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靜、哀婉的鄉野牧歌

摘 要：中國現代作家中有很多都深受俄國文學的影響，沈從文就是其中一位。本文試圖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就沈從文與俄國著名作家屠格涅夫兩位作家的代表篇目《邊城》與《獵人筆記》，探尋一下兩位作家之間的關聯，感受兩位作家為人生理想而跋涉的不息足跡。

關鍵詞：人性美 自然美 藝術美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在文壇上一出現，便以他獨具一格的風格特色，以及對湘西風土人情的出色描寫，引起了文壇的注意，“給文壇吹進了一股清新氣息，使那些渾濁、枯澀、毫無生氣的都市生活里掙扎的人們耳目一新”。（凌宇《沈從文小說選編后記》）而這種獨特的文學風格的形成，是與其深受俄國文學，特別是屠格涅夫作品的影響很有關聯的。沈從文對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那種將美妙的俄羅斯自然風光的描寫和動人的人物刻畫融為一體的創作手法和那種散文詩的抒情風格尤感興趣。他說：“用屠格涅夫寫《獵人筆記》方法，揉游記散文和小說故事而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時地理背景。一切還帶點‘原料’意味，值得特別注意”①。比較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與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除了在敘事風格上兩者有相似之處，另外在主題意蘊與抒情基調方面，兩者也頗多共鳴。

一、人性美的頌歌

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是一曲人道主義的頌歌。在這部作品里，作家通過對俄國農奴制度的深刻揭露和猛烈批判，生動地描繪出農奴主階級的殘暴、偽善和自私，盛贊著生活在俄羅斯綺麗風光中的俄羅斯人民的勤勞、勇敢、忠實、純樸、善良。在對人民大眾的悲苦和哀愁的描寫中，傾訴著作家的同情與熱愛，別林斯基就曾盛贊其從“一個前人所不曾有過的角度上對待了人民”。

沈從文的《邊城》同樣是一曲人性人情的純美頌歌。在湘西清麗的山水間，在跳躍的人物形象血脈涌動中，在人與人合乎自然的生存狀態中，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一種近似桃花源般的純美境界。在人與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的鄉野牧歌中，我們深切地感受著古樸淳厚的人情人性。而作家力圖向我們展示的也正是這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②。

同是人性美的頌歌，《邊城》和《獵人筆記》在表現方式上還是有差異的。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主要是通過對農奴制的鞭撻來張揚人性美，在農奴主的丑惡與俄羅斯人民的善、美的對比中，來實現合乎自然的優美人性。農奴制不僅不能給人以求生存的起碼條件，而且還壓抑、違反人的自然本性。《美人梅西河的卡西央》中的卡西央便給我們這樣的啟示。作家字字句句都對他那種悠然自得的自然本性和品質，表現出欣賞和喜愛。正是在這種丑與美的對比中，作家充滿熱情地謳歌了俄羅斯人民的智慧、才能和善良的品質。

而在《邊城》中，我們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丑惡。融匯于自然中的人們是和眸子里輝映的山水有著同樣的純凈。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文明人的虛偽與矯飾，有的只是人的純樸、自然的善良本性。老船夫五十年如一日，在河上擺渡，起早貪黑，從不讓過渡者等船著急。非常本分而又兢兢業業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嚴于律已，寬以待人，重義輕利。生活雖很清貧，但從不貪人錢財，就連上街買肉，也不愿意接受屠夫的優待。對于孫女，他給予最大的慈愛。不僅含辛茹苦地把孫女養大，而且為她的婚事奔走。在他飽經滄桑的人生經歷中，無處不散發著純樸善良的人性美的馨香。“清明如水晶”的翠翠，更是作家理想中的女性。她對外祖父體貼入微，不羨慕權勢錢財，樂于助人。更為動人的是她對于愛情的朦朧、向往與堅如磐石的忠貞美。生活在《邊城》中的人們，雖然有地位高低、貧富之別，但沒有剝削者與被剝削者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人們之間相互親熱與友愛，關懷與尊敬，彼此之間充滿著人情美，充滿著和諧與快樂。這大抵與作家追求的“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③是一致的。這“向善”的原動力就是美的“人性”。沈從文是一直堅守著這催人“向善”的信念的。

二、自然美的禮贊

屠格涅夫對于大自然充滿著無限熱愛，到了近乎崇拜的地步。在他筆下的大自然不是一般襯托人物的活動場景，也不僅僅是風景風光的主觀描寫，而是有思想，有靈魂的充滿靈性的生命的有機實體。我們隨著作家的筆一起遨游花軒、田野、山谷、草堆、池塘、磨坊、樺樹林；我們仿佛聽到了白鵝、穴鳥、麻雀、云雀、涉水鳥如何鳴叫爭喧，使人們整個沉浸在大自然的美妙的氛圍之中，同時感受著作家對生于斯、養于斯的俄羅斯的無限熱愛。

