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務周刊》:談判7年來,您覺得多哈回合取得的最主要成果是什么?
王曉東:多哈回合談判于2001年在卡塔爾首都多哈啟動,有150多個成員參與,涉及農產品、服務貿易、知識產權、地域標識、漁業補貼和貿易便利化等20多個議題。經過7年的艱苦談判,雖然談判還沒有最終結束,但迄今為止已經取得了可觀的成果。例如在農業方面,多哈回合談判結果將削減發達國家農產品關稅超過50%,削減發展中國家的農產品關稅約36%左右;發達國家扭曲貿易的農業補貼將被削減70%以上;農業出口補貼將于2013年全部取消;將不遲于2008年底給予最不發達國家的出口農產品免關稅免配額待遇。在工業品關稅方面,WTO成員已經同意采用一個相同的公式進行關稅的削減,取代以往多邊貿易談判所采取的平均削減方式,這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可以真正的實現削減高關稅、關稅高峰和關稅升級;多哈回合關稅削減的幅度也遠高于烏拉圭回合,根據測算,發達成員工業品將平均削減60%,發展中成員平均削減50%以上。此外,通過本輪談判,發達成員的關稅約束水平將提高到100%,發展中國家(最不發達國家除外)提高到99.7%,這將大大提高貿易的透明度和可預見性。另外,發達成員將對最不發達國家97%以上的出口產品提供免關稅免配額待遇。在服務貿易的談判,將進一步擴大主要成員開放的服務貿易部門,提高開放水平;反傾銷領域的多邊規則將得到進一步完善,并制定了關于漁業補貼、貿易便利化等領域新的多邊規則。這些都是多哈回合談判迄今已經取得的談判成果,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盡快結束談判,使這些談判成果能夠落到實處。
《商務周刊》:目前多哈回合中的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力量對比,與上一輪的烏拉圭回合時有哪些變化?
王曉東:首先,比較烏拉圭回合而言,參與本輪談判的成員更多了,這主要是由于自1995年以來,有許多發展中成員陸續加入到了世貿組織里來,成為多邊貿易體系的新鮮血液。由于新成員的加入,參加本輪談判的WTO成員達到了153個。
第二,在本輪談判中,我們聽到了更多的發展中國家的聲音,看到他們更加積極有效的提出自己的主張,爭取自身的權益。他們的談判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這一點比烏拉圭回合談判更加突出。發達成員主導談判的局面已經出現了根本性的變化,一些大的發展中國家,特別是那些新興的發展中大國,如印度、巴西、南非和中國,在談判中發揮了越來越大的影響力。而一些立場相近的較小的發展中國家則根據不同的議題和地域劃分組成談判集團,用一個聲音對外談判,大大提高了自身的談判地位和力量。 例如在農產品方面的G20和G33,在工業品方面有非洲國家聯盟African Group、NAMA11、非加太的ACP、弱小國家經濟體的SVE,還有新加入成員國RAMs。
這種局面的出現反映出全球化形勢下發展中國家貿易地位及影響力的擴大,而WTO談判中的力量對比變化也體現出全球力量格局的變化。隨著發展中國家經濟貿易地位的提升,可以預期他們將爭取多邊貿易談判中更多的話語權和決策權,他們維護自身利益的方式也會趨于多樣。
《商務周刊》:有哪些因素增加了多哈回合談判的難度?
王曉東:首先,本輪談判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議題多,涉及20個談判議題,在150多個成員間協調這么多個問題的立場,采用協商一致和“一攬子”談判的原則,難度可想而知。
其次,成員間根據立場、地理地域形成的談判團體越來越多。例如農業談判中的三十三國集團(G33)、二十國集團(G20)、棉花四國(COTTON4);工業品談判中的十一國集團 (NAMA11)、低約束水平集團、新加入成員集團、弱小和脆弱經濟體集團,非加太國家集團等等。這些集團的建立一方面提高了發展中國家的談判力量,但在另一方面,也大大增加了談判的難度和時間。
第三、主要成員國的政治周期因素。美國大選、歐盟換輪主席國、印度明年的大選,這些都會影響了談判進程。同時在多哈回合談判的這7年中,主要國家談判代表的輪換對談判的連續性也造成了一定影響。
此外,區域貿易協定的大量出現也對多邊貿易體制造成了較大沖擊。近年來,一些國家將談判的重心和力量轉移至雙邊自由貿易區談判,對于多邊談判的投入減少,這也增加了多哈談判的難度。
《商務周刊》:這次中國為什么會進入核心的G7,對談判走勢有何影響?
