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雪國》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作為植根于日本傳統審美意識與東方佛理文化的川端美學的結晶,無疑閃爍著佛禪之美。作者以其簡潔精巧的藝術構思,淡雅幽玄的文體,描繪出空靈閑寂的佛禪意境,構建了與現實獨立的美的世界。避開虛無消極的陳因,體會其東方美的審美價值,借鑒其藝術可取之處。
關鍵詞:《雪國》 虛幻美 瞬間美 淡雅余情美 空靈閑寂美
《雪國》不僅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杰作,也是昭和初期日本小說中首屈一指的名作,被稱為近代日本抒情小說登峰造極之作。尤其1968年與川端的另兩部代表作《古都》《千只鶴》獲諾貝爾文學獎以來,跨越時空的界限,以其獨特的魅力征服了異文化下的眾多文學愛好者,對其評論也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尤其對其蘊含的日本傳統美意識的研究更是精辟透徹。但川端“相信東方的古典,尤其佛典是世界最大的文學”。①(p676)因此也深受東方文化的佛理禪宗熏陶,而且他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會上《我在美麗的日本》的講演中,通過道元等佛教大師的言辭闡述了東方的“虛無”宗教觀及自己的文學本質所受的影響。川端的美學思想被稱為是以日本古典的美學意識和佛教禪宗精神為立腳點,對西方文學的技巧及表現方法等的融會。《雪國》正是植根于日本傳統審美意識與東方佛理文化的川端美學的結晶。川端美學內涵深廣,筆力所限,拙論主要探索《雪國》所浸染的佛禪之美。迄今評論界亦不乏從“虛實”“徒勞”的側面映射其佛教思想者,但筆者不揣淺陋,試從正面分析作品中美的佛理性,以期對川端文學的認識提供些許借鑒。
一、作品內容與佛禪之美
“穿過邊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開篇便把隧道那邊的雪國與現實社會隔離開來,雪國是這邊的旅行者島村發現的夢幻般的世界。那里景致樸實,氣氛寧靜,適合修身養性,仿佛進入佛教的涅槃境界。“‘涅槃’與‘寂靜’同概念,意味著‘心的平和’”②(p122)。在虛無的氛圍中展開的雪國世界,“是生活之虛無,美之真實”③(p40),流蕩著佛教的虛幻靜寂美。
(一)虛幻美
島村是一個通過西洋文字與圖畫來欣賞西洋舞蹈的自由職業者,正如他喜歡西洋舞蹈的那份虛構與朦朧,他本人也是孤獨空虛,百無聊賴,為尋求心靈慰藉,去樸實的雪國景致中領略悠閑寧靜,“喚回對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①(p214)。途中遇見葉子,驚詫于她那“優美而又近乎悲戚”的聲音,心動于她那“迷人的美”,沉醉在葉子的鏡中映像和流逝暮景中,又借手指的感觸憶起了物語的女主人公——駒子。她雖為鄉村藝妓卻猶如從日本土中挖掘出的新鮮植物,蓄有恢復島村生氣的活力。島村在與她的三次雪國相遇中①(p215),開始被她的清純與潔凈所吸引,后被她深深打動。島村“內心深處仿佛感到,憑著手指頭的感觸而記住的女人,與眼睛里燈火閃映的女人,她們之間會有什么聯系”,自己與她們更有不解之緣,而“對這種奇妙的因緣,并不覺得怎么奇怪”①(p212),或許因為符合佛教中的“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的緣起說。因此他們陷入因緣和合的玄妙范疇,在隱微的三角關系的交錯中,展開了故事悲而美的情節。行男是葉子目前的戀人,卻又是駒子傳聞中的未婚夫,駒子為他的療養費而賣身做藝妓。行男病故后,又出現圍繞島村的微妙關系。駒子全身心地愛著島村,而葉子也愿意讓島村帶她回東京。虛無思想極重的島村既傾心于葉子的靈秀,又迷戀駒子的肉體,卻不能給她們愛。葉子和駒子仿佛生活在虛幻的愛中。葉子在行男生前精心照顧他,死后堅持每天去他的墓地掃墓。她傾注滿腔愛心的弟弟遙在遠方,但依然無怨無悔,她的愛超越時間和空間;而駒子為不愛的未婚夫當藝妓,一往情深地愛著有家室的游客島村,不圖回報。作者有意描寫其徒勞,將愛情變得朦朧虛無,溶入虛幻的世界中去,追求一種理想的愛。她們的愛從感官中脫離出來,升華為一種清純的憧憬和美。她們在純潔的愛中不求回報,達到“無我”“無心”的境界,在愛的世界里獲得了徹底擺脫意識控制的自由,感悟到真諦。“無心”是佛教思想的中心,也是形成東洋精神文化之樞紐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虛幻中的愛是美的,而只有拋卻功利和虛無相聯系的美,才得以在心靈的感知中超時空而永恒。
