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崇尚陽剛之美的戰爭題材的作品中,傳統女性形象的缺席給戰爭文學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遺憾。孫犁塑造了一系列幾近完美的既有新的歷史時期的時代風尚,更有著傳統文化內涵的女性形象,不僅寄寓了孫犁的審美追求和童年記憶,更寄托著他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以及對女性的特殊情感。
關鍵詞:孫犁作品 女性形象 唯美塑造 童年記憶
在崇尚陽剛之美的戰爭題材的作品中,女性形象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不是被男性的光輝所遮蔽,就是形象的中性化甚至男性化。女性形象的缺席給戰爭文學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遺憾。孫犁則不同,他把創作激情主要融入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這些幾近完美的女性形象不僅寄寓了孫犁的審美追求和浪漫情懷,更寄托著他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以及對女性的特殊情感。
戰爭題材的作品崇尚陽剛之美,其目的是為了歌頌英雄主義,于是代表著陽剛和偉力的男性成為戰爭文學的主角。這本無可厚非,但是與之相比,在涉及女性形象的戰爭作品中,女性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不是被男性的光輝所遮蔽,就是形象的中性化甚至男性化。《新兒女英雄傳》中的楊小梅是從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孩走上革命這條道路的,在成長過程中,她作為女性的情感特征與性別意識也逐漸消失。當張金龍要求楊小梅在革命與他之間進行選擇時,楊小梅毅然選擇了具有神圣意義的革命,于是家庭也只能居于次要地位。選擇革命而放棄家庭,意味著楊小梅放棄了相夫教子的女性角色,表現出了有著男人一樣鋼鐵般的革命意志以及陽剛的一面。當她被漢奸何世雄抓了之后,開始何世雄認為她是女的,便想用哄騙的辦法軟化她,但是這些在小梅面前不管用。后來想到用她兒子小胖來威脅她,當時小梅忍不住哭了,但她因為有著堅強的意志而沒能使何世雄得逞,這樣又碰了釘子的何世雄于是對小梅施予了酷刑“壓杠子”,一壓就暈死過去,但醒過來小梅還是堅強不屈。小梅不屈的精神令我們不得不佩服的同時,也同樣使我們無形中感受到了小梅性別意識的轉變。從《新兒女英雄傳》中的楊小梅到后來《紅巖》中的江姐等一大批有著“崇高軀體”的女性形象,她們無不在革命戰爭中經受住了無盡的考驗,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們作為女性所特有的纖細陰柔的形象漸漸磨滅了,而被果敢豪邁的男性特質所置換和取代。
孫犁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既不同于上述中性化甚至男性化的女性形象,也不同于幾千年來一直在封建專制思想的桎梏下受壓迫的婦女形象。中國婦女,尤其是農村婦女一直處于社會底層,她們只被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所遭受到的苦難也是最為深重的。在魯迅的《祝福》,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等作品中,此類女性形象比比皆是。然而在孫犁的筆下,她們從歷史陰影中走出來了,樂觀、健康、活潑、熱情、識大體,積極支持和參加抗日工作,被塑造成一系列幾近完美的女性形象。她們的熱情、樂觀情緒給殘酷的戰爭生活添上了光輝的一筆,也為中國現代文學史貢獻了嶄新的女性形象。正如有的研究者評價的那樣:“沒有哪一位作家能像孫犁這樣如此集中地飽含深情地表現婦女的美。她們在柔情中帶著巾幗英雄的俠氣。”①孫犁筆下的女性多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堅毅的品質,熱情勇敢、開朗樂觀的性格,是青春美、人性美與自然美的完美結合。
