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探人性的隱秘

摘 要：鐵凝的長篇小說《大浴女》給我們展示了人性的豐富內涵，其人性美好的背后往往隱藏著丑惡，甜蜜的外衣往往包裹著痛苦。真與假并存，善良與邪惡不可分割地糾纏在一起，但作者并不局限于此，她還對筆下人物的罪惡人性給予了精神審判，使其對人性的理解上升到一個更高的理性層面。最后本文還將從人性本源的角度，分析人的罪惡產生的根源。

關鍵詞：人性 惡與善 本源 欲

一、 人性的惡與善

鐵凝的長篇小說《大浴女》對于人性的探索是多方面的，從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層面升騰起來，并深入到人性中各個隱秘的層面，展示了一個個復雜的人物形象，并通過這些人物形象將人性深層世界中的隱秘充分地展示出來，顯示出人性的深邃，揭示了個體的隱秘心靈，使人物展現出豐富的人性內涵。正如小說扉頁上所宣傳的“本書作者扎實可靠的敘述技巧使小說具有清澄透明的人性魅力，并為愛、為善、為人類所應具有的高尚情懷準備了無數催人淚下的細節。”

確是如此，小說《大浴女》中美好的人性背后往往隱藏著丑惡，甜蜜的外衣包裹著痛苦，真與假并存，善良與邪惡不可分割地糾纏在一起。鐵凝在該小說中有這么一句話“當我面對一件美好的東西或人時，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①，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其筆下的人物更多的是充滿了罪惡，同時作者也對這一罪惡進行了審視和精神審判。

首先我們來看一看作品中罪惡人性的展示：尹小跳和尹小帆是作品中的一對姐妹，這對姐妹在小的時候相依為命，手足情深，然而等到尹小帆有了自己的思想之后，姐妹倆不再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了。由于時空距離的拉大，姐妹倆的心理距離也在加大，特別是尹小帆去了美國之后，與姐姐的爭吵成了她發泄的必需。尹小帆人性中的刻薄、自私、虛榮心強、愛出風頭等人性中的負面因素一覽無余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尹小帆后來發展到“幾乎是時時處處都千方百計地與姐姐進行搶奪，從一件風衣到生活的優越感甚至到情人。”②而尹小跳的這種個性只是表現得不明顯罷了，實際上她也搶奪，她和陳在同居，雖然是高舉著愛情的幌子，然而此時，陳在已有了妻子，作為一個理性的知識分子，她明知這樣做會損害陳在與萬美辰的婚姻，可是她偏要這樣做。總之，無論是尹小帆赤裸裸的高舉旗幟的搶奪，還是尹小跳隱秘地打著愛情的幌子的“搶奪”，我們從“搶奪”的相似性中看到了人性通性的一個方面——自私與罪惡。

如果說人性結構的共同性加深了我們對人性的認識，那么人性結構中所表現出來的承續性則讓我們站在歷史的高度對人性進行關懷。尹小跳小時候，醫院里的“女特務”——原護士長遭到了“白鞋隊長”以及隊員們強奸后去保衛科報案卻沒有人理她，理由是“被強奸的人不是良家婦女，被強奸的人是老女特務，老女特務天生就該被強奸，不強奸她強奸誰？”可見人與人之間是何等的冷漠！人們不僅沒有對受害的弱者施以援手，反而以旁觀看戲者的身份加以冷嘲熱諷。而此事發生若干年之后，尹小跳為了進出版社，竟可恥地要求唐菲出賣色相去勾引畫家的父親。在目的達到后尹小跳并不想承認自己的卑劣無恥，她甚至認為：“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賣身一次和賣身十次有什么區別嗎？”兩件事如此神似不能不說是作家有意的安排，人性的最丑陋的一面在此盡現無遺。

另外，人性之“罪”還通過兩個背叛表現出來，這兩個背叛分別發生在章嫵和尹小跳這對母女身上。章嫵為了逃避五七干校時的艱苦生活，達到能長期呆在家的目的，背叛自己的丈夫，與唐醫生偷情，并生下了象征著“惡之花”的尹小荃。而此時的唐醫生呢？他本應該做一個醫德高尚的醫師，可是在那個壓抑人性的時代里，他的人性受到了扭曲和裂變。唐醫生也身不由己地與章嫵茍合，這不僅為現今的道德所不容，更為過去那個視“作風”如生命的時代所不齒。他本應該適時檢點自己，然而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與醫院的護士私通，不久東窗事發，被現場抓奸后，他無處遮蔽，赤身裸體地爬上高高的煙囪墜落，在眾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應該說他也死得其所了。

