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女兒情

摘 要：藏族青年女作家格央，十多年來執著于對藏族女性歷史與現實的多方面書寫。她的散文作品中，體現著宗教信仰者的智慧、同情與慈悲。她根植于深厚的宗教文化，同時更腳踏實地描寫真實的人間，神性與人性的主題貫穿始終，表達著大美與大慈悲。她為生活在雪域高原藏族女性而歌，她不僅關注藏族女性在社會和家庭生活中的狀況，更提出了女性人格的獨立和自我生命意識的問題，展現了作者獨特的世界觀以及藏族女性身上所散發出的平和、慈悲的光芒。

關鍵詞：格央 散文 宗教情懷 女性關懷 風格

“山是美的，果子是甜的，空氣是潔凈的，那林中忽隱忽現的是最動人的歌聲，而那歌者就是漂亮慈悲的度母。”①

格央，生于西藏昌都察雅，畢業于南京氣象學院，1997年獲西藏作協頒發的首屆“新世紀文學獎”，1998年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研究新人獎”，2002年獲“全國第二屆春天文學獎”入圍獎。現為西藏自治區氣象臺氣象工程師。已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六十余萬字，2003年11月出版了作品集《西藏的女兒》。

格央的散文作品中，體現著虔誠宗教信仰者的智慧、同情與慈悲。作為氣象工程師的她，抬頭看天、低頭觀人，自由馳騁于神和人的世界，不僅敬神，更加近神。在女性問題上，格央不僅關注藏族女性在社會和家庭生活中的狀況，更提出了人格的獨立和自我生命意識的問題，她從人性角度去發掘著藏族女性獨特的神性，用真誠書寫著對西藏的希望以及對民族的熱愛。

一、人性與神性——深沉的宗教情懷

在全民信教的藏區，宗教意識的力量無疑是決定性的，宗教與生活完全地交融為一體，從而也深深地影響著藏族人的思想意識和世界觀。作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宗教的思想對格央也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她說：“我信仰著本民族的宗教，吃著本民族的食物，說著本民族的語言，用本民族傳統的思維方式思考，我就是其中普通的一員?！雹陔m在南京求學五年，但她認為外族文化對她沒有什么影響。宗教對她來說不是教義，而是心靈的宿求、精神的家園，甚至是一種終極歸宿。正如格央所說：“我是一個宗教信仰者，在信仰的過程中，我感覺到進步、快樂和幸福。可以說宗教影響了我生活的中幾乎所有的觀點、想法和思維，所以，它自然對我的作品也有很大的影響?！雹?/p>

佛教本身就認為，人皆隱含佛性，通過修行自悟佛性便能顯現。天上的神性是地上達到至善極致的人性，人性擴大到無限，便是神性。人性是切入視角，神性是不變的追求，體現大美與大慈悲的融合。于是，格央筆下的人物自然呈現出人性和神性統一的特點來，這些人物可以大致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宗教女性、神佛等，如：女護法神班丹拉姆、女密宗大師勞準瑪、綠度母、白度母、多吉帕姆女活佛、貢日倉活佛、益西措甲、尼姑等等。毫無疑問，作者對這類人物給予了最崇高的敬意。在談到尼姑的時候，格央這樣說：“我尊敬或者崇拜她們，給她們的生活態度和思想方式賦予了神秘的、無法理解的光澤”①，甚至她們赭紅色的衣物在“我”的眼中，就是莊嚴和神秘的象征。對于慈悲的度母，“我”更是“需要她，在我的心靈深處，有著太多對她的依賴、感激和盼望”①。而女密宗大師勞準瑪，“一個偉大的女性，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智慧和完美的象征，是力量和努力的源泉。多少次我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用她的光芒照耀著我，用她的智慧指引著我?！雹?/p>

對于格央來說，她們的種種神異的傳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們在精神上所給予的引導和安慰。她們的神性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但與此同時，格央并沒有把她們放在高高的神龕之上一味神化，相反她看到的是她們人性的一面。如勞準瑪，“勞準瑪是神圣的，但另一方面她依舊還是個凡人，是一個有著出眾才能的聰慧女子”①，23歲美麗靈氣的勞準瑪和印度班智達巴扎亞相愛并結成夫妻，并養育了三個孩子，然而，為了強烈的宗教追求，勞準瑪選擇了去過一種絕對孤獨的宗教實踐生活，放棄了做一個母親的全部責任。

