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九月寓言》中,“大地”與“文明”是一組相互對立又相互關聯的意象。作者通過描寫小村人對大地的執迷與對象征文明的地下礦區的拒斥,表達了對人類生存主題的終極關懷。
關鍵詞:大地(野地) 文明 生存
在20世紀80年代,張煒的長篇小說《古船》以極具理性色彩的深沉厚重給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進入90年代,張煒又推出了《九月寓言》,這也是一部長篇,但它與《古船》無論在小說形態上還是思想意義上都有很大的差異。張新穎說:“《古船》的世界擁擠不堪,濁氣深重,隋抱樸最后雖然站了出來,但仍讓人擔心他是否真能肩負而不被再一次壓垮。對比《九月寓言》,則大大不同,《九月寓言》造天地世界,他寫的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小村,小村人的苦難像日子一樣久遠綿長,而且也不乏殘暴與血腥,然而所有這一切因在天地境界之中而顯現出更高層次的存在形態,人間的濁氣被天地吸納消融,人一再局促于人間而存活于天地之間,得天地之精氣與自然之清明,時空頓然開闊無邊,萬物生生不息,活力長存。”①作品不但表達了一個在現代生存危機下“拯救大地”(郜元寶語)的憂患主題,而且更加深化和突現了此前莫言小說中所初步營造的詩性的民間文化精神,是對民間文化和民間生存方式的玄思、認同與悲憫,表達了作者對自然和大地的激情,標志著張煒大地哲學文化精神的確立,被評論界認為是張煒小說創作發生巨大轉變的里程碑式作品。
本文擬對張煒在小說《九月寓言》中表現出的對土地的執迷,對城市化、商業化的拒斥,進行較為全面的分析,為準確解讀張煒做一個鋪墊。
關于土地的意象,《九月寓言》有著集中而重要的象征意義。在這里,張煒以詩樣的語言,飽含激情地限定了大地既具體又抽象的雙重內涵。它既是潤澤萬物的大地母親,又是健康、蓬勃向上的人類精神的象征。由于大地的具體可感性,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置換為生生不息、成為人類永恒背景的自然。自然是大地生命的外觀,在自然中“無數的生命在騰躍、繁衍生長,升起的太陽一次次把他們照亮……”①。九月的野地“由于豐收和富足,萬千盛霖都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歡喜,個個與人為善。濃綠的植物,沒有衰敗的花,黑土黃沙,無一不是新鮮真切,呆在他們中間,被侵犯和傷害的憂慮空前減弱,心頭泛起的只是依賴和寵幸……”②
作品中出現的泯失了時代背景和歷史含義的小村人沒有我們傳統概念中的“根”,他們沒有現實的家族背景,任何人沒有值得炫耀的資本,他們是純粹個體生命的組合,他們的“根”就是“大地”。這個以流浪為特征的人群,更能深切地體悟出大地對于生命的意義。生存的需要曾使他們行無遠近、居無定所,在廣袤的大地上覓食、棲息,漂泊不定。他們為生存所迫也曾行乞,而行乞是人的生存被逼入絕境時選擇的一種迫不得已的生存方式,它需要舍棄人的自尊,可面對大地的時候他們竟是那么從容,因為大地不會為人性帶上枷鎖,大地始終是沉默無語、無私開放的,它以自己的饋贈維系著流浪者的生命。在這里人與大地之間的感情打著一個生死結,不是用“依戀”就能概括得了的,人與大地渾然一體,大地養育了萬物,人從大地那里尋找到的是生命的依托。“蜓鲅人”對自己土地的厚愛,正是對所擁有的大地的回報,他們深知大地意味著什么。那些蜓鲅們從荒蕪的南山遷徙到野泊里來,據地為生的時候缺乏起碼的生活基礎,最終要全部仰仗土地、自然。在他們面對物質的匱乏,生活的苦難時,小村人并沒有表現出退讓與屈從,他們以“野地的奔跑”這種原始的狂歡進行生命的宣泄。野地是他們最大的狂歡廣場,這是真正屬于原生態的狂歡。年輕人,老年人,男人,女人,所有的人都是參與者,狂歡成為他們生命的組成部分。白日的野地里,“他們就在泥土上追逐,翻筋斗,故意粗野地罵人。如果吵翻了,就扎扎實實打一架,盡情的撕扯。田野上到處是呼喊的聲了,遠處往往有一個更粗魯更狂躁的嗓子……他們吃得肚子脹脹,激動擁抱,用沾滿炭灰的嘴巴把對方的臉頰弄臟”③。
小說中作者詩意地描述了人們對大地的親近和返歸。人的自然天性、勃勃生機在鄉村的每一個角落彌漫蕩漾。這個蕩漾著質樸的親情暖意的秋野,是個迷人醉人的生活世界。在這大地的胸膛,人們不需要背負苦難的重壓,不用反復推敲,也不用精打細算,只需要沉迷,只需要陶醉,只需要像小村的青年男女那樣在月亮地里漫無目的地奔跑。