緊接著作者用同一事件鋪墊出女兒尹小跳的“見死不救”，而死的恰是她同母異父的親妹妹。精神的解構就這樣通過兩個背叛性環節展現出來，一個是對丈夫的背叛，一個是對至親的背叛，這兩個背叛在迄今為止都不是倫常道德所能允許的。如果說前者導致唐醫生的死是間接的，那么后者導致妹妹的死則是直接的。尹小荃的死是必然的，因為在尹小跳與唐菲當時很幼小的心靈中，她們敵視仇恨的對象只能是尹小荃這個無辜的小生命。而也正因為尹小跳內心深處早就潛伏著殺死尹小荃的念頭，所以她才會無意識的，近乎本能的把這一事件與自己聯系起來，才會記住自己曾經緊緊地拉住尹小帆的手而無法忘懷，在法律意義上，尹小跳不是罪犯，可以對尹小荃的死不承擔責任，但在精神意識的層面上，尹小跳卻無法脫逃“罪”的指責與審判。一旦她萌生了殺死尹小荃的念頭，然后一次一次地重復這種念頭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是一個無法逃脫的“罪”人了。此處的“罪”乃指人性中隱藏的一種“罪”性，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乃是人性惡的一種具體體現，鐵凝的深刻之處在于緊緊地抓住了尹小跳這個潛隱的罪性情結，而對尹小跳內在心靈進行了嚴酷的精神拷問與靈魂審判。

讓我們再把目光投向方兢，他可以說是一個卑鄙下流玩弄女性的男人，雖然他說他惟一愛的真正愛的只有尹小跳一人。然而，他對女性玩世不恭的態度還是令人難以相信他的真誠。方兢喪失了男性的功能，他之所以追求尹小跳，也許是看中尹小跳與眾不同的特有的高傲，強烈的征服感往往會激發男性潛藏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恰是方兢從其他女人身上得不到而從尹小跳身上可以得到的。所以，當方兢一旦恢復了男人的功能，他與尹小跳畸形的愛情當然也失去了生存、滋長的土壤，拋棄尹小跳也就是必然的事情了。

人是一個復雜的統一體，人性中既有惡的一面，又有善的一面，這兩個方面是互相影響，相輔相成的。人性惡到一定程度又會促使人向善的方向轉變（當然這種轉變是有條件的）。小說中有一個很值得分析的人物，在她身上人性的復雜展露無遺。這個女孩子既是淫惡的直接行為者，同時又是善良和美麗的化身，她就是唐菲。這個不知父親是誰，死得又早的女孩，居然在那個時代把生活演繹得有聲有色，這當然得益于她那張揚不受“教養”的個性。她曾與一長串男人有過茍合（或結合）的經歷，這些男人包括“白鞋隊長”、舞蹈演員、招工的戚師傅、翻砂工人小崔（結婚）、畫家、副市長。唐菲有過毫無廉恥的舉動，為了進入國有企業，她不惜犧牲自己的色相，勾引招工的戚師傅，最終她“心想事成”，終于名正言順地當了一名工人；同時她也有著“仗義”的心理，她為了滿足尹小跳大學畢業后從中學調到出版社的要求，去找畫家的父親幫忙，也不惜犧牲自己的肉體。

“我就是罪惡”這樣的語句本來就是小說中的唐菲常用的，而從事實上看，唐菲也確應該這樣做自我評價。這倒不是因為唐菲一生放蕩而罪有應得，唐菲十六歲以前也是一個正直善良的女孩，她甚至痛恨地對尹小跳說“你媽是一個壞女人！”（勾引了她的舅舅），所以她本質上是不愿意做那樣的“壞女人”的，但她卻因此而謀害了尹小荃的性命，因而她更是這一罪惡的直接根源。

其實，誰又能是絕對干凈的無罪之人呢？無辜可愛的尹小荃本人不就是一個“罪惡”的結果嗎？還有尹小帆，也包括沒有及時蓋好井蓋的陳在。“我就是罪惡”這是每個人都無法推脫和逃避的，然而也正是唐菲，文本中的這一個生動人物，如一道妖冶的亮色，在灰頹呆板和了無生趣的生活板壁上留下了一道短暫、歪斜而深重的人性刻痕。

這才叫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作者將一個情欲之場的女子寫得近乎透明，她的一顰一笑乃至被動與主動的投懷送抱，都因毫不矯情，甚至毫不動情直奔主題而令人感慨，家境的苦寒，時運的乖張，在這樣的背景下，生存要么平淡茍且，要么是自毀的慘烈。對于這樣一個不肯循規蹈矩的女子，作者終沒法背離世俗生活場景太遠，換句話說，世俗生活可以顛覆一個女子的精神，也可以顛覆她的命運。曾在物質與精神雙重困窘的年代，幾個好友變著法子玩、吃、讀書與表演，當同伴無限感慨地說渴望生活得像電影一樣的時候，唐菲是怎樣驕傲地宣布：“我就是電影！”現在，當整個大勢都扭轉，尹小跳之流時來運轉的時候，唐菲卻是百病纏身，形銷骨立，讓人驚心動魄的是即使是得病，唐菲也希望病得轟轟烈烈，最想得的居然是性病，“治療性病的藥物和診所太多了，全中國的診所恨不得都為了性病而開設，我不怕得性病，還因為我用不著偷偷摸摸地去治病，我大搖大擺去治病。”③不少評論文章看到《大浴女》后質疑，尤其是對舊道德的質疑，著眼點在尹小跳，但是唐菲這一形象的精神解構與美學建樹更有意義與闡發的空間。總之，唐菲天性善良與她那復雜的淫亂史巧妙地被鐵凝令人信服地組合在一起，不僅沒有絲毫生硬造作之感，反而顯得十分自然貼切，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唐菲的出現標志著鐵凝塑造人物的功力。

