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浪漫主義小說的兩座高峰

摘 要：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浪漫主義文學出現了兩座高峰，郁達夫和徐訏分別是這兩大高峰的杰出代表。他們在各自的時代都引起了轟動，然而在文學史上的境遇卻迥異。本論文正是在此基礎上來研究他們之間的歷史聯系和創作差異。

關鍵詞：郁達夫 徐訏 浪漫主義

產生于20世紀的“五四”浪漫主義文學是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一座高峰，規模、氣勢和影響都是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其他發展階段無法相比的。被新文化運動激發出來的“個性解放”、“情感自由”為充滿反叛的浪漫主義者提供了廣闊的活動空間，嚴家炎認為，創造社的郁達夫、郭沫若等人的創作構成了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次浪漫主義運動，這些作家是“前期浪漫派”，小說方面影響最大的是郁達夫。30年代的社會革命時期，浪漫主義由中心走向邊緣。在抗戰時期乃至整個40年代，浪漫主義思潮重新回歸文壇，在上海，出現了一個現當代評論家難以定性的“后期浪漫派”（有人稱為“后浪漫派”、“新浪漫派”）①，以徐訏為代表。郁達夫和徐訏作為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前、后期最有代表、最具特色的兩大家，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浪漫建構。郁達夫的浪漫小說繼承了中國的“言志緣情”的傳統，以現實性和功利性為目的，把當時年輕人最為關心的人生兩大問題，即愛情和金錢，以驚世駭俗的方式在小說里提了出來，并配以感傷的憂患意識作直白的抒情，吸引了大批覺醒了的青年，形成了一股“郁達夫熱”。而徐訏的浪漫小說則以西方哲學和宗教為背景，滲入神秘空靈的氛圍，浸潤著象征性的哲理思辨，以男女愛情作為最主要題材，同樣也引起了強熱的社會反響。1943年一度被評為“徐訏年”。正如有評論家所說，他們一個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一個是更“貼近西方文學”的。②

這樣兩種不同風格的浪漫主義，同樣引起了轟動，其命運卻迥然不同。人們一提到浪漫主義，首先想到的是郭沫若、郁達夫的浪漫主義，而有濃郁西方色彩的徐訏式浪漫主義長久以來卻引不起評論家的注意。前、后期浪漫派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歷史聯系和創作差異呢？這一創作上的差異為什么使兩類作家的境遇如此不同？我們來比較分析一下郁達夫與徐訏這兩位風格獨特的浪漫主義大師。

現代精神分析學認為，作家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經歷對作家個體的心理行為模式、人格品質甚至于思維方式都起著深刻、恒久的支配作用。郁達夫和徐訏都選擇了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與他們的身世經歷比較相似有很大關系，郁達夫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備受鄙夷，生成了孤獨、敏感而自卑的個性；徐訏童年時親眼目睹父母離婚，父親管教甚嚴，將其送入私塾，養成了孤獨感傷的性情。童年時代的印象和早年生活的不幸始終影響和投射于作家的創作心態。成年以后，郁達夫和徐訏都有自己超離文學之外的理想追求，郁達夫在日本留學期間主修經濟學，他的志向主要在仕途；而徐訏大學時代以及留學都是主攻哲學和心理學，始終認為自己后來進行文學創作是誤入歧途。雖然二位作家都不以文學為正業，天賦和敏感的心靈卻將他們引向了終身創作之路。

在他們成年后的人生歷程中，都面對過愛情與婚姻的不幸。郁達夫的一生，都在愛與痛的邊緣苦苦掙扎著，沒有穩定的情愛對象，找不到感情的真正歸屬，一輩子沒有愛的安全感。徐訏的愛情婚姻也是幾經曲折，終其一生都在異鄉漂泊，精神上更是處于流浪狀態。

這樣兩個有相似人生經歷的男人，在創作傾向的選擇上也一致，都選擇了浪漫主義。但他們在具體的操作上面，卻顯示了明顯的區別，正是這種區別導致了他們不同的命運。

文學是時代的見證。“五四”浪漫主義表達的主要是一種社會政治意義上的個人解放要求，其基本主題是反抗社會束縛、追求個人自主、感性解放，表現性苦惱、要求情愛自由，帶有一種強烈的自我擴張傾向。總的來說，“五四”浪漫主義表達的還是社會現實層面上的“人世間”的情感，其情感指歸沒有逾越個性反抗、社會改造層面，仍屬于一種“人的文學”母題下的啟蒙主義的“解放話語”。它始終伴隨著強烈的現實性、鮮明的功利觀以及平民性和世俗性，作家們也都把熱烈的積極入世的責任感和誠摯的振興民族的使命感浸潤到自己的作品之中。郁達夫正是這種文學的典型代表。他是一個深切關懷現實的作家，高舉反帝反封建的斗爭旗幟，表達了五四后知識分子的苦悶，表現身處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作為弱國子民的自卑感、屈辱感，激起國民的愛國熱情，他筆下的主人公悲痛哀愁的對象是整個民族國家，“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③為了表達他真實的心理和迫切的愿望，他不惜以自身為原型進行暴露式書寫，這就是所謂的自敘傳、私小說、靈與肉的掙扎。郁達夫的小說，都充分表現現實，甚至進行大段的景物描寫，具有現實主義的基礎，但這些現實是通過情緒化的人物來傳達出來的，具有濃郁的感傷色調。郁達夫宣稱 “表面上似與人生直接最沒有關系的新舊浪漫派藝術，實際上對人世社會的疾憤，反而最深。”這種文學觀直接反映到了他的作品當中。這種郁達夫式的浪漫和中國傳統的浪漫主義是一脈相承的。由于中國特定的歷史文化和人生哲學的影響，浪漫派的文學也多以“言志”為開端，以“本于心”的主觀情與志為主導，形成一種“情勝于理”的傾向，一種“發乎情、止乎禮”的美感。因而郁達夫式的浪漫主義更具有中國特色。

