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柏拉圖的《理想國》看詩人與哲人之爭

摘 要：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了詩人與哲人之爭的問題。他從城邦統治者的角度出發認為詩人的存在擾亂了整個城邦的統治秩序，破壞了人的完整的人格發展。他通過論爭認為哲學家獲得的是真正的知識而詩人是無知的。所以，柏拉圖站在政治家的角度認為在理想國的構建中應該驅逐詩人。

關鍵詞：柏拉圖 《理想國》 政治家 詩人 哲人

詩人與哲人的爭論是自從古希臘以來就有的古老的論題。在柏拉圖的代表作《理想國》中這個問題被更為細致地探討。《理想國》中詩人與哲人的爭論成為了后世人們對詩人與哲人爭論問題的立論基礎。對于詩人、哲人爭論而引出的一系列話題如模仿、洞穴喻等都引起了后世學者的關注。我們通過對這個問題的分析，能領會到很多歷史性以及理性的知識。

《理想國》中詩人與哲人爭論的結果是以詩人的失敗告終的，詩人被冠之以花環而送出了理想城邦。但我們仔細分析《理想國》其實就可以發現整個詩人與哲人的所謂論爭其實是不存在的。因為柏拉圖他只是以政治家和哲學家的身份羅列了詩人以及詩歌創作所導致的弊病，而不存在所謂雙方的互動式的爭論。這是分析詩人、哲人爭論的出發點。只有搞清楚了爭論產生的原因，爭論雙方的立場，才能對這個問題有更深入的思考。

首先有必要了解爭論的發出者柏拉圖的相關情況。詩人與哲人之爭是《理想國》的一部分，而《理想國》是柏拉圖整個思想體系的一部分。柏拉圖（427～347）是古希臘著名的學者、政治家。他父母均系雅典貴族，與雅典當時的執政官都有著親近的淵源。在他的一生中始終是和雅典當時的時事政局密切相連的。幼年時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使他有了對政事的初次關注。公元前399年，他最為尊敬的師長蘇格拉底被處死對他產生了重要影響，他對當時的社會現狀感到強烈的不滿。之后，柏拉圖游歷了意大利、西西里島，親眼見到腐敗的政局所造成的社會混亂更加深了他對理想城邦建設的愿望。40歲之后他重回雅典建立了著名的阿卡得穆學園，專心注書立說，培養了一大批學者。《理想國》就是在學園中寫成的。

《理想國》顧名思義是柏拉圖對于理想城邦的一個規劃。他在書中探討了政治、哲學、倫理道德、教育等一系列問題，比較全面地概括了整個理想城邦的運作狀況。因此關于《理想國》的性質界定，學者大多認為這是屬于政治哲學的范疇，而不是純粹的學者的哲學著作。程志敏在《宮墻之門》中就寫到：“柏拉圖所說的智慧不純粹是形而上的思辨能力，而是關切現實的干練、安邦定國之才。關心城邦、立足現實、憫懷生民，這就是古典政治哲學的特色。”①美國學者Adiophir認為：“The Republic was a political act in the way it created a possibility for a discourse that understood itself as dissociated from the practical realm，immune to its requirements and constraints，and which could be translated back into practice only with the miraculous presence of a philosopher king。”②

《理想國》首先是作為一個政治作品，其次才是作為一部哲學著作而存在的。因此，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的身份是政治家與哲學家的綜合體，也就是掌握了政權的哲學王。這一身份奠定了詩人與哲人爭論的基礎。他首先是作為一個政治家而對詩人發出責難進而付諸行動要加以驅逐。從他本人來講，據說柏拉圖年青時也是酷愛詩歌的，甚至萌發了想當詩人的念頭，后來由于見到了蘇格拉底轉而改學哲學放棄詩歌。但這一轉變并不意味著柏拉圖對詩歌就極其痛恨。從他文中信手拈來的荷馬史詩的段落就可以知道他對詩歌的熟練程度。而且柏拉圖所處的雅典時期正是文藝活動繁盛的時期。荷馬的《伊利亞特》、《奧德賽》是雅典民眾耳熟能詳的作品。三大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的詩作在當時影響很大。喜劇大師阿里斯托芬以《云》為代表的作品長期在雅典劇院上演。在這樣一個藝術繁盛，人們對藝術充滿熱情的階段，柏拉圖卻義正言辭地提出要驅逐詩人是讓人匪夷所思的。這也更加說明了政治家這一身份在詩人與哲人之爭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柏拉圖正是站在一個城邦的統治者的立場兼以一個哲學家的身份來指責詩人的過失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你我都不是作為詩人而是作為城邦的締造者在這里發言的。”③為此，他構筑了一個龐大的論辯體系來對詩人發難。

