且通過對方治國內心活動的點染，寫出了方、邢這兩個人物處在互相對立的地位，這就預示了即將展開的矛盾沖突的端倪。

作家通過這樣的開頭，讓沖突雙方的主要人物一開始就碰了面，接著言簡意賅地交代了導致他們之間發生爭斗的原因：由于方治國的密告，刑幺吵吵的二兒子被縣兵役科抓進城里去了。

然后是對爭斗雙方情況的介紹。方治國是聯保主任，掌握著地方政權，而且他這次不怕得罪刑幺吵吵，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是有刑幺吵吵的把柄在手——刑幺吵吵的二兒子“因為緩役了四次，好多人在講閑話了”；二是有可以倚仗的靠山在后——“新縣長又是宣言了要整頓兵役的”。而刑幺吵吵也不是尋常百姓，他是真正的地方實力派，他本身就是土豪，并且又有強有力的后臺；還有一個“很不好沾惹的”大哥?？梢哉f雙方的爭斗是棋逢對手。但是，雙方又都有虛弱的一面；方治國“正處在全鎮市民的圍攻當中”；而刑幺吵吵的兒子已經被抓，“等于說他已經失掉了面子！”加上新縣長“是認真要整頓兵役的”，他的大哥試探過兩次，感到棘手，并且“壯丁就快送進省了”。因為雙方都有虛弱的一面，沖突才會出現有攻有守有進有退波瀾起伏的局面。

二、人物形象的典型性

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小說的中心任務，《在其香居茶館里》的刻畫人物性格與情節推進緊密聯系在一起，人物性格的沖突推動情節的發展，情節的進展使人物的性格更加突出。

土豪刑幺吵吵是個“火炮性子”，小說開頭通過方治國心理活動的描寫，介紹刑幺吵吵“是個不忌生冷的人，甚么話他都嘴一張就說出來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苯又侄笠c明：“這是那種精力充足，對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抱了一種毫不在意的態度的典型男性。”并且通過刑幺吵吵的自白作了進一步補充：“老子這張嘴么，就這樣；說是要說的，吃也是要吃的；說夠了回去兩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活畫出了這個飛揚跋扈、橫行霸道、不顧一切的潑皮無賴的肖像。

聯保主任方治國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性格。他是一個奸猾膽怯、善于見風轉舵的“軟硬人”，“碰見老虎他是綿羊，如果對方是綿羊呢，他又變成老虎了?！彼f話的“聲調和表情照例是帶有一種嘲笑的意味，至于是嘲笑自己，或者對方，那就要憑你猜了。他是經常憑借了這點武器來掩護自己的，而且經常弄得頑強的敵手哭笑不得?！?/p>

還應當看到，刑幺吵吵和方治國這兩個人物不同性格特征的規定性，不是作者的隨意杜撰，它是很切合他們的身份的，是有生活依據，因而是真實的。刑幺吵吵是個土豪，是回龍鎮上惡勢力的代表，政治上又有靠山，因而養成了他的“火炮性子”，他敢于橫行無忌。而方治國原本不是鎮上的顯要人物，他所以當上聯保主任，是當地實力派的“陰謀”，“好幾年前，因為預征太多，許多人怕當公事，于是聯保主任這個頭銜忽然落在他頭上了?！倍頌槁摫Ｖ魅危筒坏徒Y上層官吏，而且要與地方上各種勢力周旋，因而奸猾膽怯、見風使舵成為他主要的性格特征，就是很自然的了。

三、場面描寫的世俗性

小說中的事件發生在鄉鎮茶館中，而茶館又是四川極富鄉土情調的場所，解放前地方上的種種人事糾紛，大多在茶館里解決，作家選擇茶館作為刑、方二人爭吵的舞臺，生動地表現了四川風土習俗，人情世態。小說還注意了地方語言的采用，無論敘述語言和描寫語言，作家均以活生生的四川地方語言為基礎，既增加了文學的表現力，又使作品鄉士氣息濃郁，真實感強烈。特別是人物之間的對話，全用經過提煉的四川口語，達到了充分的個性化，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顯示了沙汀駕馭語言的高超能力。

