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反抗絕望

摘 要：《過客》是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的重要篇目，其豐厚的意蘊色彩歷來是文學探討的熱點。本文結合魯迅生平作品及言論，從孤獨的革命者、三種生命的載體以及逾越絕望之墳等視角攝入，全面詮釋其文中意蘊。

關鍵詞：過客 孤獨 反抗 墳

《過客》是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的重要篇目，作品看似簡單平淡，情節平凡，沒有以往瑰麗奇特的想象，沒有激昂尖銳的批判，更沒有無情自省式的解剖，然而卻蘊含著豐厚的意蘊色彩：孤獨與熱情，死亡與新生，布施與拒絕，絕望與反抗……細細品味作品，在老翁、女孩以及過客的簡單對話中，一個反抗絕望，超越絕望的前行者形象逐漸躍于紙面，走進讀者心扉。

一、孤獨的“前行”者

（一）“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1]（p150）

這是魯迅寫在《題〈彷徨〉》中的一句小詩，寥寥數語便勾勒出天地間一個肩負兵刃的孤獨戰士形象，此人便是孤軍奮戰的魯迅。這種孤獨感和寂寞感時時縈繞魯迅心田，顯然這與外在生活戰斗環境變化，社會矛盾激化以及作者內在情感變遷，不斷地自審定位等因素有著關聯，但對于藝術創作來說，也未必就是壞事。魯迅在《小雜感》里也說道：“人感到寂寞時，會創作；一感到干凈時，即無創作，他已經一無所愛。”[2]（p532）因而，除了寫作，他就只剩下孤寂：沒有戰斗同伴，但卻不斷尋覓新生力量；沒有眾人支持贊許，但卻希望得到理解。這便是魯迅作為先覺者所擁有的孤獨與寂寞。

然而，他的孤獨不是悲哀，不是病態，而是一種超越凡塵的精神境界，是先覺者的獨特品性。他深感在思想探索的進程中將會愈加孤單，因為他不愿隨波逐流，惶惶終日，他要直面人生的苦痛，勇敢把握生命，追求自我，探索新思，所以他正如過客一般，在庸眾中得不到賞識，得不到寬慰，唯有孤獨作伴，寂寞地趕著自己的路途。

（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奔走”是《過客》中主人翁的一種狀態，更是魯迅樂于描繪的一種精神。其歷史小說《非攻》，便集中筆墨，渲染了墨子由魯國前往楚國勸說楚王放棄武力攻打宋國之途中的辛苦和勞累：

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

他毫不在意，仍然走；……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家檐下睡到黎明，起來仍復走。草鞋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3](p455)

顯然，在魯迅筆下，墨子成為一位不辭勞苦，摩頂放踵，為制止生靈荼毒而四面宣揚“兼愛”學說的圣徒。其實魯迅也樂于在生命中奔走，執起手中的筆桿，奔走于精神的世界，探索真理與新思：于《墓碣文》中無情地解剖自己，“于無所希望中得救”；于《死火》中審視“燒完”與“凍滅”；于《希望》中“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來襲擊”；于《求乞者》中“居布施者之上”；于《影的告別》中“向黑暗里彷徨無地”。用魯迅的話來說：“以悲觀作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向前走去。”（《兩地書·五》）走，縱使孤獨地出走，都是魯迅生命形式中的自我肯定，是一種對絕望的抗戰。

二、前行中的三種生命載體

（一）過客——魯迅精神自畫像

這是一個“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的孤獨的跋涉者。孫玉石在《〈野草〉研究》一書中指出：“魯迅筆下的過客，是一具寄意幽深而又充滿詩情的藝術形象”，“與棗樹的不屈不撓同黑暗勢力戰斗的性格特征不同，魯迅賦予過客這個形象以新的意義和色彩。在過客的身上，那種韌性戰斗的精神，更多的表現為對革命道路的勤苦不倦的探索。”[4]（p24）的確，魯迅筆下的過客歷盡艱苦折磨，翻山涉水奔向前方。可是，前面卻是沒有出口的道路，他永遠都在不懈追求，攀越精神上連綿不斷的巔峰。縱使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也始終奮斗向前，這正是一種戰士所特有“困頓倔強”狀態。