柏拉圖認為哲學家是擁有知識的，而詩人是無知的。

對于知識的界定，柏拉圖有自己的獨特的知識框架。他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理念，理念是永恒的。我們日常所見的世界只是理式的影子而已。真正的知識是只存在于理念世界的，對現象世界的認識不構成知識只是一些淺薄的看法而已。柏拉圖認為哲學家是理想國的理想君主。因為哲學家是知識的擁有者，他所把握的是理念世界。詩人是“聲色的愛好者，喜歡美的聲調、美的色彩、美的形狀以及一切由此而組成的藝術作品”③。哲學家是“能夠理解美本身，就美本身領會到美本身”③。同樣是對可知世界的認識，詩人認識的是事物的影像，而哲學家是對事物本身理念的認識。而理念是比影像更具實在性更接近真理的。柏拉圖一貫提倡對真理對知識的追求。他認為求知是人類的天性，“靈魂中那個我們用以學習的部分的快樂是最真實的快樂，而這個部分在靈魂中占統治地位的那種人的生活也是最快樂的生活”③，而無知的人“那些沒有智慧和美德經驗的人，只知聚在一起尋歡作樂，終身往返于我們所比喻的中下兩級之間，從未再向上攀登，看見和到達真正的最高一級境界，或為任何實在所滿足，或體驗到過任何可靠的純粹的快樂。他們頭向下眼睛看著宴席，就象牲畜俯首牧場只知吃草，雌雄交配一樣”③。相對于詩人對現象的癡迷，哲學家關注的是現象背后的理念，探求的是事物的本質。對此問題的闡述柏拉圖有個經典的洞穴比喻。

“讓我們想像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長長通道通向外面，可讓和洞穴一樣寬的一路亮光照進來。有一些人從小住在這洞穴里，頭頸和腿腳都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只能向前看著洞穴后壁。讓我們再想象在他們背后遠處高些的地方有東西燃燒著發出火光。在火光和這些被囚禁者之間，在洞外上面有一條路。沿著路邊已筑有一帶矮墻。矮墻的作用像傀儡戲演員在自己和觀眾之間設的一道屏障，他們把木偶舉到屏障上頭去表演”③。在這樣的洞穴內，一群人拿著東西在火前來回走。這些走的人的身影就映在洞壁上，久而久之，囚犯就認為這些陰影是真的人。但其中有一個囚徒得以掙脫束縛走出了洞穴，在陽光的照射下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看到的都是假象。

在柏拉圖看來，那個走出洞穴看到真相的人就是哲學家，也就是掌握知識的人，而其余的囚犯就是那些普通民眾也即無知的人，當然也包括詩人。

在柏拉圖的知識體系中，洞外的世界是真正的理念世界，是可知的世界。哲學家就是能見到理念世界的人，從而能獲得真知。而洞穴中的一切只是可看世界，它是變化的，人們對它形成的只能是看法或意見。因此，在整個知識系統中只有哲學家是有知識的，而詩人以及廣大民眾都只是活在影像中的蕓蕓眾生而已。