“誰知道夜幕后邊藏下了這么多的歡樂?抑或男男女女夜夜跑上街頭,竄到野地里。他們打架,在土沫里滾動,鉆到莊稼深處唱歌,汗濕的頭發貼在腦門上,這樣鬧到深夜,有時干脆迎著雞鳴回家,夜晚是年輕人自己的,黑夜里滋生多少趣事……咚咚奔跑的腳步聲把滴水成冰的天氣磨得滾燙,黑漆漆的夜色摻了蜜糖。跑啊跑啊,莊稼娃兒舍得下金銀財寶,舍不下這一個個長夜哩……”③
這就是小村人的快樂!在一天的勞累之后,夜晚給了他們無窮的樂趣,而未被任何工業文明商業氣息污染的野地便成了他們的精神家園。這里的黑夜與大地有關,與生命中的歡樂有關。這是詩人記憶里的童年游戲世界。這一世界由于黑夜而顯得朦朧,由于變形而平添了神秘。在《九月寓言》里,人物形象非常奇特,閃婆、露筋、少白頭龍眼、癡老婆慶余等等,仿佛都有某種缺陷;而死去的老轉兒、牛桿整夜都在村頭轉悠,又使生與死的界限顯得模糊;黑夜的朦朧,人事的變形,生死的含混,等等都與夢的結構與情景極其相似。由此可見,張煒筆下的大地(野地或自然)不是人類文明史前期的原始形態的大地,而是類似于夢幻和童話世界的心之幻像。這是無家可歸的張煒所尋求的最后的“終極關懷”,是茫茫苦海中唯一能找到的一葉扁舟。但同時,這神奇的大地也潛藏著巨大的危機。
危機來自于現代工業文明,小村地下煤礦的建立帶給他們的是可怕的災難,家園被挖空了基礎,懸置在天地之間。隨著工業的入侵,代表小村未來的年青人出現了分化,龍眼、憨人等去工區當了工人,在自己的村莊下面挖煤;肥與歡業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外逃,這都是對小村生存方式的背叛。而年青人的首領、小村人的驕傲、曾經美麗而又充滿激情的趕鸚,雖然還帶著剩下的一伙固守在他們熟得不能再熟的家園里,但一個又一個的變故,似乎帶走了他們生活中那種不泄的心勁,冷卻了他們奔跑的激情,他們變得沒精打采了,昔日躁動的村莊變得沉寂了。我們從趕鸚的“看不到邊的野地,我去哪兒啊?”的自問里,從龍眼的“我往哪里走?”的質詢中,感到的是一種生存的茫然,是在朦朧中對生存的方向、人生的出路的潛在思考。無疑,在《九月寓言》中采煤廠是現代文明的象征,構成了對平靜的鄉村世界的最大威脅。作者對此持批判態度,用自然的本性和生命的靈性去審察人類狂妄的“進步”與“發展”,按小說的說法是:“地上有一個村莊,地下有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分白晝黑夜,另一個村莊永遠是黑夜。”在地下那個永遠黑暗的礦井里,“黑漆漆的街巷,一盞盞的燈,遠遠的大街小巷都有人在咳嗽。”③
作品通過小村精靈趕鸚表達了對這兩個世界絕然不同的感覺,她是想去礦區尋找禿頭工程師的時候混入地下巷道的,她知道那個人就在永遠沉寂在夜色中的地下巷道里。“小燈泡像螢火蟲,洞子沒有盡頭。到處是生疏的聲音,她不知跑向何方。腳下是一道道鋼軌,翻斗小礦車讓她慌慌躲閃。她大喊大叫,不時跌倒,身上磕出了血。她要跑遍每一條巷子,她要把那些洞子搜個底朝天……”。當她重新回到陽光燦爛的地面,“抬頭看看太陽,渾身一下疲軟了。多可怕的背棄呀!媽也媽也”③。歷經這次精神冒險,趕鸚再也不去礦區了,并斷絕了與禿頭工程師的來往。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之根深深地扎在野地上。顯然,趕鸚與人類刻意修飾的城市生活和工業文明格格不入,而與包容生命和滋生萬物的野地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在她看來,城市意味著喧囂、浮躁、無根無定,而野地意味著永恒、寧靜和真實落定。因此,她與野地的親和就像樹木抓牢泥土一樣。
不難看出,在《九月寓言》中作者通過對兩個世界的描寫,對現代技術文明進行了批判,對日益猖獗的功利化、制度化和拜金主義進行了鞭撻。作者指出,人類逐漸與大自然疏離,人類與世界被現代文明肢解得支離破碎,注定要走向孤獨無告的被遺棄的命運。或許正像小說中一個人物所嘆息的那樣:世事變了,小村又一次面臨絕境,又該像老一輩人那樣開始一場遷徙了。“停吧”時代行將結束,小村人將在災難中重歸大地母親,將在流浪中重新激發起蓬勃的生命力。這顯然也表達了作者對人類生存主題的終極關懷,或許他本人的精神的跋涉還將不停,雖然前路漫漫無期……
注釋:
①張新穎.大地守夜人[M].上海:雪林出版社,1994:102,87.
②張 煒.九月寓言·代后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341.
③張 煒.九月寓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22,9,331,241.
(謝建文,河南省新鄉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