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俠之魯迅的精神淵源

摘 要：俠作為一種精神傳統在中國有著深厚的根源，俠與文人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魯迅作為從晚清走出來的現代知識分子，作為一個“歷史中間物”的存在，他的身上既有傳統士大夫的印記，更染近代知識分子的任俠尚氣的總體精神風貌，魯迅之所以與傳統有這種斬不斷的糾纏，也緣于魯迅的家庭地域文化背景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關鍵詞：魯迅 俠義 集體無意識 精神淵源

俠作為一種精神傳統在中國有著深厚的根源，俠與文人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陳平原的《千古文人俠客夢》從俠的發展演變，并著重從武俠小說中俠義的演化、發展探討論述俠與文人之間的深厚淵源。而且，龔鵬程認為近代也就是晚清以來的知識分子總體上存在一種“俠骨與柔情”的生命形態。魯迅作為從晚清走過來的知識分子，他的生命形態不可避免地也會與這一俠義傳統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

分析魯迅與俠的關系并不是一個新話題，曾有學者圍繞著這個問題作過研究，袁良駿曾就《魯迅與“俠”文化》為題作過論述，其論述的重點是魯迅如何看待俠文化，并從魯迅對俠義小說的評價和態度中去研究魯迅與俠文化的聯系。周蔥秀寫過《瞿秋白與魯迅論俠文化》，其著眼點在于從魯迅對俠義文化的虛偽性和局限性的批判的角度進行論述。他們兩人基本上是從魯迅如何看待俠文化的角度進行論述的，沒有深入研究或忽視了魯迅自己身上所體現出的俠義精神。湯晨光倒是論述了魯迅身上所體現的墨俠精神，但我認為以單純的墨俠來削足適履式的定義魯迅這個復雜的個體未免有點簡單化了。我想魯迅與俠的關系應有其深刻的淵源，回到魯迅思想的原處，應該可以從中尋覓出俠義在魯迅思想萌芽的種子。

一、近代知識分子總體生命形態的影響

俠作為“一種歷史記載與文學想象的融合、社會規定與心理需求的融合，以及當代視界與文類特征的融合。”①作為一種如陳平原所講的成為我們民族千古相隨的文人之“夢”，早已內化為我們民族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中國封建社會到了晚清，中國社會處于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動蕩不安的境地。生逢亂世的近代知識分子，面對國家的衰弱，民族的危難，感覺單憑手中的筆已經無法實現自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抱負，這時候的知識分子便在總體上呈現出一種任俠尚氣的總體特征。

晚清社會文化變遷之巨，是人所共知的。在這個文恬武嬉、官貪民疲的時代。知識分子自覺對時代有責任，所以也就更向往正義之實現，也更期待英雄，或自己愿意成為拯救時代的英雄。對于各種現存的社會體制，更是力予批判，意欲“沖抉羅網”，以獲得個體的自由和群體的解放。

在這種存在的基礎上，他們的性格往往就傾向于俠。如龔定庵說：“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已無多。”《己亥雜詩》②

章太炎寫《儒俠篇》，立意就在倡導當時的知識分子擯棄傳統士大夫身上的沉潛內斂的一面，發掘自己身上激昂抗烈的豪氣，改變自己身上的中庸固守的一面，銳意改革，開創出一片全新的局面。關于晚清以來的知識分子身上的這種任俠尚氣的傾向，龔鵬程在其《中國文人階層史論》一書中專章作了論述，書中除了論述上面提到的章太炎、譚嗣同、秋瑾等人的尚俠之外，還對于維新派梁啟超的《中國武士道》一書中鼓吹刺俠精神，楊度、蔣智由等認為的中國應該恢復俠風進行了論述。論者更從整個《南社詩文從選》的觀察中說明論證了那種儒俠合一的，經過轉化改造后的俠客精神，普遍流布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心中的時代精神現象。同樣，魯迅的思想也攜帶著“歷史的痕跡”，這個“歷史的痕跡”深藏在他的心靈深處，從而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力量。

魯迅作為一名從晚清走過來的知識分子，對于這種任俠尚氣的時代風潮肯定能敏感地覺察到，他在日本期間，又深受章太炎、秋瑾等具有俠義精神的革命知識分子的影響，他的精神世界里肯定也烙上了那個時代的精神印記，我們從魯迅參加光復會這一事件中就能很明顯的看到這一點。在日本期間魯迅還寫了《摩羅詩力說》、翻譯了處女作《斯巴達之魂》等文章，里面充滿了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激情，“尊己而好戰”（《摩羅詩力說》），充滿了迎戰的渴望與慷慨激情。“我以我血薦軒轅，寄意寒星荃不察”就是那個時代魯迅受俠義思想影響的一種生命激情飛揚的表現形態。

近代的知識分子固然能夠意氣昂揚地沖決羅網，顯現出飛揚跋扈的氣勢，但龔鵬程在文章中又提到，整個時代的苦難，擔在知識分子的心頭，必然在他們意氣昂揚之中，產生蒼涼哀傷之感。

