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創(chuàng)作《奔月》時魯迅的境況相當?shù)夭粯酚^,內(nèi)處于情感及道義的自責當中,外則有政客們的排擠,同行文人間的攻擊,及當時特定的社會氛圍,這使魯迅不僅在物質(zhì)生活上受到重壓,更使其精神層面上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在這篇小說中,作者對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弈和嫦娥這兩個人物形象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魯迅借弈的形象表現(xiàn)了一個肉體上的自我,而用嫦娥作意象表現(xiàn)了一個精神上的自我,是作者精神層面的藝術再現(xiàn)。作者借此以非常藝術的手法對自己進行了剖析和反思,反應了靈與肉的沖突。
關鍵詞:情感 弈 嫦娥 沖突
《奔月》取材于“弈射九日”和“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可是作者并沒有拘泥于故事本身所具有的寓意,而是對這兩個形象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在他們身上寄予著自己的影子,反應了自己靈與肉的沖突。
我們知道,《奔月》創(chuàng)作于1926年12月,分析作品之前,先看看此前魯迅的境況。1926年8月26日,魯迅和許廣平同車南下,一到廣州,一至廈門,開始了他們兩地分居的生活。這種生活,使得這對熱戀中的戀人彼此有一種難耐的寂寞,這在《兩地書》中表現(xiàn)得相當充分。除此之外,因為朱安的緣故,魯迅還有一種深深的自責與尷尬。他的結發(fā)妻子朱安與他母親一起住在北京。魯迅對朱安始終有一種內(nèi)疚感,盡管許廣平對此事也在信中安慰過魯迅,但魯迅思想上的包袱始終卸不掉。他和許廣平從熱戀到同居,其戀情可以說處在夾縫中發(fā)展。作為新文化運動主將的魯迅,在“打倒孔家店”、掃蕩舊社會惡習的新文化運動氛圍下,自己過的卻是類似于“一妻一妾”的生活,盡管他與朱安并沒有感情,但他們的關系是經(jīng)過社會所認可的。這不光成為批評者下刀的切口,也是魯迅認為尷尬的事。如果說和許廣平在熱戀中、兩人又在一起時,魯迅在愛情光環(huán)的照耀下來不及或者不愿思考這種或多或少有點畸形的情感的話,那么,當他們分開后,在冷靜下來之后,魯迅就陷入了情感及道義上的自責。作為魯迅知己的許廣平不會認識不到這一點,她在11月22日寫給魯迅的信中安慰道:“你的苦痛,是在為舊社會犧牲了自己。舊社會留給了你苦痛的遺產(chǎn),你一面反對這遺產(chǎn),一面又不敢舍棄這遺產(chǎn),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里就難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農(nóng)奴,死守這遺產(chǎn)?!雹購倪@個開導中我們可以看出魯迅精神上的苦楚與面對此事的尷尬。
除這件事外,此時發(fā)生的另外一件事使魯迅經(jīng)歷了一次巨大的打擊。這一事件的主角為高長虹。高長虹22歲時在北京舉行他的文學“狂飆運動”,他于1924年慕名拜訪魯迅,魯迅異常欣賞高的才干,對他大加扶持,為他校閱書稿常至深夜,甚至勞累到口吐鮮血的地步,可謂不遺余力。這時高長虹在魯迅家里認識了許廣平,與其通信討論文學并對許患著單相思。魯迅和許廣平結合后,高長虹怨恨在心;待到他們雙雙南下之后,高長虹轉入醋意的報復,對魯迅大肆攻擊。他在《走到出版界》中對魯迅不斷誹謗,魯迅剛開始對此事的態(tài)度是“我現(xiàn)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伎倆發(fā)揮到如何”。①許廣平在11月16日寫給魯迅的信中勸魯迅拿起手中的筆,不要因此而消沉,“幾個人乘你遁跡荒島而槍擊你,你就因此氣短嗎?你就不看全般,甘為幾個人所左右嗎?”魯迅在收到許廣平的信后認為許的話“大抵不錯”、“決定不再彷徨,拳來拳對,刀來刀當。”①后來魯迅寫成《所謂“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啟示》(收入《華蓋集續(xù)編》)來揭穿高長虹的伎倆。高長虹又于11月22日在《狂飆》上發(fā)表了一首題為《給——》的詩?!霸聝何医唤o你了,我交給夜去消受。”可是,“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太陽丟開他走了,從此再未相見?!备唛L虹自比太陽,意欲不言而明。后來,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這才明白長虹原來在害‘單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這里來的原因,他并不是為《莽原》,卻在等月亮。