這篇小說故事從開頭到結尾，沖突從起點到終點以及對人物性格的刻畫，都是在對其香居茶館的場面描寫中完成的。小說開頭對茶館內的格局作了交代，在刑幺吵吵走進茶館之后，接著就分別介紹了在場的回龍鎮上的幾個“顯要”人物（在故事里是次要人物）。首先是與刑幺吵吵同桌的三個茶客——十年前當過視學的好好先生俞視學，前征收局管帳，現在靠著利金生活的黃光銳，會文紙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接著細致地描寫矛盾沖突的開端，波瀾起伏地展開故事情節。刑幺吵吵由于兒子已經被抓，因而他在沖突展開之前是處于失了“體面”的被動地位，為了挽回“面子”，把兒子弄回來，因此，一開始他就是一種尋釁挑戰的架勢。但是雙方并沒有直接交鋒，刑幺吵吵雖然氣勢洶洶，卻并不指名道姓，也沒有馬上觸及實質性問題，只是旁敲側擊地影射和謾罵。方志國對刑幺吵吵的挑戰，所作的反應只是同他的“軍師”和“助手”低聲地嘀咕了一陣。

接下去，當刑幺吵吵在一陣難聽的辱罵之后，又點出了“主任”兩個字，并且攻擊聯保主任“兩眼墨黑，見錢就拿！”方治國終于忍無可忍，雙方開始了短兵相接。刑幺吵吵咄咄逼人地不斷進攻，一開手就抖出了方治國密告的老底。不僅使方治國處于被動的守勢，而且使刑幺吵吵自己聯想到他所面臨的被“傷害”的處境；他大哥在縣城里活動不順利，“壯丁快要送進省了”，“他的老二只有作炮灰了。”這樣的聯想又使“他認真感覺到憤激了”。于是就更加不留情面地揭露方治國貪贓受賄的隱私。

這時，陳新老爺的出場，改變了局勢的發展。先是對他身份地位的介紹：“新老爺是前清科舉時代最末一科的秀才，當過十年團總，十年哥老會的頭目。”體現了他在鎮上的余威。但陳新老爺的調解宣告失敗。雙方的矛盾沒有和平解決的希望，結果是沖突迅速升級，達到了高潮。

作品在充滿生活氣息和地方色彩的世俗場面描寫中，展開矛盾沖突，完成人物性格的刻畫，它使人們眼前的畫面呈現出有主有次有濃有淡層次清晰的立體感，展現出一幅真實的生活畫面。

四、故事結局的諷刺性

什么是諷刺？魯迅說：“‘諷刺’的生命是真實……它所寫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見的，平時誰都不以為奇的，而且自然是誰都毫不注意的。不過這事情在那時已經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惡。但這么行下來了，習慣了，雖在大庭廣眾之間，誰也不覺得奇怪，現在給它特別一提，就動人”②。《在其香居茶館里》這篇小說正是這樣，作家沒有借助于諷刺作品中常見的夸張的手法，漫畫化的手法，而是用客觀寫實的筆墨，真實地描繪了當時國統區到處都有的而平時誰都不以為奇的可笑、可鄙、可惡的人和事，將那些假的、惡的、丑的東西集中地揭示出來，這就使整個作品（不只是某些細節）產生了辛辣的諷刺力量。其香居茶館里這場狗咬狗的爭斗，發展到終于開打，聯保主任方治國被打得不斷淌著鼻血，左眼睛已經青腫起來，刑幺吵吵也“氣喘吁吁地唾著牙血”。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進城打聽消息的蔣門神出場，把刑幺吵吵的二兒子已經被新縣長采取了頗為滑稽的方式“開革”出來的消息帶到了茶館。這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不僅使所有在場的人目瞪口呆，更使爭斗的雙方一個感到自己是庸人自擾的笨拙，一個感到自己是枉費心機的愚蠢，因而統統陷入了尷尬難堪的境地。在這個消息傳來之前，整個作品不斷渲染新任縣長決心要“整頓兵役”，“難講話”，縣城內的情形“險惡”。直到這時，所有的人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小說到這里嘎然而止，這個結尾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富于戲劇性、諷刺性，使作品余味深長。

總之，“這篇旨在揭露抗戰時期國統區兵役弊政的小說，構思縝密精粹，落筆潑辣犀利，以回龍鎮中兩個人物的爭吵斗毆，演出了一場煞是好看的喜劇，鄉土氣息撲人?！雹?/p>

注釋：

①錢理群 吳福輝 溫儒敏 王超冰：《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470頁。

②魯 迅：《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版，第328頁。

③楊 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57頁。

參考文獻：

[1]沙 ?。谄湎憔硬桊^[M]．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C]．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

[2]徐家貴 楊繼興主編．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論析[C]．成都電訊工程學院出版社，1989．

[3]楊占升等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專題選講[C]．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1983．

（李衛東，甘肅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省酒泉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