第二類人物是具傳奇色彩的女性，如：格薩爾的王妃珠姆，西藏唯一的女性統治者墀瑪勒、《格薩爾王傳》的女說唱藝人玉梅等；對于這類人物，格央更是拋棄了傳統史書式的寫法，而是把視角定格在“人性”上。

珠姆不再是史詩中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王妃，她依然美麗智慧、風姿卓越，然而誰能看到她內心的痛苦。她為要和12個女人一起分享丈夫的感情而痛苦至極；當她被霍爾王逼婚而焦急萬分的時候，格薩爾卻在和別的妃子享受愛情，她被迫嫁給霍爾王，然而她心力憔悴、恍惚不安，終于有一天瘋了；格薩爾狠心地殺死了她和霍爾的孩子，她在重重打擊下想要投湖自盡。此時的珠姆不僅僅是傳說中風光無限的王妃，更是一個為了愛情柔腸寸斷的女人。

第三類人物是平凡普通的人間女子，如：鐵匠的女兒、天葬師的妻子、牧場主的妻子、康巴女子等。在她們身上，作者傾注了更大的心血，這些平凡的人間女子就生活在我們身邊。她們忍受著人間的種種磨難，經歷著悲歡離合的愛情親情，如康巴女人雍晴、鐵匠的女兒姆娣、牧場主的妻子玻鉑等。人間的種種不幸讓她們心力交瘁，但這些善良美麗的女人以度母般的慈悲胸懷去包容著、慈愛著，這些女性，或以藏傳佛教的信仰支撐一生，或歷經人間磨難后遁入佛門，在宗教的指引下找到了人生的幸福和意義。

對于作品和現實中的女性來說，佛教的光芒普照雪域，指引她們脫離苦難。姆娣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位天生麗質的善良姑娘，從小便是“我”羨慕的對象，然而她卻因為鐵匠女兒的身份，受到了眾人的排斥，失去了美好的愛情。當“我”再次遇到姆娣時，“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精神煥發的女人就是那個傷心欲絕的失戀的小姑娘。她做了尼姑，最初也許是因為看破紅塵，可是到了今天，卻是心平氣和、安然以待。信仰真是個神秘的東西，它是心靈創傷最偉大的愈合劑?！雹佟澳切┳畲緲?、最傳統、有著最堅定信仰的藏族女性，在忍受著人間的種種磨難，經歷著悲歡離合的愛情親情之后，她們真的是很善良很寬容，雖然生活中有很多的不如意，但在宗教的指引下，我真的可以看到這些普通的藏族女性身上的神性。”②格央更是直言不諱地說：“所有信仰宗教的藏族女性，包括我本人，都很希望得到來自神靈的指引和宗教的引導。”②宗教讓她們走向了慈悲，走向了平和。格央作品中的宗教情懷深沉而執著，她從人性出發，打開通往神性世界的大門，發掘出藏族女性源于宗教的獨特的光芒。

二、女性關懷

在大眾媒體的渲染下，西藏已經變成了最后一片人間凈土，正如阿來所描述，“‘西藏’這個名詞被形容詞化，當我們不夠平和的時候，我們覺得那里是祥和的；當我們很狂躁的時候，那兒是寧靜的；當我們過于文明的時候，那里是粗野的……你需要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因為它就在你的想象世界?！雹廴欢?，格央卻執著地書寫著西藏女性的生存真相，父權意識根深蒂固的事實不應該被雪域的圣潔面紗所掩蓋。

（一）女人的一生

格央的散文幾乎就是西藏女人一生的寫照，從尚在娘胎，到出生、成長、受教育、婚姻、生育，直至死亡，作者以真實的筆觸描繪了一幅藏族女性的生存畫卷。從不同的人生階段來展現藏族女性的生存狀況，這一主旨滲透于格央的各篇作品之中，但在序言式的《雪域的女兒》一篇中更是得到了集中表現。作品中，格央向我們展現了一個用堅硬的鋼而非浪漫的水做成的女性群體，她們在遵從男性的傳統下失去了柔弱和嬌嫩的權力。生而被視作“不潔凈”的女性在無止盡的勞作中長大，最終也將在無止盡的勞作中離世。

