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藏海

［摘 要］《西游記》中的“第一男主角”孫悟空，無論是在花果山的逍遙時光，還是在大鬧天宮的激情燃燒之時，亦或是在保護唐僧取經的崢嶸歲月里，他都給人留下了樂觀、勇猛、無畏的光輝形象，本文試圖從另一個不太為常人所關注的視角：通常被認為是柔弱象征的眼淚，來詮釋我們這位“第一男主角”的復雜的內心世界及多樣化的品格。

［關鍵詞］孫悟空 眼淚 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09－0202－02

《西游記》作為我國古典文學四大名著之一，自誕生之日起，就受到了國內外歷代讀者的喜愛。尤其是故事中那只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神猴——孫悟空，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西游記》中的孫悟空神通廣大、嫉惡如仇、堅毅勇敢、百折不撓，在絕大多數的讀者心中，孫悟空是一個充滿了樂觀主義的硬漢形象。但是，筆者在研讀《西游記》時，卻發現“硬漢”孫悟空也是會流淚的，而且不止一次。在這部百回小說中，這只看上去非常“樂觀”的猴子共計落淚十七次。取經路上一步一坎，步步生災，這些眼淚若放在好吃懶作、貪財好色的豬八戒身上，或木訥少言的沙僧身上，可能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并不會引起讀者太多的思量與猜度，但它們卻恰恰出自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圣之眼，那么，這點點淚光中的深意就非常值得我們細細品味。所謂“滴水藏海”，本文將試著從這些晶瑩的小水滴中來探尋蘊蓄其中的“潛臺詞”。

一、熱愛生活，珍視生命

在小說的第一回，孫悟空就落了淚。“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墜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遠慮，故此煩惱。’眾猴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管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嚴，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美猴王落淚，非為他故，是因為他意識到了生命苦短，意識到了“不伏麒麟管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的自在日子不能長久，時光流逝，生命終有消亡之期，屆時所有的良辰美景、神仙生活都將是鏡花水月。正因美猴王預見到了這種悲劇性的結局，卻又無超脫之法，故而“忽然憂惱，墜下淚來”。對于一個厭棄生命的人而言，活在世上一天尚且嫌多，又怎會在已“享樂天真，何期三五百載”之時，“墜下淚來”。他渴望永生——能永久地活在世上，永久地享受快樂的生活。這淚水表露著孫悟空對生命的珍視、對生活的熱愛。

二、大智慧、小機靈參差并出

用“心較比干多一竅”來形容孫悟空的聰明與機智，尚嫌不足。在《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大智慧、小聰明無處不在，就連他的淚水中都清清楚楚地折射著智慧之光。

面對超凡世界中的妖魔。在第三十一回，孫悟空為取得黃袍怪的信任，騙得老怪的寶物：舍利子玲瓏內丹，遂變成老怪的妻子百花羞公主的模樣。但若只是變成公主的樣貌，再無其他舉動，也未必能騙到妖怪的內丹。此刻，孫悟空進一步顯露了他過人的機智及表演天賦。當老怪事敗，從寶象國回到波月洞后，“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落，兒天兒地，跌腳捶胸，于此洞里嚎啕痛哭。”真公主名叫百花羞，試想能讓百花羞慚、無顏面對的女子該是何等美貌，若是這樣的絕色美女再梨花帶雨，哭得花枝亂顫，別說男人，只怕女人見了也會心痛，更何況那與公主作了十三載夫妻的黃袍怪呢。再想，如果孫悟空以本來面目示以黃袍怪，別說問他要內丹，只怕連接近也難，若是硬奪，一來未必得手，二來還可能被黃袍怪的寶物所傷。如此算來，硬奪莫若智取，而智取的最佳形式莫若變成老怪的軟肋——百花羞公主，從老怪的言行中可見其甚愛公主，若公主開口求內丹，老怪焉有不給之理？