(二)瞬間美
佛教的基本教義“變”與“永遠”是相連的,在“變的瞬間”體味“永遠”。據此,“法三世恒存而在現世的舞臺上瞬間即逝。而且正因多種類似法的持續的生滅,萬物才得以永存”。②(p55)葉子盡管開始就愛一個行將死去的人,但在看到他安詳的眼神的瞬間便忘卻悲愁,不覺辛酸。盡管無法直接將愛傾注到弟弟身上,但聽到“姐姐”的叫聲時,她的反應透露出她的幸福。她片刻間感悟到了愛的真實,她的愛得以在空靈中永生。駒子堅持不懈地寫日記,苦練琴藝,一心摯愛島村等盡管在島村眼中是“虛無的徒勞”,但她卻從中覺到了生活的價值。談論讀書筆記時她“猶如毫無貪欲的叫化子”,絲毫沒有落寞,島村也瞬間幻想出他遙遠的西方舞蹈來;彈三弦琴時身心投入,忘卻哀愁,達到了忘我的境界,就連不以為然的島村也突然間被打動,被藝術的魅力感染。她在與島村心靈相通的片刻,精神的孤寂被愛的甜蜜取代,在瞬間的真實中感受永遠,感受無限。
川端善于捕捉外界事物給他的那一瞬間的意象或感覺,極細微的感觸也能演繹為精妙的藝術情景。流逝暮景中駛動的火車玻璃窗上,葉子的映像與山野的燈光重合疊印的瞬間,島村不由得被那無法形容的美所牽動。駒子通紅的臉頰與鏡中映雪交相輝映的片刻,呈現出純潔動人的美。島村作為駒子和葉子瞬間展現的純粹美的追求者,作為人生的無情旁觀者出現,作品的世界才得以存在。火車駛過蕎麥地后的感覺,銀河瀉落等類似瞬間美的摹寫,文中俯拾皆是。既然在生這一最大的真實中,體會到了瞬間的涅槃,那死亦不足為懼。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種死亡意識,追求對死亡的超越。對佛教而言,“生死皆為虛假的幻想,因為生死不過是靈魂輪回的一個周期”④(p181),超越生死才是禪的終極開悟。川端的作品中隨處可見走向死亡的人,但死并沒有陰森鬼氣,而是哀婉雋永,因為生死交替的片刻,能感觸到生命之美。“愛是一瞬,被死證實,在那一瞬的愛中,蘊有永遠和無限。”⑤(p92)葉子那透明的身體飄落到烈火的瞬間,她的愛也在烈火中永生。象征著無限宇宙的銀河升騰的片刻,讓讀者在人與宇宙一體的博大氛圍中感受到無限的美的震撼,達到大乘佛教的“梵我一如”,《法華經》中“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的與自然交感的境界。瞬間卻能體會到美的真實,而真實的美才能流向永恒。
二、作品藝術形式與佛禪之美
佛教(尤其是禪宗)僧徒是樂處山林的,中日古代文學中常出現與佛教有關的深山古寺,悠遠鐘鳴。而《雪國》故事的舞臺就設在遠離都市的自然山水中,川端在作品中不僅從主題思想等意識形態領域呈顯美的宗教性,其藝術形式也浸染了佛禪風采。
(一)語言風格的淡雅余情美
《雪國》全文語言平淡清麗,自然暢達如流水一般,人物形象用筆簡練,雪國風光描繪遣詞平易中見秀潤,人物心理刻畫細膩,感情表露纖細。作品格調清逸,是簡潔樸實的伊豆舞女文體的復活。這種淡雅之美與佛經贊頌詞——偈頌的樸質平易的主流風格是相通的。
用簡潔洗練的筆觸來表達人物豐富的感情世界,需要讀者體會言外的虛幻空間。加之瞬間美的追求,《雪國》通篇流淌著一種余情余韻美。這是對日本傳統的“幽玄”美意識的繼承,而“幽玄”是以佛教的無常感為基調的。禪學在文章中體現“領解妙語,未可言傳”,“水中之月,空中之影”的美學旨趣,給讀者以啟迪,給人們留下廣闊的思維空間。文中蘊有余情美之處不勝枚舉,如有關駒子生理現象的描寫純化到詩的高度,島村同駒子的親熱場面的描述朦朧模糊,結尾處雪國的世界伴隨著銀河瀉落的剎那轉瞬即逝等,令讀者發揮自己的想象來彌補空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意象豐富。簡約含蓄的語言,令人回味的余情,營造出朦朧的意境,充盈著濃郁的佛理禪味。川端通過某一瞬間造成的印象來刻畫客觀外物,使不斷流動的畫面在一剎那間定格,給人以震動后又還原成動的想象空間。
