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90年代,“歷史”倫理敘事成為一種主導性創作趨向。王安憶在個人化、邊緣性和日常經驗性的敘事倫理理念之下建構起消弭歷史能指深度和崇高美學風格的個人歷史,彰顯了迥異于歷史敘事傳統的敘事風格,體現了王安憶悲憫、寬容、理解、溫婉的歷史人文情懷。
關鍵詞:王安憶 倫理敘事 個人歷史 小寫歷史
20世紀90年代,當“歷史”倫理敘事成為一種主導性創作趨向,并曾一度掀起“新歷史小說”創作潮流時,“將‘個人記憶’以碎片形式穿插進抽象歷史時空,拆解‘宏大歷史’的‘確定性’敘事,進而建立起‘日常經驗’和個人化的歷史敘事樣態”①成為眾多作家寫作的普遍訴求。而王安憶在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歷史倫理敘事是從另一個側面表現個人與歷史間的關系。如《叔叔的故事》、《紀實與虛構》、《長恨歌》等表現了個人的生命在歷史性體驗中的存在及意義,從不同層面匯聚成個人的歷史性維度的書寫主題,讓我們看到了作家于歷史倫理敘事中凸顯的道德價值判斷與敘事立場。
一、“個人”歷史
海登·懷特認為:“歷史敘事不‘再現’(reproduce)其所形容的事件;它只是告訴我們對這些事件應該朝什么方向去思考,并在我們的思想里充入不同的感情價值”②。從上述論斷考察,王安憶對于歷史倫理敘事的樣態必定是她敘事意旨和文化立場共同作用的結果,這意味著她站在個人化敘事立場來建構她對于歷史倫理的敘寫,即所謂“個人”歷史。巴爾特曾經斷言,“歷史‘事實’這一概念在各個時代中似乎都是可疑的了”,而且,“歷史敘述正在消亡:從今以后歷史的試金石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可理解性。”③故,王安憶對于歷史倫理書寫的個人化敘事傾向是在歷史具有“可理解性”和“多元性”表述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在王安憶這里,“個人”作為一種敘事立場被凸現出來。與文學傳統中的“宏大敘事”相對,她站在個人化敘事立場重新觸及歷史主題,并展示了對于歷史“意識形態性”宏大書寫的悖離和對于多元化和日常經驗性歷史敘事理念的尊重。如《叔叔的故事》里,叔叔故事的幾種講法是王安憶巧用敘事技巧對歷史進行多元敘事的可能,向我們展示出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歷史長河中幾經沉浮的命運。叔叔是“我”父兄一代人的形象化身,也是特定歷史時代的經歷者和見證者,在這部小說里叔叔就頗有“特定歷史時代”代言人的存在意味。但“我”對于叔叔的講述完全是建立在自我“記憶”檢討基礎上,“這是一個拼湊的故事,有許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則就難以通順。”同時因為歷史年代的關系,“我”對于叔叔的傳聞和他本人講述的“記憶”變得曖昧不清,“我”之所以具有講下去的勇氣,僅僅是因為“我講他的故事,而寄托自己的思想”,以便于將“我”的個人記憶在真實與虛擬之間進行轉換,其實,“叔叔的故事,從根本立意上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在這部小說中,叔叔的混亂曖昧的情史和迫害史完全是“我”個人記憶和想象的產物,存在幾個版本的叔叔的故事或者叔叔故事的幾種講法的“敘史”結構,消解顛覆了“宏大歷史”的敘事模式,歷史在作家筆下具有了“可理解性”和“多元性”。叔叔在反右斗爭中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被下放到農村;冤案平反后成為文壇名人以及叔叔的婚姻與愛情遭遇無不與歷史發生著關系,個體化的生命存在在“多元化”歷史敘事中得以呈現。