大抵身在亂局之中，知識分子對于生命的脆弱，都能有所體會。而他們沖決羅網的豪情，又反過來不斷構成對生命本身的質疑；因為人的具體生命，其實是與社會分不開的，一再批判社會，撼動既存價值的結果，可能也就懷疑到個人存在的價值。這樣就不免逐漸走向虛無……這種人生空虛之感，很自然地使他們趨近于佛家、道家。②

魯迅的“復仇意識”使得他的為人和文章中具有了激情四溢，意氣風發的生命形態，但這種生命存在不可能構成一個人的完整形式，在其意氣昂揚之下，必然也會有蒼涼哀傷之感。“反抗絕望”就成了魯迅文學世界的又一個主題。“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就是魯迅式的“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關于佛，魯迅在幼年曾被家人送入長慶寺龍祖和尚處做徒弟，在日本期間又跟隨章太炎學習過一段時間的佛教文化，1914年還閱讀了大量的關于佛教方面的書籍，魯迅與佛教的關系，有不少學者進行過研究探討。魯迅與佛教的結緣，在于魯迅本來抱著文藝救國，改良人生的理想投身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然而現實的黑暗使魯迅認識到了自己理想的不可實現和人生的了無意義，魯迅時常感到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在他的文章中亦時時流露出對于人生的失望和絕決，而佛教“人生即苦”、“一切皆苦”的教義，能夠使魯迅在暫時的“瞞”和“騙”中獲得精神的廉價平衡。這也和龔鵬程所講的當時具有俠義精神的知識分子的總體生命形態是一致的。

二、家庭地域文化背景的影響

魯迅作為從晚清走出來的現代知識分子，作為一個“歷史中間物”的存在，他的身上既有傳統士大夫的印記，更染近代知識分子的任俠尚氣的總體精神風貌，魯迅之所以與傳統有這種斬不斷的糾纏，也緣于魯迅的家庭地域文化背景的潛移默化的影響，當我們走進魯迅的精神家園的棲息地——他的故鄉紹興時，我們就更進一步走進了魯迅的心靈。

就文化傳統的繼承性而言，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對魯迅的影響是非常深刻的，在其早年所寫的《文化偏至論》中，魯迅曾經呼喚“匡救”中國的“明哲之士”，應該是“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③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固有之血脈”的繼承，可以說是構成魯迅思想文化人格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浙東”文化傳統以及“浙東”人的人文性格對于魯迅有著深刻影響，特別是在晚清近代以來的“浙東”士大夫知識分子階層對魯迅人格范型有著深刻影響。魯迅在《斯巴達之魂》中所表達出來的激情充沛，力主抗爭的精神可以說就是“浙東”文化中血脈賁張、勇武叛逆的傳統的繼承；年青時，魯迅曾經致力于整理故鄉先賢的遺著，在其校輯的《會稽郡故書雜集》中提到：“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污納垢之地！”春秋戰國時代，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滅吳雪辱；后漢的董黯殺不孝的鄰人以祭母報仇；宋代的陸游至死不忘“北定中原”等等，使魯迅從骨子里就繼承了前人的這種反抗精神，“‘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斯義。”④在魯迅的文學作品中就經常出現表現復仇主體和描寫復仇者的形象，如《女吊》、《鑄劍》以及《野草》中的兩篇《復仇》等等。魯迅兒時喜歡故鄉目連戲中的“無常”和“女吊”，也喜歡長媽媽送的《山海經》里面的“刑天”，可見勇武叛逆，報仇雪恨的思想品格在魯迅的青少年時期就已經深深地烙入他的思想深處。十歲的時候因為家里的一匹花貓吃了自己飼養的小隱鼠，就立即采取報復行動，自后就成了一個“仇貓者”；因為聽了祖母講的“水漫金山”的故事，便同情白娘子，希望雷峰塔快一點倒掉。可見在魯迅青少年時期，由于地域文化氛圍的浸潤和家庭早期教育的影響，扶弱抑強的叛逆性格和堅忍不拔的奮斗精神已成為其思想性格的一個鮮明特征。對于“浙東”文化中“硬氣”這一秉性的繼承，更可以從魯迅的雜文中看得出來，其雜文“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的文風就是一種剛韌、硬氣的表現。而這種剛韌、硬氣的性格秉性，就是近代知識分子如章太炎等人所期待出現的文人性格。

魯迅與浙東文化的深刻聯系，不僅表現在其對敢于反抗叛逆，剛韌、硬氣和雪恥復仇的傳統的繼承，還表現在其對中國士人傳統中“狂人”譜系的續寫上。錢鐘書曾經把中國的“狂士”傳統分為“忤世之狂”與“避世之狂”兩種，前者代表是嵇康，后者代表是阮籍。對于嵇康與阮籍魯迅的評價是不一樣的。