柏拉圖從人的角度來看待詩人，認為詩人對完整人格的培養起了負面影響。

柏拉圖是典型的二元論者，他把人分為靈魂和肉體兩個部分，他推崇的是靈魂。他認為靈魂由理智、激情、欲望三部分組成。哲學家擅長理性思維，使理智得以發展。而詩人在詩作中往往描繪的是人的非理性部分也就是激情和欲望。這些非理性部分的宣揚會破壞人的原本完整的人格，從而走向非理性化。尤其在情感的宣泄上，詩人導致的是一種無節制的釋放。柏拉圖崇尚的是理性完整的人格，所以他認為詩人過分宣揚非理性只會給人造成負面影響。而一個健康、向上的人應該是其理性控制他的行為的。而詩歌則企圖激發人內心的情感因素并進而使人失去自控力。“當我們聽荷馬或某一悲劇詩人模仿某一英雄受苦，長時間地悲嘆或吟唱，捶打自己的胸膛，你知道，這時即使是我們中的最優秀人物也會喜歡它，同情地熱切地聽著，聽入了迷的”③。“舞臺演出時詩人是在滿足和迎合我們心靈的那個（在我們自己遭到不幸時被強行壓抑的，）本性渴望痛哭流涕以求發泄的部分。而我們天性最優秀的那個部分，因未能受到理性甚或習慣應有的教育，放松了對哭訴的監督”③。蘇氏沒有認識到人所具有的情感宣泄的合理性，認為這只會導致非理性和非自律化。情感的流瀉又使城邦的守護者失于柔弱導致不堅定。因此，從理性人格的建構來講，詩人是會破壞理想人格的完整的。

柏拉圖從藝術創作的本質的角度來評價詩人。

柏拉圖認為詩人有兩種類型。一種即普通詩人，他們作為藝術創作者進行的是模仿活動。模仿的地位本身是不高的，他又認為詩人模仿的并不是真實的事物。在此，他舉了床的例子。（要補充說明的是古希臘“詩人”的范圍是比較廣的，也包括其他進行藝術活動的人，比如畫家。）他假設有三種床：一種是神創造的自然的床，也就是床的理念；一種是木匠根據理念制造出來的實體的床；一種是畫家根據木匠制造的床所畫的床。床的本質只有一個，它就是床的理念，涵蓋了床所具有的普遍性。而木匠的床是理念所具的普遍性的具體化。畫家的床是對具體床的模仿物。從求知的角度來說，畫家的床與理念的床已相距甚遠，無法達到真知。從實用的角度來說，畫家的床不具有木匠之床的可用性。在此蘇氏把畫家也歸入“匠”類，只是某種技藝的熟練掌握者。又因為不具有實用性詩人的地位甚至低于匠者。因此詩人和藝術作品都遭到了蘇氏的貶低。“繪畫及一般的模仿藝術，在進行自己的工作時是在創造遠離真實的作品，是在和我們心靈中的那個遠離理性的部分交往，不以健康與真理為目的地在向它學習”③。“模仿術乃是低賤的父母所生的低賤的孩子”③。但是，如果我們從審美欣賞的角度來說，床帶給我們的是不盡的審美快感。而這是抽象的理念和機械的打造所不具備的。

柏拉圖認為真正的床只是理式的床，工匠根據理式的床再創造出了我們實際生活中的床，而畫家則根據工匠的床進行描摹，畫出了藝術品的床。藝術創作品與真正的理式隔了兩層，因而藝術創作者的地位是不高的，甚至低于工匠。

另一種詩人不需要模仿，他們靠的是神靈附體，自己只是詩神傳播詩歌的載體而已，因此地位也是低下的。

柏拉圖這種對藝術本質的界定及其評判是從他的哲學立場出發的。首先，他人為地把理念推至極高的地位，使理念成了真理的替代物。這就使得遠離理念的藝術淪為低下。其次，他把藝術純粹地理解為機械的模仿是不準確的，他忽視了模仿所具有的表現性。尤其對事物形式因素的模仿帶給欣賞者的審美快感是其他活動無法比擬的。一幅畫所具有的色彩的鮮艷、線條的流暢是我們觀察實在物品所無法享受到的。藝術作品挖掘并深化了現實物所具有的形式可感性，使現實物擺脫了原來的質樸、機械而予以新鮮、愉快的氣息。第三，蘇氏始終把藝術置于“真、善”的統轄內而沒有把它作為一個范疇獨立出來。美作為一門單獨的學科是區分于“真、善”的，它具有自身的領域和理想形態。

柏拉圖從城邦建設的角度來看待詩人。

首先，柏拉圖認為詩人的存在不利于城邦中人們各司其職、分工合作的工作狀況。他講到了詩人在敘述時身份的混亂：“詩歌與故事共有兩種體裁：一種完全通過模仿，就是你所說的悲劇與戲劇；另外一種是詩人表達自己情感的，你可以看到酒神贊美歌大體都是這種抒情詩體。第三種是二者并用，可以在史詩以及其它詩體里找到。”③這種混亂導致的是城邦護衛者心思分散，“我們一定要注意我們的護衛者應該不應該是一個模仿者？從前面所說過的來推論，每個人只能干一種行業而不能干多種行業，是不是？如果他什么都干，一樣都干不好，結果一事無成。”③