海登·懷特在《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文本》中就歷史學家和文學家的“歷史敘事觀”闡發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任何一種“歷史”在本質意義上都是“虛構”的,“歷史事件”之所以獲得不同的意義,在于“事件的時間順序安排與句法策略之間存在張力”,但從歷史意義的產生角度考察,任何歷史敘事都是敘事者“以不同的方法施加情節,在完全不違反時間順序排列的同時使事件獲得不同的意義”。②這也可以理解為文學作品中任何歷史敘事都是創作主體個人化敘事,任何歷史事實都是在想象中重生。所以,在王安憶追溯母系家族史的小說《紀實與虛構》中,皆是“我”在歷史的抽象時空中建構個人家族史。如果說在《叔叔的故事》里,個人生命的歷史存在境遇所造就的特定的生命狀態,與具體的歷史事件相聯系,那么在《紀實與虛構》中,王安憶則通過對家族神話的編造,顯示了個人生命歷史性存在的深廣度。在王安憶看來,個人的人生和生命存在具有縱向和橫向兩個維度。“我虛構我的歷史,將此視為我的縱向關系,這是一種生命性質的關系,是一個浩瀚的工程……”,“我還虛構我的社會,將此視做我的橫向關系,這是一種人生性質的關系。”④所以,小說中的單數章節講述的是“我”進入上海后的故事,其實是無根的我孤獨的成長歷史;雙數章節里“我”以考據的方式追溯母親家族的歷史淵源。通過作者的精心安排,借助宏大事件與日常事件并行排列的“復調”敘事策略,從個體生命倫理立場建構了歷史倫理的日常經驗性敘事范式,將個人與歷史的關系,放在生命存在的角度上來思考,體現了王安憶深廣的歷史人文情懷。
二、“小寫”歷史
所謂“小寫”歷史,意指歷史的日常化和邊緣性書寫,它與歷史的“宏大”敘事相對,是王安憶敘述歷史時重要的文化立場體現。
(一)日常經驗敘事
對于歷史,王安憶有她獨特的理解:“我個人認為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譬如上海街頭婦女著裝從各色旗袍變成一式列寧裝,我關注的是這樣一種歷史。”⑤基于這種歷史意識,她在取材時有意規避了宏大性歷史事件的選擇,在敘事時注重凸顯歷史罅隙中的日常性具象,借助于歷史的日常經驗性表達瓦解了歷史“宏大敘事”范式。歷史在她的小說中成了種種瑣細庸常日子的延續和演變,居家過日子的普通百姓成為歷史的主角。這種“日常化小歷史”的嶄新形態呈現在王安憶的《流逝》、《六九屆初中生》、《長恨歌》、《桃之夭夭》等作品中,尤在《長恨歌》中表現到了極致。
《長恨歌》敘述了王琦瑤四十余年的生活,從少不更事的女中學生成長為上海“三小姐”,到年老時被人殺死。半生的沉浮如過眼云煙,一個女人一生的命運沉淀在這瑣碎平常的日子里。王安憶曾言道“這是一部非常寫實的東西。在那里面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但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⑥很顯然,她借助一個女人的命運來敘寫了上海這個城市的歷史變化,并且在展示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這一風云變幻的上海都市生活時,有意識地放棄了宏大敘事模式,將目光投向了民間的日常生活與凡俗人生,從而表現出她“小寫”歷史這一敘事立場。
其實,我們閱讀《長恨歌》,不難發現,王安憶在表達她的敘事立場時還采用了淡化處理的敘述手法,在由無數瑣碎小事堆砌起來的女性人生圖景中,她用簡單的文字點出了個人生存背后的時代背景,真切地展示出歷史的進程:
1946年的和平氣象就像是千年萬載的,傳播著好消息,壞消息是為好消息作開場白的。
這是1948年的深秋,這城市將發生大的變故,可它什么都不知道,兀自燈紅酒綠。
這是1957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大事情,和這爐邊的小天地無關。
1960年的春天是個人人談吃的春天。
1965年是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為這些殷實的日子提供了好資源,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臺。
1966年這場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確有掃蕩一切的氣勢,還有觸及靈魂的特征。
薇薇出生于1961年,到1962年,正是十五歲的豆蔻年華。
屋角里坐著一個女人,……這就是1985年的王琦瑤。
20世紀40年代十里洋場的上海,50年代解放了的上海,60年代文革開始前后的上海,一直到80年代改革開放的上海,都在極簡單的文字中呈現出一種真切的生動。