《荷花淀》中的水生嫂在深明大義、溫柔賢慧的同時,我們還可以深深體會到她那種把家庭重擔全部扛起來的內心的堅強。后來,水生嫂們也出來參加抗日了,她們學會了射擊也敢于跟敵人作戰了。八年后《囑咐》中的水生嫂,水生在外抗戰八年后回來卻只住了一晚,然而在這一晚的夫妻對話中我們卻可以深深體會到妻子對水生的深深的眷戀。但第二天一早水生嫂就撐著冰床送水生上戰場,并且囑咐著:“你應該記著爹的話,向上長進,不要為別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八年過去了,時間不算太長。只要你還在前方,我等你到死!”在水生嫂的囑咐中也飽含著妻子對丈夫抗戰的支持,同時我們可以領略到水生嫂們在國難面前的冷靜,以及那內在的“剛”性。《荷花淀》中的青年婦女,在丈夫們到大部隊的這一年,她們“學會了射擊。冬天,打冰夾魚的時候,她們一個個蹬在流星一樣的冰床上,來回警戒。敵人圍剿那百頃大葦塘的時候,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出入在那蘆葦的海里。”她們的識大體的開明思想,為保衛家鄉自覺抗戰的行為,即使現在,我們讀起來依然可以體味到蘊含其中的理想信念和樂觀精神。《澆園》中的香菊、《光榮》中的秀梅、《“藏”》中的淺花、《子弟兵之家》中的小翠、《風云初記》中的春兒等,都是從一個農家姑娘成長起來的一名革命戰士。這些女性形象的出現,與時代大潮有著緊密的聯系,反抗侵略斗爭激起了人們的愛國熱情,作為女性的她們也毫不示弱,民族安危與家庭利益都需要她們挺身而出,參加到抗日救國的偉大事業中來。
孫犁所描寫的女性美不僅有新的歷史時期的時代風尚,更有著傳統文化內涵的寄托,他所追求的“女性的美,都是以某種道德內涵為依托的,如溫柔、賢良、純潔等,而這些道德內涵在長時期的集體無意識中,已被作為女性的理想的形式特征看待。”②孫犁筆下的女性既有積極參加抗戰所表現出來的勇敢與堅毅,又保持著傳統女性的勤儉持家、溫柔賢惠的“柔”性的一面。這一群“白洋淀”水鄉的婦女,保持著宛然若水的柔美,她們對丈夫參戰時的那份擔憂,對他們遠離家鄉的那份思念,她們勤勞、賢惠,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條,免除丈夫的后顧之憂。可能也只有孫犁才會這樣處理自己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孫犁善于把她們放入“荷花淀”這優美的風俗場景中來描寫,追求一種永恒的美與善的力量,而這些都與作者本人對“美的極致”的追求的理念相關。“善良的東西美好的東西,能達到一種極致。在一定的時代,在一定的環境,可以達到頂點。我經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爭。我看到農民,他們的愛國熱情,參戰的英勇,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的文學創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作品,表現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③他時刻以一顆敏銳的心去捕捉觸動他靈魂的“美”,以純樸的心靈去感受那種永恒的“美”。在他所塑造的這些幾近完美的女性形象中,當然也寄托了作者的美好理想。
對女性的喜愛,對女性形象的把握,孫犁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有人曾經發問:為什么對婦女這么有興趣?我想,新文學之所以多表現婦女,是因為在中國,幾千年來,婦女受的苦難更深重;在今天,她們的新生解放,也就更值得歡喜表揚與擁護;而一切斗爭,一切生活里都有她們參加的緣故。……在這次運動里,婦女們表現了并不低于男子的熱情和英雄的行動。”④或許孫犁幾近完美的女性塑造是源于一種對女性的崇敬之情,但是我覺得與孫犁的童年記憶有著很大的關系。
童年時的孫犁體弱多病,對于一個長年生病的孩子來說,體質因素會引起心理的特殊變化,孫犁內向、自尊而又敏感的個性的形成與之有著很大的關系。這種性格使他和周圍活潑外向的男孩子們拉開一些距離,卻和女孩子們多了些親近。從孫犁內向的性格特征以及樂意與女性接近的個人經歷,我們不難理解孫犁的作品為什么總彌漫著一股女性氣質的陰柔之美。榮格認為:“不管是在男性還是女性身上,都伏居著一個異性形象。從生物學的角度講,僅僅是因為更多的男性基因才使局面向男性一方面發展,少數的女性基因似乎形成了一種女性性格,只是因為這種女性性格的從屬地位,所以它通常停留在無意識中。”⑤特別是在延安生活的那段日子,孫犁內向的性格使他喜歡獨處,同時因為他的鄉土觀念很重,對家鄉、對親人的思念,一直纏繞著他,于是在他筆下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女性形象,而這些女性形象都來源于他對家鄉的思念。