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后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于司馬氏之手。……阮籍做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于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③

從魯迅的言辭中可以明顯地感到魯迅對于自己的這位同鄉嵇康是從內心感到歡喜的。魯迅不僅多次寫文章談論嵇康，而且以十余年心血，擇定善本，校勘十余次，整理《嵇康集》，使之成為最精的本子：“中散遺文，世間已無更善于此者矣。”⑤魯迅一生，對前代作家詩文耗費如此巨大心血，百計為之搜求、核定的，嵇康是唯一的一個。原因自然是復雜的，但精神人格的共鳴與文化性格的某些相通當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因素。

“忤世”，不僅僅光是“叛逆”，還有“反抗”、“挑戰”的精神蘊于其中。……他對于稽康的閱讀和研究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嵇康的“魏晉文章”，既是魯迅的心靈的歸宿，也是他借以戰斗的思想庫，說他是現代的嵇康也不為過。⑥

“狂人”的“忤世之狂”的傳統到了近代得以在章太炎身上復活。章太炎學問大，脾氣也怪，時有“章瘋子”之稱，他的大弟子黃侃也被稱為“黃瘋子”。章太炎是魯迅的老師，魯迅對于章太炎身上的“忤時違眾”的狂放之氣是持肯定態度的，這一點在前文已有闡述，此處就不做贅論。

魯迅對于古代“狂士”的企慕和禮贊，也只是他對于自己狂放不羈個性的一種自審性的心理體驗。從“狂人”到“瘋子”，從“N先生”到“過客”，從呂緯甫到魏連殳，這一個個狂態人物的誕生，其中貫穿如一的“狂人話語”，一直昭示著魯迅內心世界的分裂。……魯迅選擇狂人的過程，本質上不過是對精神分裂的強烈體驗，對尋找出路的強烈體驗，對先覺者命運的強烈體驗。⑦

魯迅對于像嵇康、章太炎等身上具有“狂人”氣質的前人的敬慕，以及他在自己的文本世界中對于“狂人”形象塑造的執著，都使我們深深體會到魯迅對于“狂人”秉性的內心向往，在魯迅的觀念里，“狂人”是那些“任個人而排眾數”的以個人主義為生命價值核心的“獨異者”（孤獨者），是對歷史和現實保有清醒的“覺醒者”，是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真的猛士”。“狂人”與俠有著天生的一脈相通之處。“狂人”氣質在魯迅身上體現出來，形成了魯迅性格的獨特寫照，魯迅雖自命為“世故老人”⑦，卻又在骨子里與“狂人”有著靈犀相通的傳承關系，這就使得魯迅在向往任俠尚氣時多了一份狂狷之氣，在彷徨猶豫時多了一份義無反顧的豪邁之情。魯迅對于狂人精神的現代性闡釋，使得“狂人”這一形象在現代精神譜系中得以發揚光大，這對于激活中國傳統文人的激情四溢的生命方式的呈現，對于任俠尚氣這一近代知識分子的總體生命表現形態的延續，對于傳統知識分子在傳統與現代的激烈碰撞中的現代性轉變所起的作用無疑是舉足輕重的。作為“俠之狂者”的魯迅，其內蘊的精神現代性內涵，無疑是現代精神文化傳統中一份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

三、回到魯迅

俠義精神作為我們民族的千古相隨的“集體無意識”積淀，到了魯迅這里得到了新的發展，使俠義精神賦予了現代內涵和意蘊，魯迅身上的俠義精神，是需要我們繼承的寶貴精神財富。魯迅的俠義精神在今天的理解，我認為就是那種人民性，為了人民的生存，民族的解放，為了一個現代的人性的建立而戰斗的大愛精神；是那種無私無畏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自我犧牲精神；是敢于揭別人的瘡疤，也用于自我批判的現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和良心。魯迅身上的俠義精神，對今天的我們具有文本和現實的雙重意義，回到魯迅，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很多彷徨，理解魯迅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俠義精神，能夠為我們增添一份精神和情感的大餐。同時，俠義精神作為一種民族記憶的純粹的精神向往，它的那種擔當正義，豪氣萬千，舍生取義的內涵，對于浮躁的時代和浮躁的現代人，對于在物質洪流中漸漸迷失的人間情義，無疑是一種拯救和補償。我們對于精神枯竭的焦慮或許能憑籍這種千古相隨的俠義精神得以緩解。正如錢理群所說：“我們今天在現實生活中遇到新的問題，總能夠回到魯迅那里，會有意想不到的新的發現，成為新的思考與創造的一個起點。”⑧

注釋：

①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②⑥龔鵬程．中國文人階層史論[M]．甘肅：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

③魯 迅．魯迅雜文全集[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

④閻慶生．魯迅創作心理論[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⑤魯 迅．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⑦田 剛．魯迅與中國士人傳統[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⑧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陳江華，山東省臨沂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