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有不少棄婦詩,它們在藝術上的成就熠熠生輝,對后來詩歌的發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些棄婦詩雖然內容和藝術手法上有相近的地方,但在語言、人物形象、思想、社會意義等方面卻有著顯著的區別,這些區別反映了當時人們思想和社會生活的豐富、復雜,甚至個性化。通過其中兩篇棄婦詩的對比,可以探索《詩經》棄婦詩不同的風格和寫作手法,進一步窺探古代人民的思想、情感和生活的多樣性。
關鍵詞:棄婦詩 語言 藝術手法 人物形象 思想 社會意義
《詩經》中《氓》寫一個女子戀愛、結婚至最后丈夫變心將其拋棄的悲慘歷程,表達對丈夫的不忠貞的控訴和憤怒的斥責;《江有汜》的理解多有分歧,前人的著述中,《箋》認為:“勤者以己宜媵而不得,心望之。”《詩三家義集疏》:“齊說曰:江水沱沱,思附君子,伯仲爰好。不我肯顧,侄娣恨悔。”方玉潤《詩經原始》:“殊知妾婦稱夫,亦曰之子……然則歸也者,還歸之歸,非于歸之歸也,又明矣。此必江漢商人遠歸梓里、棄其妾不以相從,始則不以備數……妾乃作此詩以自嘆而自解耳。”方氏認為該詩是婦人抱怨丈夫遠歸后冷淡自己的哀怨之詞。樊樹云《詩經全譯注》也解釋為:“這是一首送嫁歌,媵女不得從嫁而發出的怨調。”①樊和《箋》的解釋未免用的是道學家的口吻,沾染的是封建舊習俗衛道士的陳腐之味。多數學者認為該詩是棄婦詩,與《氓》同屬一類,這種解釋更為合理。
《江有汜》的全文為:“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處!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其后也悔”、“其后也處”、“其嘯也歌”中“其”應是同指詩人指責的對方,即情人。從“其嘯也歌”可看出,“其”應是男性。嘯,有粗野之感,應是男性的行為方式。詩人是以咒語的方式來指責情人今后將后悔拋棄了自己。歸,舊指女子出嫁。之子,應指新人。“不我以”前應省略了主語,主語應為情人。金啟華譯注《詩經全譯》認為該詩是情人迎娶新人,“婦人遭遺棄后的哀訴”。這是合理的,符合原詩的意思。因此我們把它看成是棄婦詩。
筆者將從它們的語言、藝術手法、思想主題、人物形象及社會意義等方面進行比較賞析。
一、語言方面的異同
《氓》的語言優美真切具體,自然流暢整齊,喻說理于事實中,更有說服力和感染力,詩音調鏗鏘自然,富有真情實感。詩中用了不少“蚩蚩”、“漣漣”、“湯湯”、“晏晏”等疊字形容詞,它們不但起了摹聲繪貌的作用,且加強了詩的音樂性。《詩經》民歌的章法,多半是疊章復唱的。由于《氓》感情復雜,敘事曲折,故分章而不復唱,這在《國風》民歌中是少見的。
《江有汜》語言簡潔凝練,精煉準確,樸素自然。“汜”、“渚”、“沱”,與“以”、“與”、“過”,形成押韻,使韻調和諧動聽,富有音樂節奏感,增強詩歌的審美效果。重章疊唱,增強了抒情效果,同時句式靈活,不拘于四言,變化自由,整齊自然,富表現力。字句鏗鏘有力,短短的48個字就將一個棄婦詛咒情人的怨憤之情描繪的淋漓盡致。
二者相比,《氓》更顯得具體感人,形象生動,手法多樣,以事實打動人心,《江有汜》以感情飽滿的字句來打動讀者,顯得簡潔直接。
二、藝術手法上的異同
《氓》采用賦的手法,平鋪直敘,沒有采用重章疊唱的手法,敘寫了一位婦女從許婚、結婚到受虐至被拋棄的全過程。《江有汜》采用復沓的章法,重章疊唱,聲聲控訴,情感愈發的悲憤激烈,感情逐步深化,增強了詩歌催人憤怒的感染力,引起讀者共鳴。
二者都采用了興的手法,是“興而帶有比意的詩”②。《氓》的比興手法用得更優美和感人。“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比喻初婚女子幸福的生活,也比喻青年女子花樣的年紀和容貌。“鳩”喻指女子,指勸女子不要沉迷于愛情,不要被愛情的假象蒙蔽了雙眼。以此引出下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起興比喻自然,對照精準。“桑之落矣,其黃而殞。”比喻丈夫對自己情誼枯竭,自己容貌憔悴不堪,為家庭操勞之后明顯蒼老卻慘遭薄情丈夫虐待拋棄的痛苦悲傷的情境。“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比喻人應該專情,守護自己的愛人,不能三心二意,而你卻二三其德,不顧以往情誼。語句中包含著強烈的斥責的感情。《氓》采用的比興語句優美,讀來瑯瑯上口。《江有汜》的比興則顯得樸實,以“江有汜”、“江有渚”、“江有沱”比喻情人的負心,控訴情人拋棄自己迎娶新人的無情無義,表達女子對情人另覓新歡的憎惡和埋怨。在這里也顯示了它語句的簡潔,不加修飾,沒有《氓》的潤色美和修飾美。