同時，過客又是個不知何名何姓，何去何從的“怪人”：

翁——客官，你請坐。你是怎么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過第二回。

翁——呵呵。那么，你是從那里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

翁——對了。那么，我可以問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起，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里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顯然，老翁對過客的追問是一種自我存在的追問，一種身份的確認。然而，過客卻孑然一身地跋涉山水，渾然不知他叫什么，只知道“人們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而在魯迅的戰斗生涯中，他也有著不盡相同的稱呼：“是‘學者’，或‘教授’乎？還是‘學匪’或‘學棍’呢？‘官僚’乎？還是‘刀筆吏’呢？‘思想界之權威’乎，抑‘思想界先驅者’乎？抑又‘世故的老人’乎？‘藝術家’？‘戰士’？抑又是……乎？乎？乎？乎？乎？”[5]（p380）他為學生所尊敬，為敵人所辱罵諷刺，為同僚所反擊。于魯迅而言，所有的稱謂業已不重要了，也“沒有聽過第二回”，他不斷地前行，不斷地拋棄自我，存在便勝于一切了。然而他又不知從哪來，到哪去，只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到這里了”。這不是茫然，而是魯迅對生命地不懈追求。于他而言，孜孜不倦地追求探索，又何須劃分起點與終點。

（二）老翁——“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么好處的”

老翁也曾聽見過聲音的呼喚，也曾目睹過社會的黑暗，所以，他才會說：“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么好處的”。但是，他卻因久經風霜，飽經苦痛而麻木不仁。他現在不需要再去探尋什么了，對于這天，這土，這風，這小土屋，他是早已滿足的了。可是，老翁又知道西面是墳，“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連同東西兩面，這便意味著曾幾何時，老翁也有過探索。顯然，面對著死亡之墳，老翁卻步了，他充耳不聞，不理那呼喚之聲，因而路終究還是“痕跡”。而這其中又沒有錯對可言，或許老翁在黑暗中受過創傷，又或許老翁畏懼死亡，總之他確已變得麻木愚昧了。

（三）女孩——天真爛漫的青年

小女孩有著爛漫的純真，總認為前面的墳是“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她沒有經歷過生活風雨摧殘，沒有目睹過社會黑暗腐朽，因而她仍未能看清“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6](p159)，總是洋溢著青年的天真熱情，好奇樂觀。她為過客倒水，跟他聊天，甚至拿出小手帕給他包扎腳傷。她正是魯迅甘于“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寬闊光明的地方去”[7](p137)的新一代青年。

三、逾越絕望之“墳”

（一）回去與不回去

1．“料不定可能走完？……那不行！我只得走”

當老翁說服過客“不如回轉去”時，過客忽然驚起：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棉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決不回轉去！這是過客心底的吶喊，心中的呼喚。他深諳背后的黑暗，回去終究是沒有出路。倘若回去，必將陷入比魏連殳更要險惡的困境中（《孤獨者》）；必將遇到魯四老爺加倍的壓迫和虐待（《祝福》）；必將落得比涓生、子君還要凄慘的結局（《傷逝》）。因而他不愿回去，也不能回去，惟有繼續前行。

與此同時，過客也“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這正如孫玉石先生在《現實的與哲學的》中說道：“魯迅心中的兩種聲音，在這里，我們聽得很清楚。在決心前行的戰士的心里，過多的即使是真實的同情，也是一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沉重的負擔。更何況那個社會，所充滿的殘酷，黑暗，壓迫和摧殘，充滿了非人性的令人窒息的空氣，充滿著附著于黑暗勢力的自私之徒，是那么的令人‘憎惡’不已！”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一旦踏上了征途，便將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峽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8](p51)這就是他鏗鏘的宣言。