在男女平等這一問題上，格央更關注社會職業和家庭內部分工。從職業劃分來說，裁縫在西藏是屬于男人的職業，無論開門做生意的還是在家縫縫補補的多是男性，要知道縫補這活可比女人打酥油的活要輕松得多。廚師這一職業也同樣屬于男人，而原因則是“他們那很有優勢的性別是飲食潔凈的最基本的保證，而這保證對那些追求宗教解脫和向往宗教的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雹俑爬ǘ裕腥俗黾夹g性強和常年在外的活，女人則承擔重活和所有家務。作坊里的女人是終生的學徒，不是因為她們資質差，而是她們那沒有優勢的性別。

對家庭內部分工問題的表述則經常出現對家庭生活場景的描繪中，一幕幕平常的家庭畫面，卻清晰地揭示著藏族婦女在家庭分工上所受的不平待遇。她們不辭辛勞地為家庭付出了一切，她們衰老，然而一切卻被視為理所當然。西藏的俗語“小孩的腳磨起了繭子（放牧），女人的手磨起了繭子（干活），男人的屁股磨起了繭子（坐著喝茶）。”更是在戲謔中道出了婦女生存的艱辛。

在婦女解放問題上，格央深刻地看到，“解放”不僅是外在層面上的，更應該是人格的獨立和自我生命意識的蘇醒。與舊時內地的女性相比，西藏女性從未被“藏入深閨”，從10歲左右起她們就要幫助母親分擔繁重的家務，她們在田地里、牧場里、商業競爭中拋頭露面，表現出色，這似乎就是外人眼中的“解放”， 甚至是“一種值得效仿的婦女的生存方式”①。然而，她們在思想上完全依附服從于男性，這就不能被稱為是真正的解放。格央在深切地呼喚著藏族女性自我意識的蘇醒。

在內地一些女作家的作品中，女性往往是由天真聰慧的小女孩，逐漸變成麻木而謙卑的婦人，而這些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女人往往在世俗的沉重壓力下走向生命的凋落。格央作品中的女性卻不是這樣，她們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然而她們從來沒有抱怨，甚至在她們看來這沒有什么可委屈和不對的。這一切并非西藏的女人麻木，相反她們感情豐富，心思細膩，但也許是佛教教給了她們隱忍包容。在她們身上沒有憤怒的反抗，沒有激烈的爭斗，只有平和、忍耐、包容，或者說是順從與任勞任怨。

除了女性形象，格央作品中當然也不乏眾多的男性形象。同樣以廣大女性為書寫對象的蕭紅，她筆下的男子形象多是委瑣丑陋的，他們或平凡卑微，或自私無能。而格央作品中的男性，并沒有被刻意丑化，格央雖然透露著對部分男性的不滿，但她依然滿懷信心地肯定男性的價值，更多的是對他們寄予改變的希望。

（二）非女性主義立場

雖然格央作品始終堅持以女性視角書寫女性人物、始終貫穿著女性主義關懷，但筆者認為，格央并不是有女權主義意識的作家，她深切地關注女性的處境和地位，但更側重于展現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中不可或缺、無可替代的作用，表現她們頑強與包容的精神，以及細膩而豐富的情感。她熱衷于表現藏族女性在艱難的情況下如何堅強地生存，以及她們身上所體現出的人性與神性。

她說“女性是弱者”， 因為這樣女人就可以要求特別的保護和愛。她贊成男女平等的觀念，但認為“平等絕不代表男女要做完全相同的事情?！薄吧咸熳屵@個世界上有了兩種性別的人，就是為了讓這兩種人履行不同的義務。男人作為公認的體力上的強者，應理所應當承擔起經濟上的責任，而他們不易被傷害的性別，使他們應該出門工作，拋頭露面最適合他們需要成就感的心靈。女人則應該待在四面有墻的房子里，她們細膩的本質使她們天生就是孩子們最好的啟蒙老師，細長的手指極適合整理家務，而廚房是讓她們最愜意的地方，在那里她們用新鮮的蔬菜和滿面的笑容慰勞遠歸的丈夫。”①

（三）城市與牧區——不同的女人

格央出生于昌都的察雅小鎮，現在又居住在拉薩的城市，在她的作品中自然就反映出不同地域的藏族女人的不同觀念，這在《牧場主的妻子》一篇中得到集中展現。

生活在圣城拉薩的“我”代表著城市女人，而來自老家的玻鉑正是牧區女人的代表?！霸谀承┓矫嫖液筒ｃK是很難溝通的。雖然我們都是女性，年齡相差也不是特別大，并且是同一個民族，甚至還出生在同一個地方?？墒俏覀兊纳姝h境和生存狀態是很不同的，甚至于對同一件事物我們也會有不同的感受。有時候我覺得她的想法很可笑，當然她也時常對我的觀點不理解?！雹僭谡f話方式、待人接物、教育孩子、烹調習慣等很多問題上，她們都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