(二)意境的空靈閑寂美
古代文人以佛喻文往往集中于禪宗的空靈靜寂,“對境無心”,悠遠沖淡的意境。《雪國》中,自然構成了蒼寂淡然的基調,與雪國的閑寂相滲透的,是雪國人物心靈的安閑不迫。清寒澄澈的冬晨、幽遠靜謐的夜景、深沉蒼老的杉林、遠方積雪的群山、白雪覆蓋的曠野等無不透著“空”、“寂”、“閑”的佛光,形成高簡閑淡、凝神靜慮的境界。佛法的“靜寂”、“默照”,是要徹見心性而成佛,實質是“心寂”。受佛禪浸染的川端所描繪的雪國中彌漫著靜寂空靈的色調,雖然也描繪了雪融水流,蟲鳴蝶飛的動境,但目的是以動襯靜,人閑、夜靜、山空。雖然也體現了道家的物我和諧,但筆者認為更強調“兩境相入,互攝互映”的物我俱寂的佛教境界。
這種意境的流露,除了借助語言風格外,還能通過文中一些禪的意象、物境的描寫來體現。禪宗中心即為鏡,鏡子能映現萬象卻易碎,暗示人生的虛幻與無常。而《雪國》用鏡子揭開故事的序幕,又常以鏡子作為跳板,把島村誘入回想世界,使其憧憬流于鏡面,給人一種虛無感。月華如水,澄澈空靈,給人以更多的感悟,這與佛教禪悟的旨趣頗多吻合。與前人在月輪中體現圓融三昧一樣,文章常借明月寫空靈的物境和閑淡的心境,襯托虛寂之境。懸在半空的蠶房,深邃明晃的銀河又給人“空”的意境。舞步蒼涼的蜻蜓,奄奄一息的秋蟲,浮于水面的干蠶蛹,冬日枯萎的菊花……正是朝不保夕,人生短促的寫照。文中頻用表現變化無常,空靈清澈風格的字詞。如除去表達河流之意的“流”(流れ)外,重在抽象意義的含“流”的詞,共出現15次;“透明”一詞出現6次,同樣表達清澈透明之意的含“澄”(澄み)的詞出現10次。另外,多用“光”字及同義詞,借光的虛幻性,瞬間性,純潔性來襯出美的永恒瞬間和朦朧的意境。
色彩也非無情物,它和人的心境有關。文章中多用白與紅等色彩喚起人們類似情緒的物象。眾所周知,白代表不被世塵污染的清潔,紅則富于生命與熱情。雪國首先是圣潔之境,葉子好比晶瑩的冰,是純潔的處女美的化身,駒子則如一團火,是熱情與忘我的化身。駒子最后一次與島村親熱時,從背到肩“仿佛張開了一把白色的扇子”,“貼身的紅色內衣不見了”,紅色在現實中的稀薄暗示她的希望如夢如幻,但最后雪中火災的紅焰又升華了她與島村的愛……由此可顯示出川端的藝術精神。去掉色彩,文章就黯然失色。
這些空禪思想內容雖顯消極,但藝術形式方面,使全文的意境更為空靈而淡遠,增強了文章的表現力。佛禪思想構成底蘊,語言平淡清麗,意境淡泊幽美。
結語
縱觀《雪國》,作者以其簡潔精巧的藝術構思,淡雅幽玄的文體,構建了與現實獨立的美的世界,描繪出空靈閑寂的佛禪意境。1935-1947年創作的《雪國》,在法西斯統治下喪失人性美與人性真的濁流中,所散發的孤寂清澈美和優美虛幻的意境給那些真誠的人些許感觸,幾絲慰藉。川端并非簡單逃避現實,而是漠視戰爭,在佛教“以悲為懷”的生命觀背后,努力拯救日本的傳統美,希望藉此為人們重建美好心靈家園提供精神食糧。《雪國》中瞬間美的追求及流淌的清澈的感動,也是川端作為藝術家的人性真的表現。我們不能諱言其思想中夾有虛無消極的陳因,但可體會其東方美的審美價值,借鑒其藝術可取之處。
注釋:
①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小說選[M].葉渭渠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②譯自定方昇.空和無我[M].日本:講談社,1990.
③張 石.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④邴 正.當代人與文化——人類自我意識與文化批判[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
⑤譯自紀野一義.讀《般若心經》[M].日本:講談社,1991.
參考文獻:
[1]大塚宗元.日本的心 東洋的心[M].日本:經濟往來社,1991.
[2]古谷綱武.川端康成[M].日本:日本圖書中心,1990.
(楚永娟,山東省煙臺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