情感表達上,《氓》更多的是采用直敘加以議論性語句的手法來表達怨怒之情,并無咒語式的抱怨。而《江有汜》采用愛情咒語式,表達對負心情人的咒怨。這體現了奴隸社會部分詩歌帶有咒術的特點。“咒術即使不能達到預期效果,至少對于發咒人和被發咒人來說具有相當的心理效應。”③詩人發出的“其后也悔”、“其后也處”、“其嘯也歌”即是對薄情情人的咒語,詩人吟唱該詩或許不能挽回對方的心,卻是可以對情人形成良心上的譴責,使寡情者膽戰,使變心的情人不寒而栗。同時對自己也有一定的心理安慰功能。對比之下,《氓》女主人公只是表示了對丈夫無情的埋怨和憤怒,卻沒有發出咒語,僅僅是“躬自悼矣”,雖然最后表示要離開,也只是無奈的情況下無奈的選擇。若是論個性,《江有汜》的女主人公更有反抗精神,敢于發出不滿的抗議,甚至詛咒對方。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氓》中的女主人公顯出更為善良的個性。
二者都采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棄婦的現象在階級社會中帶有普遍性、典型性。詩人不自覺地運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歌唱抒述自己悲慘的遭遇,譴責薄情寡義的人,起了反映、批判當時社會現實的作用。
二者都采用了對比的手法。《氓》中“女也不爽,士貳其行”,自己與丈夫態度的對比,揭示男子的不忠貞和不可靠;“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警示女子在愛情面前應保持清醒的頭腦。“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與“桑之落矣,其黃而殞”對比讓人倍感蒼涼,物非人亦非,情誼不再,只剩下悔恨和怨憤。《江有汜》中“之子歸”與“不我與”對比,有自傷之感,境遇凄涼,對變心的情人的指責之情更為濃深。運用對比手法收到更好地塑造形象、抒發感情的效果。
《氓》與《江有汜》相比,《氓》顯然運用了更多的表現手法,其篇幅較長,還采用了借代修辭、頂真修辭的手法,同時多用嘆詞、呼告等來表現作者的感情。借代如用“總角”代表幼年,以送子涉淇、乘垣望關表多情,以“淇水湯湯,漸車帷裳”表大歸,讀來語言含蓄雋永,更耐人尋味。頂真如“及爾偕老,老使我怨”,“不思其反,反是不思”,增強音樂性。文中嘆詞多樣,運用了“于嗟”、五個“兮”,兩個“也”,七個“矣”,使文章感情飽滿,基調激昂,加強了語氣,增強了抒情效果。呼告如“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對其他女子的警戒之詞,其最后的決絕,以呼告來表達強烈的感情,唱出自己對社會不平等現象、對現實不滿的悲憤之情。
三、思想主題和人物形象的異同
《氓》詳盡地記述了女主人公戀愛、結婚和最后下決心離開薄情丈夫的整個心理過程,從最初戀愛的甜蜜、相思的痛苦到結婚的喜悅,至最后的遭受冷遇的心痛轉而豁然。這首詩諷刺了“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的社會風氣。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這是一種對不可挽回的愛情的絕望,更是一種豁達,將女主人公舉重若輕、視若等閑的心態表達了出來。女主人公堅強果斷,行事剛毅豁達,訣別時怨憤郁懣又堅決冷靜,刻畫出了一個勇敢自信、直面現實、有著超然的人生態度的人物形象。
《江有汜》反映的是女子對變心情人的咒怨。情人拋棄自己另娶新人,自己眼睜睜看著他大婚卻無能為力,只好發怨詞詛咒情人往后一定會后悔。這是對薄情寡義之人的一種批判。
詩中女主人公對情人依舊抱有幻想,自信樂觀,但不夠果斷決然,展現了她軟弱優柔的性格的一面。不同于《氓》中女主人公的果斷堅決的個性。
四、社會意義