城市和牧區婦女不同觀念的產生，無疑是和各自的地域文化背景及生產方式有關的，但同時也應該看到，時代發展所帶來的外來文化的沖擊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牧區相對而言保留的傳統習俗、傳統生活方式、傳統思維要完全得多，牧區的人與事總是呈現出一種原始的淳樸與人情，似乎體現著一個更為原始的西藏，一個少受現代文明沖擊的西藏。雖然作者坦言“兩個地方都喜歡，因為是我自己的家鄉?！雹诘頌槌鞘信说摹拔摇钡暮芏嘤^念卻被牧區的玻鉑改變著，玻鉑在“我”眼里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那種古老的女性，那種古老完全是一種自然的流露，沒有做作，沒有虛偽，沒有任何雕琢的痕跡。她改變了我的許多觀點，而這些觀點和想法我曾經認為是正確無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改變了她，但我寧愿她不改變，在我看來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雹儆纱丝梢姡緲阍嫉哪羺^應該更令其向往?？梢哉f女性觀念的變化也在反映著整個時代觀念的變遷，以及藏族傳統文化經受外來文化沖擊下的種種困惑和矛盾。

三、結語

評論家謝有順曾談到“文學有時并不需要多少勇士，它需要的反而是笨拙、誠實、堅韌，甚至飽含淚水的感覺主義者，需要有一顆廣闊、仁慈的心，來守護生活中還殘存的希望和夢想。古老的同情心需要復活，精細、嚴實的寫作技藝要再次得到尊重?！雹芨裱胝沁@種真誠文學的堅持者，她懷著一顆廣闊、仁慈的心來守護對西藏的希望和夢想，用筆呼喚著道德和平等，十多年來一直執著于西藏生活的精細描寫，用一個一個真誠的故事打動著我們的心。真誠使她的眼睛不被蒙蔽，外在現實通過她的心靈向讀者呈現出了清晰的人生畫面。散文不以虛構作支撐，它最真實最直接。格央選擇散文這樣的體裁來探討展現西藏女性的生存問題，也是一種直面現實的勇氣。

在格央的筆下，“人性”是她關注的核心。尼瑪扎西認為格央的風格 “恬淡而內斂”，馬麗華的評價是“純靜明麗的畫面，并從那里傳來低低的嘆息”。純靜明麗的畫面、恬淡的詩意，不僅來源于她優美的文筆，更來源于她作品人物“人性”的魅力，而這正是格央散文中最吸引人的元素。她展現的是人性的西藏，不是宗教的西藏或神秘的西藏。人性，始終是她描述事件的角度和價值判斷的標尺。

格央的散文根基于深厚的宗教文化資源，但又腳踏實地地描寫真實的人間?，F實中的西藏被無限神秘化，而在文學創作中西藏的神秘更是得到了盡情渲染。但格央的散文拒絕蓄意的神秘，她追求的不是宗教神秘感和輪回感。娓娓而談的風格貫穿始終，即使講述的是非常奇異的故事，如女降神者作法、鬼魅附身、尼姑練拙火定等，也是用一種非常平實的語調，把自己看到、聽到、經歷到的事一一呈現，告訴讀者，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一切仿佛冰融化于水一般自然，即使產生神秘感也被平實的敘述消解了。格央自己則解釋為：“我寫出這些文章的本意，絕對不是要將西藏渲染得神秘或神圣，我只是想講出來，表達自己心中的快樂和滿足?！雹谄鋵?，在藏族人的宗教信仰里，有神靈當然也就有鬼魅，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離奇事都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在他們看來，這一切并非虛幻，而是真實存在著、發生著的。這種本真、自然的講述態度完全源自于他們內心。

注釋：

①格 央．雪域的女兒[M]．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

②2007年7月2日筆者對格央的采訪記錄[Z]．

③易文翔．寫作：忠實于內心的表達——阿來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4，（05）．

④謝有順．人心的省悟[J]．天涯，2007，（02）．

（黃 慧，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