王曉東:這是中國第一次參加WTO部長級會議的核心層談判,與總干事拉米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中國日益提高的國際地位,在世界經濟與國際貿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也為中國參與到WTO的核心決策圈提供了必要條件。
首先,中國是世界上第三大貿易出口國和進口國,中國的貿易量比巴西、印度和澳大利亞大得多,作為主要的農產品及工業品出口大國和進口市場,許多談判議題的解決離開中國的參與是不行的。其次,中國積極參與了新一輪談判,在一些重要議題上的立場具有代表性。例如,在農業談判中,中國是G33集團的最主要成員之一,主張維護發展中國家農民的發展權益。在工業品談判中,中國也是重要的出口國和進口市場,是發展中成員和發達成員間的主要橋梁。
事實上,GATT/WTO“核心成員”的組成是在不斷變化中的,體現了不同歷史時期世界政治經濟力量格局的變化,經歷了一個不斷博弈的過程。烏拉圭回合談判中的核心談判方是QUAD,由美國、歐盟、日本和加拿大組成。而在本輪談判中,坎昆會議后出現了新的四方集團,稱為G4,即美國、歐盟、印度和巴西,兩個發達國家和兩個發展中國家,體現了南北平衡。日本和加拿大的淡出及印度和巴西的崛起,體現出新興國家國際地位的提升和在多邊談判中影響力的此消彼長。我們也可以看出,貿易量的大小并不是決定一個成員是否能進入WTO核心決策圈的唯一指標,而談判的參與度、影響力更為重要,也就是“軟實力”。
由于G4在隨后的談判中未能就主要談判議題發揮引領作用,其構成也遭到了外界的質疑。因為日本積極要求加入其中,后期短暫出現了G4+日本的格局。但日本的加入也讓整體結構失衡了。在農業問題方面,歐盟和印度處于守勢,美國和巴西是出口和主要進攻方,而日本也是農業保護國,形成了3:2的局面。于是美國便積極提議農業出口大國澳大利亞加入,這樣又重回到3:3的平衡格局。這就是G6。事實上,這框架并不固定,有時開G6的會,有時開G4的會,各組合有時也是變化的,這次就加入中國組成了G7。
能夠躋身核心談判圈,對于中國無疑是有利的。在這次談判中,中國展現了靈活性,發揮了橋梁作用,也提出一些建設性方案。陳德銘部長積極進行了斡旋,中方顯示的務實態度、誠意和靈活性,得到了與會部長的高度評價。談判最終未能達成一致,有其復雜的政治因素,和個別成員的國內政治密切相關。談判中,任何成員都需要捍衛自身的核心利益,每個成員都有權說不,這很正常。但是,中國并不是這次談判中最后的阻攔者。
《商務周刊》:在本次會議期間,拉米先生付出了哪些努力?
王曉東:作為貿易談判委員會主席,談判期間,拉米先生每天不僅主持G7綠屋會議,還要主持35國小型部長級會議,每天上午還需要主持貿易談判委員會(TNC)的全會,向其他100多個成員進行通報,工作強度是非常大的,他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2-3個小時。作為一位61歲的老人,他體力和精力異乎常人。主持這種高強度的談判在體力和智力上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你不僅需要聽所有部長的發言,一分鐘不能走神,記錄每個人的發言要點,進行歸納總結;你還要引導會議討論,化解矛盾沖突,協調立場,尋求各方均能接受的解決方案。不論是談判全局問題還是某個農業或工業品談判的技術細節,都需要他恰當把握分寸。
總干事的職責是談判的組織者和協調者,他本身并沒有談判權,但他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可或缺和不可替代的。作為協調者,保持中立的地位,在眾多議題上協調立場對立的各談判方,難度可想而知。拉米先生為此付出了很多,各國對他的信任來自他的知識,他對所有議題的熟悉程度,也來自他的公正性。這三年中,他花了大量的時間研究所有的談判議題,幾乎沒有任何節假日,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同時每天的跑步和馬拉松訓練也保證了他有超常的毅力和體力來應對談判的壓力。
從個人的精神來說,他非常堅定,鍥而不舍。即使在談判的低谷,在幾乎所有人都對談判喪失信心的時候,他也從未放棄,仍說我們可以再嘗試一下,還有希望。拉米先生堅定地相信,這一輪回合談判對世界經濟是有好處的,對幫助發展中國家從多邊貿易體制中獲益是有好處的,對改變現在多邊貿易體制中存在的不合理規則是有好處的。這是他信念的支撐。
事實上,他為此次部長級會議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在內心也為最壞結果做了準備,但當最后沒達成一致,他還是真情流露了,和許多部長一樣,眼里滿是淚水。
《商務周刊》:近年來,除了金磚四國以外,發達國家和不發達國家中對自由貿易的反對聲似乎更多了,是不是他們從自由貿易中的獲益在遞減?