回歸到自己的記憶深處尋找他夢中的精神家園,腦海中出現的一景一物,都會勾起作者深深懷念的“水鄉”的記憶,從而我們能夠重溫白洋淀清淡而深遠的荷花荷葉香,特別是留存在孫犁記憶中的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愛讀《紅樓夢》的干姐,《蠶桑之事》中的遠房表妹,中學時期結識的少女王淑,孫犁的母親以及妻子,這些都是孫犁深深思念的對象。在《妻子的記憶》中,孫犁寫道:“一位老朋友,老鄰居,屢次建議我寫寫‘大嫂’。因為他覺得,她待我太好了,幫助太大了。老朋友這樣說:‘她在生活上,對你的照顧,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幫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經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寫進你的小說。至于語言,你自己承認,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孫犁對于女性的喜愛,自然有他自己的理解,其中也不能忽視他身旁的女性的作用,他的妻子,他的母親都是他在延安創作的女性形象重要源泉。在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我們不難體會作者一方面描寫出了反映時代生活的一群走出來抗日的女性,同時在她們的身上又散發著那種具有女性特有的柔性魅力的光輝。
童年特殊的境況也許就是孫犁在無意識中時常愿意回歸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尋找依托,從靈魂深處找到自己的理想的原因,這同樣也是他對于“美”和自己理想的追求的一個潛在觸發因素。這種理想和追求使他在對文學作品閱讀時也產生了一種不自覺的審美傾向。從他閱讀的視野看,他傾向于柔的一方面,如他喜歡《紅樓夢》并且對其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也曾經有一段時期對南唐詞、蘇辛詞、李清照詞產生過濃厚的興趣,并且他也很喜歡唐人傳奇和《聊齋志異》等古典小說。我們從孫犁對于文學的審美角度和價值取向來看,孫犁筆下的人物形象、風情景象所呈現出淡淡的溫馨清鮮的詩意氣息,孫犁小說語言的清新柔美以及整體風格的詩情畫意也正是他理想的外在體現。懷里跳動著的柔滑修長的葦眉子、潔白的葦席、新鮮的荷葉荷花香……這些景物都是帶有一種唯美色彩的物象,也是作者所傾心并賦予真情的心中之景,很自然能給人一種永恒的、和諧的內在之美。孫犁筆下形成的柔美的格調,清新而秀麗,意境深遠而富有神韻。可見孫犁也是深得陰柔之美的要領,在對點點滴滴美的生活的觀察中,將觸動他心靈的那一剎那感受,與唯美色彩的物象融合,從而使他的戰爭作品呈現出詩意美的特征。因此,孫犁選擇了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能代表陰柔之美的女性形象,在唯美女性的塑造中傾注了自己的創作激情,也寄托著他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以及對女性的特殊情感。
個性和歷史的互融,才形成了孫犁獨特的審美品格和內涵豐富的女性形象。由于孫犁自身個性氣質以及獨特生活經歷,他選擇的是表現充滿柔性光輝的女性形象,然而在戰爭的時代背景下,他筆下的女性形象不僅有著傳統文化內涵,也不乏剛性之美,詩意化的女性形象的背后同樣體現了一種偉大革命英雄主義的力量。
注釋:
①王國綬.孫犁抗日小說的當下思考[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5).
②楊聯芬.孫犁: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論[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4 .
③孫 犁.孫犁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241.
④孫 犁.孫犁文集·第4卷[M].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221—223 .
⑤榮 格.榮格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62.
(尹文浩,湖北省洪湖二中;康艷琴,湖南省婁底市湖南人文科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