王安憶將都市中個體的命運與政治、社會的大背景聯系起來,其目的并非是對政治或社會的控訴和批判,而在于展示這一背景下個體的生存境遇。因此,盡管王安憶的作品中放筆于飲食男女,人情瑣事,但這些“小故事”、“小歷史”并非流于瑣屑,它因為有了大時代為背景而有了一種“大氣”。事實上,王琦瑤瑣碎的一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主流社會的歷史的補充,一如王安憶所說:“這城市流失了多少人的經歷和變故,雖說都是上不了歷史書的,只能是街談巷議,可缺了它,有些事情就不好解釋了。”⑥“這些‘小故事’或‘小歷史’卻在時代的邊緣處和縫隙中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為時代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歷史記憶。”⑦
(二)邊緣性書寫
“邊緣性”是王安憶小說歷史倫理敘事的一個特點,對待歷史她把目光轉向小處,著重刻畫細碎的場景。“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對于政治,都是邊緣人。”而王琦瑤即是千萬弄堂兒女之一,也是個邊緣人:“他和王琦瑤都是擠在犄角里求生的人”。所以作者精心安排了她住面朝后弄堂的亭子間,只讓她做“三小姐”,做情婦,連其謀生方式(也是整個故事發生的大塊空間)顯然也是被安插在夾縫中的——一個設在弄堂里的、與住宅相混的打針間。用敘述人自己的話來解:“平安里這種地方,是城市的溝縫,藏著一些斷枝碎節的人生”。而這一點在作者的筆下是有其特殊意義的,因為“這世界的整塊磚和整塊石頭,全是叫這些細碎的填充物給砌牢的”。歷史的“不確定性”、“可理解性”、“多元性”在綿密的文字中展露無疑。甚至把歷史歸為一種流言,“流言是混淆視聽的,好像要改寫歷史似的,并且是從小處著手。它蠶食般地一點一點咬噬著書本上的記載;還像白蟻侵蝕華廈大屋。它是沒章法的,亂了套的,也不按規矩來,到哪算哪……”
在王安憶的筆下,無論是王琦瑤還是郁曉秋,都是一些邊緣人物,女性命運與城市的歷史互為書寫消解了歷史深度的能指模式。這種對邊緣部分的關注,使得作者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家常日子里,生活的真實面貌以“細節”或“片斷”的形式出現在讀者眼前。如:旗袍的式樣、點心的花樣、咖啡的香味、繡花的帳幔和桌圍、紫羅蘭香型的香水、各種各樣的發髻、一扇扇后門之間傳遞的流言、略微下墜的眼瞼和不易覺察的皺紋……或許這些就是她有限的生活經驗這塊“磚頭”之外一個隱秘的創作源泉所在。王安憶成功地把女性對于日常生活的感受和觀照轉化為一種審美和歷史的實踐,這樣一種實踐有效地幫助了她對于歷史的敘述,也正是在這里表現出作家對歷史的獨到見解。
王安憶小說中的歷史倫理敘事我們展示了宏大敘事之外的另一些維面:“個人”的歷史,“小寫”的歷史和消弭了“深度”的歷史。這些維面的存在將證明主流歷史之外的另一些文化向度,這也正是那些瑣碎的敘事所包含的價值。精致的敘事中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型的歷史敘述的可能,即隱沒了昔日的帝王和英雄,分解了宏大的敘述,女性和城市走向現實的前景,日常化的細節雖瑣細,不是社會生活的中心,但在任何時代也不會中斷,這其中的歷史意味更加真實,具體可感。
注釋:
①張文紅.倫理敘事與敘事倫理[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10,148.
②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171,172.
③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M].三聯書店,1988:60,62.
④王安憶.紀實與虛構[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0.
⑤王安憶.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N].文學報,2000,10,26.
⑥王安憶.重建象牙塔[M].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192,45.
⑦陳惠芬.神話的窺破——當代中國女性寫作研究[M].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10.
(曾 娟,湖南省城市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