徐訏從小就喜歡讀小說，浸潤在五四文學的理想和追求中，郁達夫的小說對他的影響非常大，后來赴法留學的經歷更使他擅長描述主人公“我”的一段段浪漫之旅，這與郁達夫喜歡以“我”原型來創作極端相似。但徐訏的作品見不到赤裸裸的民族仇恨，也見不到平白的直抒胸臆，他的小說含蓄而富有韻味，減弱了前期浪漫主義的社會反抗色彩，懷著比較寬松的文化心態，開始向非社會化的個人內心世界傾斜，向唯美化、精神化的方向發展。這與三四十年代文藝界對前期浪漫派的反撥有很大關系，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成為被消解的對象，理性而現代的成熟文藝追求成為新的熱點，“五四時代的文藝，后來所稱的浪漫主義，其作品之脆弱與微薄，實際上只是情書主義”④。在上海抗戰的特殊環境中，創作方法和文學思潮的政治色彩相對淡化。“后期浪漫派”（“后浪漫派”或“新浪漫派”）開始超越社會世俗層面而關注個體靈魂的歸宿問題，他們力求超越于時代主題之上來營造他們的個人話語，在創作方法上和內在精神氣質上兼取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成分，更傾向于浪漫、唯美主義，其創作都具有極強的個人性，主觀性和夢幻、唯美色彩。特別是徐訏的小說明顯受到法國梅里美的影響，形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特有的浪漫主義藝術風格——梅里美—徐訏式的“洋味”的浪漫主義，他以富于傳奇性的故事情節為依托傳達他的浪漫哲思、情愛理念，以及對人性的冥想和沉思。無論是從哲學觀到人生觀，從價值取向到審美情趣，從思維方式到表現方式，都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一位。徐訏作品所傳達出來的這些特征與他本身的求學經歷是分不開的。這位法國巴黎大學的哲學博士，由于對哲學、心理學、宗教等領域的精深的研究，以及長期、多次旅居歐美的生活經歷和心理體驗，使得他的作品在中、西兩種文化的矛盾碰撞中，格外突出地顯示著西方世界的哲學和宗教的深刻烙印。

徐訏與郁達夫的浪漫主義風格模式如此不同，是由于他們受到了西方不同類型的浪漫主義的影響，選擇了不同的創作追求。郁達夫式的浪漫主義注重對客觀世界進行主觀抒情，在浪漫感傷中囿于自我，同法國浪漫主義大師盧梭面向世人的自我剖析和批判的感傷情調如出一轍，郁達夫也曾被稱作“中國的盧騷”。此外，郁達夫的自傳體主人公多喜歡看華茲華斯、海涅、歌德的詩歌，這些浪漫派詩人是浪漫主義中走向人類“自然”家園的一支，在大自然中，他們找到了理想的美和歸宿，因此，郁達夫的主人公多向荒郊野外排解憂愁，自然是他們最喜愛的遠離人群的棲息地。而徐訏式浪漫主義借鑒和吸收的是以梅里美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文學，梅里美筆調冷靜含蓄，向異國他鄉而不是自然界尋求理想之所在。與郁達夫式浪漫主義的囿于主觀的自我抒情相比，徐訏式浪漫主義擁有超越自我的精神力量，他們創造理想神話，呼喚人性的本真和美善，追求耶穌式的博愛和懺悔，同時在作品中營造出一種神秘空靈的氛圍和超脫飄逸的情致。

二人的作品在社會上都引起了轟動，但卻遭遇了不同的歷史命運。郁達夫的《沉淪》剛剛發表時，曾遭過無數次的謾罵，然而，人們最終認可了其中所包含的強烈愛國精神，郁達夫最終得到承認，而且在文學史上還占有很高的地位。而徐訏行文中雖然也有熱愛民族和國家的情感，卻沒有受到關注，相反，人們只注意到其不著邊際的浪漫狂想，于是徐訏式的浪漫主義長期不被承認。徐訏創作時的上海乃至全中國都處于奴役之下，到后來便完全進入戰爭狀態，全民族抗戰成為主流呼聲，當時的許多作家都放棄了個體審美追求，而進入統一風格的抗戰文藝創作中，以激勵全國人民，此時浪漫主義，尤其是異國情調、神秘色彩的浪漫主義顯得不合時宜。正因為如此，40年代抗戰主流文藝排斥徐訏的作品也不無道理，雖然他的作品大受歡迎，主流文學史對他的評價卻始終不高，認為他是洋場才子、新鴛鴦蝴蝶派。如果人們熟悉徐訏后期創作在香港和臺灣所受到的榮譽和尊敬，了解他窮其一生對文學藝術的執著追求，會為他的前期理想和境遇而感到遺憾。從郁達夫、徐訏二位浪漫主義作家截然不同的境遇中，我們可以看出多年來現代文學研究的偏激和盲點之所在。

注釋：

①嚴家炎在《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中認為二人是“后期浪漫派”，李曉寧在《后浪漫派簡論》中認為二人是“后浪漫派”，朱德發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流派論綱》中持“新浪漫派”之說，等等。

②趙凌河：《中國現代浪漫主義的兩種建構》，內蒙古師大學報，1995，（1）。

③郁達夫：《郁達夫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④徐 訏：《徐訏全集（第十卷）》，臺灣中正書局，1966。

（徐漢暉，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