二、人性本源——欲

傳說佛祖釋迦牟尼在得道之初一直在深深地思考一個問題：人類為什么會終日忙忙碌碌、爭名奪利毫無休止呢？他在菩提樹下冥思苦想，一連七天七夜，終于得到了答案，原來是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欲”：肚子餓了，有“食欲”；性沖動時，有“性欲”。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就會有“情欲”；有生理上的“欲”也有精神上的“欲”。正是這種“欲”在推動著人類去做該做或不該做、合法或不合法的事。欲望每個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一個人只有不斷產生新的欲望，他的人生才具有向前發展的推動力量。一個根本“無欲”的人是必然要失去生活的目標和信心的。我們傳統文化中所謂“無欲則剛”，實際是要人們依靠理性的力量控制和壓抑人眼前肉體和自然的“欲”，而轉移到去追求一種更大的“欲”，它決不會是純粹的無“欲”。所以，人是不可能沒有“欲”的。不管對于每個個體的人還是對于整個人類來說，“欲”都是一種最終的動力，當然，人的欲望也很容易無限膨脹，即所謂“欲壑難填”，因而同樣也會給人類帶來許多災難性后果。

鐵凝的《大浴女》中，對人的“欲”可以說是有著非常獨特的表現，小說以一種藝術化的語言，把人的“欲”歸結為人內心的一種“搶奪”。“搶奪”用鐵凝在小說中常用的一種說法就是“這真是一個好詞兒！”它雖然很通俗，不那么哲學，然而它卻是人人都明白的哲學。這部小說中所發生的那么多凄凄慘慘，甚至是鮮血淋漓的事件，有哪一件不是由于人內心中“搶奪”的潛意識所造成的呢？對愛的搶奪，對利益的搶奪，對職位的搶奪，對名聲的搶奪……尤其是那個尹小帆，幾乎時時處處都千方百計地與姐姐進行著搶奪，從一件風衣到生活的優越感甚至到情人，她無不搶奪，搶奪的本性在尹小帆身上表現得最明顯，這是鐵凝小說為我們塑造的又一個極出色的典型。

如果在小說中女性人物身上的“欲”主要表現為搶奪，那么在男性人物身上則差不多就是渴望“占有”，越是欲望強烈的男人就越是無休止地想占有，而且越是對世界對社會懷有不滿的人就越是無休無止地渴望“占有”。在這方面，方兢是一個典型，這種搶奪與占有的區別，恰恰也表明了女性世界的弱勢地位。

作為小說的一種理性內涵，如果只是將人的“欲”表現停留在“搶奪”或“占有”的表層歸納上，還不能說這樣的主題有多么深刻，鐵凝的深刻之處在于，她總是能夠在人們通常可以意識到的理性層面以外，尋找一個更高或更新的意義層面。在這部小說中，“搶奪”的意味是被作家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小說通過尹小跳的心理活動做出了表達，那就是對現實對生活“只要她擺出搶奪的姿態，她就必定失敗”。這也許是許多人都難于在實際生活中能夠真正明白的。小說接著說：“尹小跳就搶奪過，任何一個年輕氣盛的人都曾有過不同式樣的對生活的搶奪，幼稚而不可笑。”因為歸根結底這就是人的本性。作家以此想暗示給人們的也許是又一個層面的意義，大家在現實之中能不能少一點搶奪？

總之，鐵凝憑借其長期而持續的追求，在這部小說中使自己成為運用小說手段探索人性，在這一方面作出過成就的當代小說家。鐵凝也曾說：“人性結構的豐富性給文學帶來了說不盡的視角，也許我們只找到了萬萬分之一。我們應該力求發現得更多。”④鐵凝確實在不斷“發現”人性、研究人性。其小說充分給讀者展示了豐富的人性內涵，在美學和文化上都作出了值得稱道的獨特貢獻。

注釋：

①③鐵 凝．大浴女[M]．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

②郝 雨．欲的突圍與潰敗[J]．小說評論，2000，（5）．

④鐵 凝．就這樣走著、勞作著[M]．鐵凝文集[M]．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張慶豐，廣東嶺南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