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弗羅斯特《雪夜林邊駐足》中的語意沖突

摘 要：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名詩《雪夜林邊駐足》像諸多好詩一樣，意義豐富，解讀眾多。并且，也像諸多好詩一樣，詩中的含混現象是使這首詩具有多義性的主要原因。這些含混，則源于每一詩節中存在的語意沖突。

關鍵詞：羅伯特·弗羅斯特 《雪夜林邊駐足》 詩歌 語意沖突

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的《雪夜林邊駐足》寫于1922年，當時詩人正住在佛蒙特州自己的“石房”（Stone House）農莊里。這首后來被收入詩集《新罕布什爾》（New Hampshire，1923）的詩是弗羅斯特詩歌中最為人稱道、流傳最廣的一首，成為英語詩歌中的經典。該詩用詞簡單樸素，聲韻悠揚，看似一首自然贊歌和個人哀惋心態的隱在傾訴，但由于詩中的含混（ambiguities），歷來人們對這首詩的意義眾說紛紜，有人認為該詩表達了個人、文明和自然之間的關系，至于是什么關系，則各執一詞，有說是個人對文明的厭惡和對自然的向往，有說是個人既對文明社會中名利追求不舍，又想同時占有自然，表現了人的無盡貪欲。還有人在詩中找到了死亡、背叛等主題，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為什么會有如此多而不同的解讀呢？自英美新批評家們在20世紀前半葉提出“含混（ambiguities）”概念，將之視為詩歌多義性（plura-signification）的主要原因以來，這個概念就與中國古典文論中“詩無達詁”概念一樣，成為解釋詩歌多義、詩歌無定解的主要依據。弗羅斯特這首詩的多意和多解，也正是詩歌本身的含混造成的。一個比解義更為重要的問題是，詩中的含混是如何造成的？筆者認為，該詩中的含混，乃是由從頭到尾貫穿于詩歌中的語意沖突造成的。以下是原詩與譯文：

英詩：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①

Robert Frost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譯文（筆者譯）：

雪夜林邊駐足

羅伯特·弗羅斯特

誰家的林子我想我知道，

他的屋子在村中只咫尺之遙；

他不會看到我在此停留

看他的林中白雪妖嬈。

我的小馬定會覺得奇怪

怎么會停在這荒郊野外

在林子與凍湖之間

這一年中最黑的所在。

它搖了搖頸上的鈴鐺

問事情是否妥當。

其余的聲音就只有

柔風拂面雪花飄揚。

這林子可愛、黝黑又深幽。

但我還有諾言要遵守，

安睡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安睡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眾所周知，語意的線性直述，可以讓語意清晰明了，減少歧義，比如肯定或否定陳述句，以及直接疑問句等就是如此；而與語意線性的、單向度的直述不同，語意的折線敘述，由于其敘述邏輯的換軌，往往使語意在多向度的敘述行進中產生碰撞和沖突，使語意變得含混，從而提高語意的暗示性、喻指性和聯想性，增加語意的厚度和深度，使解讀的多樣性、語意的不確定性成為可能。這種由折線敘述造成的含混，在適度的情況下，可使詩歌意蘊豐富，言盡旨遠；在過度的情況下，也會讓詩歌變得晦澀艱深，不知所云。《雪夜林邊駐足》一詩引起了諸多解讀，并各有千秋，說明詩中的含混是適度的，極大增加了詩歌的意蘊。該詩中的含混是由語意的折線敘述造成的，也就是說，這種折線敘述在每一詩節里都制造了語意行進的沖突，從而導致語意表達的含混，給語意的多解和不確定提供了可能性。

《雪夜林邊駐足》共四節，每節四行。在每一節里，語意的敘述都有兩個向度。除最后一節外，其余三節中前兩行語意行進的向度都不同于后兩行語意行進的向度，且三節中每一節的語意沖突都是在前兩行的語意敘述軌道折入后兩行的敘述軌道時產生的。

在第一節里，前兩行是同一向度的線性直述：“誰家的林子我想我知道，/他的屋子在村中只咫尺之遙”，后兩行也是同一向度的線性直述：“他不會看到我在此停留/看他的林中白雪妖嬈。”但前后兩行之間有一個語意轉折：“他不會看到……”也就是說后兩行的語意敘述軌道并非直線性的承繼前兩行的語意行進軌道，而是產生了折向，這就讓整節的語意敘述并非一瀉而下，而是產生突兀和轉折，截停了部分語意的直瀉，造成語意敘述的旋渦，從而造成了語意表述的含混。

第二節中的前兩行是猜測小馬的感受，是同一軌道的線性直述：“我的小馬定會覺得奇怪/怎么會停在這荒郊野外”。后兩行則轉為對場景的描述，語意的敘述是同軌行進的：“在林子與凍湖之間/這一年中最黑的所在。”前后兩條語意敘述軌道并不是同向的，于是產生了語意的對照和沖突：既然場景條件這么不好，怎么會就停留下來了呢？這一沖突就使表意由單向而清晰變為一定程度的含混，引發讀者諸多想象和解讀。

第三節的語意敘述軌道的轉折與第二節中的軌道轉折相似，前兩行還是表達小馬的內心感受（它的疑問），后兩行也是轉為描述場景。這一節中語意敘述軌道的轉向造成的對照和沖突是主觀內心感受和客觀場景，以及小馬的鈴鐺聲和環境中唯一雪落聲的對照和沖突，這兩種沖突造成的語意含混豐富了本節的意義庫容量。

敘述邏輯的變軌造成的語意敘述沖突在第四節中最為明顯和激烈。第一行是直接肯定的陳述句：“這林子可愛、黝黑又深幽。”第二行起就產生轉折，轉入另外一條線性直述的語意軌道：“但我還有諾言要遵守，/安睡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安睡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最后兩行雖然和第二行是沿著同一語意敘述軌道行進的，但句式的重復增加了語意的強度，因此最后兩行的語意敘述進程是加速度的，也就是說最后三行的語意表述強度呈遞升態勢，這三行的語意散放是非常強烈的，這就既形成了對自身的強調，同時也加劇了與另一敘述向度上的第一行的對照和沖突，這種對照和沖突造成的語意和語氣表敘的旋渦或含混，會讓讀者產生極大心理震蕩，使這一節成為全詩表意最突出、最強有力的詩節。

《雪夜林邊駐足》一詩多年來一直被人稱誦，被廣為解讀而仍解之不盡，它意旨的豐富性主要源于一般好詩都具有的含混特性，在這首詩中，它的含混來自每節中由于語意敘述向度的轉折造成的語意沖突，這種沖突，由始至終貫穿于每個詩節。因此，說《雪夜林邊駐足》是一首充滿含混因而意蘊豐富的好詩，不如說它是一首充滿語意沖突的好詩更為準確。

注釋：

①Frost，Robert．The Poems of Robert Frost[M]．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Random House，Inc，1946：238．

（周建新，廣東省華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