屠格涅夫并沒有僅限于盧梭的泛自然論的束縛。在為我們展示大自然的風景畫的同時，一幅更為濃郁的風俗畫也躍入我們眼簾。俄羅斯民族的特性，對俄羅斯大地上的山川草木的熱愛，他們為民族獻身的激情，以及現實世界的矛盾與對立，無不作用于屠格涅夫的風景畫卷，這就使得屠格涅夫的風景畫，不再純粹是自然風光，在《獵人筆記》的很多篇章中，我們都能感受到作家身處自然與現實矛盾的焦慮心情。透視著對大自然和人生命運的哲學思考。

沈從文借鑒了屠格涅夫這種融風景畫、風俗畫、人情畫為一體的寫作手法。著力“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時地理背景”。《邊城》中向我們展示的是充滿濃郁湘西特色的風光。但是作家并沒有像屠格涅夫一樣把自然與現實結合起來，而是在作品中展現著理想的純美境界。茶桐的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就是作家理想中的“希臘小廟”。它不受現實世界任何的紛擾，更沒有《獵人筆記》中的矛盾沖突。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具有和自然同樣的品性。作家成功地把大自然的精神與人的精神統一起來，翠翠儼然就是自然美的化身。在這里體現著人與自然相互交融，“天人合一”的美學境界。所以說沈從文雖然借鑒了屠格涅夫在特定文化地理中凸現人的智慧面貌的手法，但是在自然美構筑的藝術殿堂還是有很大差異的。

三、藝術美的追求

《邊城》為我們展現了一種水晶般純美的理想境界，充滿了清麗動人的抒情氣息。但是我們“能欣賞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我們“能欣賞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④。理想純凈的世界里，寄予著作者對現實世界的不滿與深深的憂慮。在《邊城》的恬靜、清閑的抒情筆調中，我們還是能夠感覺得到作品的凝重與遲緩，以及淡淡的哀婉意蘊。沈從文的抒情筆端始終傾注著一股極其悲愴的感情流水。如《邊城》中曾借翠翠的眼睛點染出一幕渡頭的黃昏景色，但作者筆鋒一轉，接著寫道：“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驗或追究到這個當前的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在這里作家用移情的手法寫出的客觀景物也含哀戚，使之伴隨著作品人物的特定情感一起進入了讀者的審美思維，從而在給人以清新明麗之感之外又給我們留下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傷感印象。即使在小說結束，寫道翠翠等的“這個人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這種微笑中藏著哀痛，微涼中夾著沉郁的風格與作家的創作理念是分不開的。沈從文認為“神圣偉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灘血，一把眼淚。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痛苦或許是用微笑表現的”⑤。

屠格涅夫則很少有沈從文式的審美距離。作家對于人物的褒貶，對于事件的評價，他的愿望和理想，無不在抒情中直接顯現。有時他把自己的主觀態度與藝術描寫融為一體，有時借筆下的人物來表現自己的感情，有時在情節發展中直抒胸臆。關于這一點，杜勃羅留波夫就曾評價到“屠格涅夫敘述的主人公，就像談論他的親近的人們一樣，他從他們的胸膛中提煉出熱烈的情感來，跟自己所創造的人物一起受苦，一起歡樂”⑥。

但是，在抒情基調上屠格涅夫和沈從文還是基本一致的。屠格涅夫雖然側重“把生活提高到詩的理想境界”，描寫俄羅斯美麗的自然風光，美麗淳樸的俄羅斯人民。但是作家又是自覺地堅持著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對于現實與美不調和的地方充滿著激憤，對于他所熱愛的人民所遭受的苦難，有著深深的焦慮。這種心理因素投射在作品中，使作品在優美之外，也同樣地含有一種哀婉的抒情基調。而這種“被歌唱的歡樂和悲傷，往往比現實中的歡樂和悲傷更動人心境”⑦（屠格涅夫語），可以說沈從文和屠格涅夫一樣，都在作品中執著地追求著美的境界。沈從文認為：“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⑧這與屠格涅夫“把生活提高到詩意的理想境界”的藝術追求是一致的。

注釋：

①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2卷）[M]．花城出版社，1984．

②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A]．沈從文選集（第5卷）[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③沈從文．小說作者和讀者[M]．沈從文選集（第5卷）[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④轉引自汪曾祺．沈從文的寂寞[J]．讀書，1984，（8）．

⑤劉西渭．邊城——沈從文先生作[A]．邵華強編．沈從文研究資料[C]．花城出版社，1991．

⑥杜勃羅留波夫．杜勃羅留波夫選集（第1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⑦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第9卷）[M]．力 岡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⑧沈從文．水云[M]．沈從文文集（第10卷）[M]．花城出版社，1982．

（郭曉平，山東省泰山學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