周人“敬德”,其準則是“天命無親,惟德是輔”(《大雅·文王》),王洲明認為,與古希臘史詩相比,“《詩經》表現的內容更多一些倫理道德色彩,更多一些人際關系的展示,更多一些社會價值的判斷”④,《氓》和《江有汜》對情人不忠貞的指斥控訴即是當時的一種社會道德的展示:人應專情、忠貞。“《風》詩中主要強調家庭中的親情”,棄婦詩即是從一個方面揭露了破壞家庭的惡行。這表明當時已經有了十分明確的男女之間的倫理道德標準。穩固的家庭已經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人們對破壞家庭的行徑則進行譴責和諷刺。這同時也是當時社會穩定和政權鞏固的需要,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宗法社會中家庭的地位是異常突出的”④,“周人的倫理道德觀念,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從家庭開始,強調由家庭關系的和諧自然擴展到整個國家成員間的和諧”,李澤厚和劉綱紀也作過具體分析:“周朝統治者看到了人民反抗的力量,更為自覺地采取了利用原始公社的傳統和風習來緩和階級矛盾,維護奴隸主統治的重大措施,制定了系統的宗族制度,大行‘周禮’……”可見,人們斥責薄情寡義之人,指責破壞家庭的行徑,也是當時周禮大行的一個體現,反映了周禮重倫理、重人際關系的一面,對規范人們的行為、樹立社會道德準則起到一定的輿論作用。
同時我們注意到《氓》和《江有汜》均是棄婦對無情丈夫的控訴,變心的均是男性。這也體現了當時社會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女性沒有獨立的經濟能力,她們得依附于男性,甚至連變心都不能。只有男性拋棄女性,而少有女性拋棄男性。男權社會里,男性掌握著經濟的主動權,進而有控制女性生存、發展甚至于整個人生命運的權利,女性在這樣的社會夾縫中生存,永遠處于從屬地位,沒有自由、民主,命運受人擺布。“周人的倫理道德觀念重‘和’,但并不重平等,它是一種嚴格等級下的‘和諧’”④。在這樣的一種男尊女卑的社會氛圍中,更多的女性只能忍辱負重,作男性的附屬品,根本沒有人格的獨立。在這點上,《氓》體現的社會價值遠遠大于《江有汜》。《氓》中男女主人公屬于自由戀愛而結婚,雖然也遵照“匪我愆期,子無良媒”的舊習俗,但民主的意味很濃。或許就是因為她本來對丈夫就懷有真切的愛,所以最后被拋棄時感到了深深的痛苦。同時,它又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富有獨立精神的女性形象。它所包含的更深層的含義,對今天的我們依然有很大的啟示作用。古代女子被丈夫拋棄意味著毀滅性的打擊,其被休回娘家也多受歧視,正如“兄弟不知,口至其笑矣”。她們所遵從的舊道德像網一樣束縛了她們自由獨立的生命個體,但《氓》中的女子卻像一個勇士屹立起來了,她大聲地向男權社會提出抗議了!“及爾偕老,老使我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你“二三其德”,“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任你踐踏!女主人公堅決地選擇了斷交,結束這次沒有愛情的婚姻。她獨立的人格魅力熠熠生輝!她沒有像《江有汜》中的女主人公那樣對已經不愛自己的人心存愛情的幻想,也沒有去苦苦堅持沒有意義的婚姻,而只是義正詞嚴地說:“亦已焉哉!”鏗鏘有力的話語是對負心的男人的強烈譴責,同時也是對男尊女卑的男權主義提出激烈的控訴。或許她失去的是一份生存的空間,但她留下的卻是可貴的女人的自尊的展現,女性獨立與自由需要的呼喊!這存在于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代,何其珍貴!
《氓》和《江有汜》都是情變詩。它們都譴責愛情的騙子,規范人們的婚姻道德,在一定意義上具有風化、風教詩的功能。但它們的表現手法和思想意義卻有很大的不同。《氓》是很出色的棄婦詩,不管從藝術價值還是從思想意義上看,它都超過了《江有汜》。但《江有汜》也有其作為小詩的精煉短小的特色和口語化的直接表達詩人感情的特點。兩者都有其獨特的藝術構思,有其獨特的欣賞價值。
注釋:
①樊樹云.詩經全譯注[M].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6.
②鐘敬文.談談興詩[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③葉舒憲.詩經的文化闡釋[M].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
④王洲明.詩賦論稿[M].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
(黃秀端 李苗苗,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