但對我竟不表一些敵對態(tài)度,只待我到廈門,才從背后罵的我一個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菚r候做了一篇小說,和他開了一些小玩笑。”①把魯迅所遭遇的事件和這些佐證聯(lián)系起來看,《奔月》中的逢蒙身上有高長虹的影子已無需質(zhì)疑,學界對此也多有論述。但如果僅停留在借忘恩負義、暗箭傷人的逢蒙來譏刺高長虹的認識層面上,很顯然是不夠深入的。在這玩笑的背后其實隱藏著魯迅深深的孤獨及以德報怨而產(chǎn)生的對新的社會道義的懷疑。
個人方面,除了情感的折磨和自責及學生的以德報怨外,先前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在魯迅心頭也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1923年7月,同周作人的關系破裂;1925年在“女師大風潮”中,魯迅被章士釗免去僉事之職,同時還受到陳西瀅的各種誹謗。來自親人的、政客們的、同行的、晚輩的多重打擊和報復,使魯迅疲于應對,也使他對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了一種懼怕和懷疑。
當時的時代氛圍也異常的不樂觀。此時,“五四”運動退潮,新文化統(tǒng)一戰(zhàn)線發(fā)生分裂。政局上極不穩(wěn)定,軍閥混戰(zhàn),政治腐敗,民心惶惶。意識形態(tài)上新文化運動者以蕩除舊社會的一切為己任,但新的社會秩序尚未建立,社會處在新舊文化交接的階段。所有這一切在魯迅心中不可能不形成巨大的沖擊。他曾用“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②來形容自己此時的境況。
在這種“內(nèi)憂外患”兼及的處境下,魯迅完成了一系列苦悶、蘊藉之作,《彷徨》、《野草》和《奔月》都寫于這一時期。此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多為魯迅心靈的創(chuàng)傷之作,多是其內(nèi)心的獨白甚至對自己的剖析和反思?!侗荚隆芳词沁@樣的一篇小說。
《奔月》中的弈身上有現(xiàn)實生活中魯迅的影子,我們可從以下幾方面理解。
(一)弈在古代神話中并不指具體某一個人,當為“集古代許多善射者的事跡于一身的人物”,③他的戰(zhàn)斗武器——箭,和魯迅手中的筆同樣都是無情地刺(射)向敵人的利器。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說:“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濒斞傅墓P,就像一把匕首,無情地刺向敵人心臟,以求觸動國民麻木的靈魂?!拔乙晕已]軒轅”就是這種匕首精神的寫照。
(二)魯迅和弈都有橫掃一切的英雄主義精神?!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記弈“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禽封豨與桑林”,救民于水火之中,為人們的物質(zhì)生存而戰(zhàn)斗;魯迅則在1918-1922年間,在新文化戰(zhàn)線上吶喊、戰(zhàn)斗,斬將搴旗,叱咤風云,為了民族的精神解放而戰(zhàn)斗。
(三)魯迅和弈有相似的遭遇?!侗荚隆分械霓脑谛≌f中并不是以英雄的頭銜出現(xiàn)的,而是面臨著射盡了一切野獸,只能打幾只麻雀,天天讓自己的愛人吃烏鴉的炸醬面的困境。在這里,英雄已沒有了往日籠罩在其身上的耀眼的光環(huán),他不再受到萬眾矚目,也不再享有頂膜崇拜。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下只能受到冷遇、嘲笑、誣陷甚至背棄?,F(xiàn)實生活中的魯迅的經(jīng)歷與其何其相似,魯迅通過這一形象寄托了同樣的孤獨感和彷徨、苦悶的心境。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正是借弈的形象表現(xiàn)了一個肉體上的自我。而嫦娥的形象則表現(xiàn)了一個精神上的自我,或者說代表了另一個魯迅,是魯迅精神層面的藝術再現(xiàn)。