2．“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

那“前面的聲音”是什么？生命的呼喚？道義的呼喚？還是到達理想彼岸的呼喚？任訪秋先生說：“過客聽到的聲音，正是千百萬人民群眾的聲音，他們在封建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壓迫下，如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發出悲痛的聲音，詛咒的聲音，這些聲音是響徹了世界。”那么這些聲音中必將有著祥林嫂（《祝福》）對舊禮教的控訴，有吉光屯上“瘋子”（《長明燈》）要“放火”造反的吶喊，有子君（《傷逝》）對黑暗社會的反抗……一言蔽之：這聲音是對光明向往的呼喚，是魯迅卑微卻燃燒著的希望。

其實老翁也曾聽見過這聲音，但他卻堵住耳朵“不理他”，聲音也就不叫了，他也就駐足于此，從此愚昧麻木。而魯迅卻提倡“聲發自心，朕歸于我”[9](p24)，因而過客第二次“沉思，忽然吃驚”，憤然叫道“不行！我還是走的好”，繼而昂然趕路。

3．“自居于布施之上”[10](ｐ167)

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當小女孩饋贈手帕讓過客包扎腳傷時，過客說出了令人驚怕的話語。他拒絕所有的布施，甚至咒詛布施者，這于布施者而言是殘忍的，可怕的。那為何魯迅又要拒絕，又要咒詛？他在《致趙其文》信中說得非常明白：

《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有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但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跎在“愛”——感激也在內——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11](ｐ442)

作為前行者，魯迅不愿被困難擊退，更不愿接受布施沉溺于感激同情中止步不前。因此他拒絕了布施，不要掉于愛的羅網之中。其實，早在魯迅寫《求乞者》時，就已貫穿了一種“居布施者之上”的情感。《求乞者》中的“我”，既憎惡別人向他求乞，而自己也得不到布施之心。這并不是魯迅缺乏同情心，沒有人道主義，而是他早已超越了布施的淺層意象，有了更深沉的思慮：為何要求乞？為何要布施？不如舍棄這些卑劣的情感，勇敢地站起來，一同反抗絕望罷！

（二）逾越墳——反抗絕望

在回去與不回去的矛盾掙扎中，過客一次次地沉思，一次次地驚醒，一次次用感嘆的語氣說“我要走”。伴著無數呼喚的聲音，他拒絕了布施，舍掉情愛，昂然西去：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

他曾有過疑惑：“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老翁不知，他亦不知，可他卻要悲壯地反抗絕望，正如魯迅在《希望》中所言的：“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12](p284)

于生命而言，魯迅認為：“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13](p368)墳是每個生命的終點，但假使有無盡的勇氣，堅定的信念逾越墳，反抗絕望，或許便是新生的起點。

于革命而言，魯迅不斷尋求著新的奮斗之路，縱使前路是墳，仍舊相信墳之后有著光明、希望。他曾在女子師范大學毀校周年紀念會上說：“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然而將來是永遠要有的，并且總要光明起來；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正是有著“為光明而滅亡”的革命信念，魯迅與過客都朝著墳的方向奔去，他堅信那黑暗的墳的背后，一定有著新的希望，新的光明！

過客只得走，魯迅也只得走，他必須向著絕望走去，絕地反抗，絕境重生。假使他不能逾越墳，那便將永久活于這不明不暗的凡世間，在沒有絕望與希望的幻滅中茍活。所以，無論前方是什么，無論孤獨抑或寂寞，他只能舍掉一切，孑然上路，逾越墳，反抗絕望！

注釋：

[1]魯 迅．題《彷徨》[A]．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魯 迅．而已集[C]．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 迅．故事新編[C]．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孫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5]魯 迅．《阿Q正傳》的成因[A]．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魯 迅．《野草》題辭[A]．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7]魯 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8]魯 迅．北京通訊[A]．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9]魯 迅．破惡聲論[A]．魯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0]魯 迅．求乞者[A]．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1]魯 迅．致趙其文[A]．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2]魯 迅．寫在《墳》后面 [A]．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3]魯 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歐陽怡，廣東省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