王曉東: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深入,在許多國家確實出現了貿易保護主義的聲音,一些國家內受到沖擊的產業和政治力量也對貿易自由化進程提出了批評、質疑和反對。這是一個事實,需要我們密切注意。WTO所倡導的多邊貿易自由化進程的根本目標,是提高世界的福祉,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創建并維系一個穩定、開放、公平的國際貿易環境,使參與其中的各國受益。在這個過程中,不同國家的受益多少、先后可能并不均等,也很難量化。一個國家能否從貿易自由化的進程中受益,不是貿易這一個因素所決定的,它涉及到這個國家的政治穩定、產業政策、社會政策等多種因素。多邊貿易協定只是為各國提供一個平等發展的外部環境和平臺,如何利用這個平臺,能否抓住市場準入機會在國際競爭中獲勝,則要看各國的自身努力。
在一個時間段內,我們很難準確地量化一個成員從自由貿易中的獲益增減,也不宜就此輕下結論。發達成員可能逐步失去在勞工密集產業上的競爭優勢,而仍然維持在技術密集、資本密集制造業上的領先,并同時在服務貿易領域增加收益。這種國家不同產業競爭力的變化和產業結構調整是不斷變化中的。一些中小發展中成員,在某些具體出口產品上確實在與中國、印度等發展中大國的國際競爭中處于劣勢,但我們不應簡單將此歸咎于自由貿易,而更應該在提高產品競爭力、改善本國宏觀政策環境方面尋求突破。
《商務周刊》:那您是如何看待貿易優惠侵蝕的問題?
王曉東:貿易侵蝕是本輪談判出現的新概念、新問題。所謂貿易侵蝕,是指一些發展中國家通過與美國、歐盟等發達成員簽訂雙邊優惠貿易安排所獲得的既得利益,由于多邊貿易談判的最惠國關稅削減而受到損害。舉個例子,美國目前與許多非洲國家簽訂有雙邊貿易安排 (AGOA),根據這一協定,美國給予上述非洲國家對美出口免關稅待遇,而其他國家則需要按照最惠國關稅向美出口(例如美國目前許多服裝制成品的進口關稅為15%)。因此,非洲國家相對于中國、印度、巴基斯坦等服裝出口國多享受15%的關稅優惠,這有利于他們對美出口。但一旦多哈回合談判的結束,美國的紡織品關稅將被削減至6%左右,那么非洲國家相對于其他國家的關稅優惠幅度被大大縮小了。正因如此,許多較落后的非洲國家要求美國和歐盟減緩他們的關稅削減步伐,以期獲得更長的過渡期。而其他向美歐出口的發展中國家則認為這種做法變相給予發達成員更長的過渡期,同時也與多邊貿易談判最惠國待遇的精神相違背。目前就這一問題的談判已基本結束。考慮到那些貧窮非洲國家出口結構的單一性和對美歐市場的依賴,其他發展中國家顯示了靈活性,同意美歐在對部分紡織品、漁產品的關稅削減方面獲得10年左右的過渡期;另一方面,非洲國家也在產品范圍上表現出了自我克制。這一問題從根本上講是一種新的南南矛盾,也暴露了多邊貿易談判與雙邊優惠安排日益明顯的沖突。多邊貿易談判最惠國待遇原則的基石受到了挑戰,可能對未來的多邊貿易體制走向產生影響。而我個人認為,關稅上的優惠只能提供暫時的競爭優勢,并非長久之計,為確保市場份額,非洲國家更應從根本上提高產業的競爭力,并逐步實現出口產品和市場的多元化。但這需要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