(一)嫦娥向往自由的精神與魯迅對自由的渴望是同一的。袁珂先生認為“嫦娥奔月”神話為我國古代四大神話之一,可見其影響的久遠性。④嫦娥奔月神話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期,這個時代戰(zhàn)爭頻繁,社會動蕩,但在思想上卻是空前大解放的時代。隨著思想的解放,人們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對死亡的恐怖,對社會現(xiàn)實的厭棄,對自由的向往直接促成了奔月神話的誕生。《奔月》中的嫦娥不滿足于“整天吃烏鴉的炸醬面”的生活,其實在這一平凡的生活背后卻隱藏著更可怕的東西——精神上的空虛和蒼白。嫦娥奔月神話蘊含著一種向往自由的神話精神。這種精神的實質(zhì)就是自由精神、反抗精神。作品中嫦娥的奔月是這一精神的具體反映。到了漢代,嫦娥奔月與弈射九日聯(lián)系起來,除神話故事發(fā)生過程中自然的結合外,還有社會歷史的因素。此時嫦娥奔月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其實質(zhì)是對當時禮教黑暗統(tǒng)治勢力的反抗。這種精神在魯迅身上無疑存在著。作為反封建文化鼓手的魯迅在多重困難打擊下身心俱疲,思想曾一度消沉,這從同時寫的《野草》、《彷徨》中可以得到驗證。他有過孤獨、體驗過寂寞、也向往過虛無,但在其精神深處,始終有著對自由的向往、對傳統(tǒng)的反抗,這種精神同嫦娥奔月的精神的實質(zhì)是一致的。
(二)肉體和精神相結合才能更好的了解魯迅,恰如弈和嫦娥神話聯(lián)系起來才使中國神話更有體系。在這篇作品中,作者借用弈和嫦娥這兩個形象把自己從肉體和精神兩個層面予以藝術的再現(xiàn)。肉體上的魯迅和作品中的弈一樣面對著生存的危機,同樣有著深深的孤獨感;精神層面上的魯迅有著對自由的向往,對傳統(tǒng)禮俗的反抗。最終,作者精神層面的本我戰(zhàn)勝肉體層面的自我。只有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更好地理解魯迅的作品,進而了解一個完整的魯迅。
我們讀這篇小說,總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為什么當年力射九日的英雄,如今卻射落不下一個月亮?作者的寓意到底何在?我們認為把這一情節(jié)理解成英雄在新生環(huán)境下的無能與力衰,或是認為寄寓著對那些背棄之徒無可報復的悲哀之類的解釋固有其合理的內(nèi)核,但若結合作者的境況與整個作品來分析,似乎勉為其難。我們來看小說中的描寫: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fā)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
這段文字在《奔月》中絕無僅有,其間的豪邁與全篇的萎靡形成鮮明的對比,但結果是“月亮只一抖”,又“發(fā)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這寓意著作者肉體與精神極為強烈的沖突,盡管在這個沖突中其精神深處受到?jīng)_擊而產(chǎn)生某種懷疑,但沖突的最終結果是自我的失敗。“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shù)前進了。”再次暗指了靈與肉的一種對峙關系。最終,弈為了愛,為了嫦娥,為了使自己在思想和精神上都保持一個戰(zhàn)士的姿態(tài),決定“追上去”。
情感及道義上的自責,由以德報怨而產(chǎn)生的自疑,政客們的排擠,同行文人間的攻擊,及當時特定的社會氛圍,使魯迅不僅在物質(zhì)生活上受到重壓,更使其精神層面上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所有這些,魯迅在這篇小說中以“油滑”的方式、含蓄的筆調(diào)予以藝術的表達。我們通過這篇小說認識了一個更全面的魯迅。我們認識到,魯迅畢竟是偉大的,無情的現(xiàn)實并不能打垮他,靈與肉沖突的結果最終還是這種自由精神、反抗精神取得上風。魯迅寫于這一時期的《野草》為心靈的獨白,寫于同一時期的《奔月》也帶有這一特征?!侗荚隆返幕{(diào)是悲涼的,因為魯迅此時的心態(tài)是悲涼的,但這種悲涼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孕育著更大的斗爭。的確,之后魯迅那依然犀利的文章中可以驗證這一點。
注釋:
①魯 迅.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20,199,212,275.
②魯 迅.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50.
③魯 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68.
④袁 珂.中國神話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85.
(姜 帥,甘肅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