柏拉圖認為詩人既當演員又當朗誦者是超越自己的能力范圍的。一個人只能做好一件事。而且他認為任何好的模仿者也比不上城邦里那些具有嫻熟技藝的職業者。雖然荷馬可以描述那么多的精彩戰爭但他卻不具備當將領的任何實際才能。所以在柏拉圖看來詩人同時模仿那么多角色是荒謬的。為了城邦的建設，城邦需要培養大批的護衛者，他們的任務就是守衛城邦，培養他們應該具有的勇敢、節制、虔誠而已，而不能受詩人的誘惑做多項工作，導致混亂。

其次，柏拉圖認為詩人的詩作經常詆毀神靈，這導致了城邦居民信仰的混亂和對統治秩序的懷疑。以荷馬的史詩為例，詩中出現了一系列對天神宙斯殘暴、天后赫拉的淫蕩描寫，這些都使神靈的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遭到了懷疑。而神的世界是統治階級用來維護自己統治的思想基礎。對神靈的懷疑會直接導致對現實統治階級的懷疑和不滿。這對于維護城邦的秩序來說是極為不利的。

再次，柏拉圖指出詩人在模仿時總是描寫那些惡劣的品德和非理性的行徑。詩作中出現的對邪惡本性的描寫會傷害城邦市民的健康心性尤其是正在成長的兒童。他在《理想國》中多次談到對兒童的教育問題，他認為在兒童時期進行藝術的熏陶、心性的培養是非常重要的。“凡事開頭最重要。特別是生物。在幼小柔嫩的階段，最容易接受陶冶，你要把它塑成什么型式，就能塑成什么型式”③。正因為故事在兒童的心性發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所以蘇氏強調對“故事”質量的保障，提出了“審查”。“我們首先要審查故事的編者，接受他們編得好的故事，而拒絕那些編得壞的故事”。只有那些健康、優美、高尚的故事才能使兒童健康發展。“兒童們最初聽到的應該是最優美高尚的故事”③。而那些遠離真善、詆毀神的作品則只會毀壞兒童的心性。“最荒唐莫過于把最偉大的神描寫得丑惡不堪”③。人都具有模仿的天性，在看了不健康的作品后，人們會無意識地模仿詩歌中的行為從而使人們潛藏在內心的本能欲望都釋放出來，人將無法理性地控制自己。而城邦需要的是勇敢、正直、堅強的戰士而不是情欲泛濫、軟弱無能的人。詩歌卻挖掘了人內心陰暗的一面并使這些靈魂中的黑暗不斷滋長，導致人性的扭曲。

基于以上種種的考慮，柏拉圖認為理想國中不應該有詩人來破壞其穩固和諧。理想國中的公民也不應受到詩人的誘惑和腐化。雖然柏拉圖也認為一個理想城邦應該是各色成員齊備的，當然包括給人帶來娛樂的詩人。一些好的詩作確實給人以娛樂而且有所教益。但對于整個詩人群體的混亂來說，城邦對此的審查工作操作起來具有相當大的難度。因此他寧可選擇放棄詩人而使城邦處在嚴肅和理性之中。

由此可見，柏拉圖是以一個虔誠的城邦統治者的角度來批判詩人和進行哲學規劃的。這場所謂的詩人與哲人之爭是非學術性的，只是政治話語下的國家政策的顯示，盡管這種顯示帶有強烈的學術氣息。

注釋：

①程志敏．宮墻之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161．

②Adi Ophir.Plato’s Invisible Cities，Savage[M].Maryland：Barnes Noble，1991：3．

③柏拉圖著．理想國[M]．郭 斌 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73，219，219，370，376，272，405，406，401，401，96-97，97，71，71，73，7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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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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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戴維·梅林著．理解柏拉圖[M]．喻 明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5]Rosen Stanley．The Quarrel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etry[M]．New York：Routledge，1988.

（沃利青，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