面對人間的邪惡勢力。唐僧師徒初入車遲國時，看見許多衣衫襤褸的和尚在出苦力，而監工居然是兩個道士。孫悟空為便于探求真相，再度發揮表演天賦，流下了“悲傷的眼淚”。首先，他變成云游道士與二道人攀談，繼而又“扯住道士滴淚”，謊稱家中的一個叔父自幼出家為僧，幾年前外出求乞，不見回來，也許現在就羈留在車遲國。如此一說，道士看在道友的份上，讓“孫道士”替他們去沙灘上查點和尚的人數，若他的“叔父”果在其中，就把他“叔父”放了。有了道士的許可，孫悟空便可正大光明地走近作苦役的和尚們，進一步探聽僧人懼怕道的原因。試想，如果孫悟空變成和尚模樣，或以本來面目出現，結果又會如何？以和尚的模樣出現，必會招致道士的粗暴對待。在車遲國，僧不如道，壓迫者怎能與被壓迫者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交談；若以本來面目出現，必定驚動那兩個道人及和尚，事情真相未必能調查清楚，十之八九可能撞出禍來。但變成道士的模樣，則會讓那兩個道人在心理上便生出些許親近之感，套問起來，也容易許多。在這里，孫悟空的眼淚對打動道士起了關鍵性的作用。都道“男兒有道不輕彈”，能讓一個大男人在兩個陌生人面前，流下“傷心的淚水”，這男人此刻的郁結與沉痛可想而知。人心皆是肉長，誰不是母生父養，哪個沒有親人呢？果然，兩個道人中了局，事態的發展正如孫悟空所預想的，這幾滴眼淚讓他順利地走近那群苦役僧，了解到僧人懼怕道士的更多內幕。這幾滴眼淚，不可不流，流得恰如其份，恰到好處。

面對同門。在第三十三回中，日值功曹報信與孫悟空，說山中妖怪兇惡，要他師徒小心。悟空聽后盤算若直接把日值功曹的話告訴膽小的師父，恐驚了師父；若不說徑直入山，又怕著了妖怪的道。莫如先讓八戒先去探探山。可是又怕八戒不去、師父護短，于是孫悟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邊流淚邊對師父說了許多“妖精兇狠”、“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的話來，引出唐僧“我這里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的話來，這正是孫悟空所要的結果。試想八戒再懶，也不敢違背師命。但如果孫悟空不落淚，怎能讓一路上見識過他高強本領的豬八戒發出師兄“是個鉆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地哭起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的疑問；又怎能讓一貫偏聽偏信豬八戒的唐僧心生疑惑，來問究竟；如果唐僧不來問，孫悟空又如何套到師父“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的師命來；沒有師命，豬八戒十有八九是不肯去巡山的。孫悟空摸透了師父及師弟們的脾氣秉性，早已預見到他的眼淚會引起怎樣的連鎖反應，而他也正是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在適當的時機、來點烘托氣氛的“心酸之淚”，以使表演更為逼真，師父、師弟們更易為其所動，使他的“奸計”更好地收到預期效果。

三、至情至性，尊師重情

孫悟空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在他的十七次流淚中，有十二次是為他的二位師父而落。

為啟蒙恩師落淚。在第二回中，孫悟空應師兄弟們的央求，在人前賣弄變化之術，遭到受業恩師的訓斥及驅逐。悟空聞言，“滿眼墮淚道：“師父，教我往哪里去？”、“上告尊師，我也去家二十年矣，雖是回顧舊日兒孫，但念師父厚恩未報，不敢去。”悟空感念師父的多年教養，希望留在師父身邊盡心服待，作為對師父傳授本領的回報，但平日和顏悅色的師父此時卻如此冷漠、不盡人情，讓天性善感的小猴子難以接受而悲傷落淚。這眼淚中有對師父的不舍，對師命的不解，對無法改變師意的難過、更有對不能繼續留在師父身邊盡孝報恩的深深感傷。

為佛門恩師落淚。在《西游記》中，孫悟空為唐僧流的眼淚最多，共十一次之多。列舉如下：

第一次：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被肉眼凡胎的唐僧逐出師門。他回到久闊多年的花果山，觸景傷情，不禁“回顧仙山兩淚垂”。第二次：唐僧被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抓住，二妖王又作法遣山壓住孫悟空，悟空在山下想到師父遭難，自己被壓，止不住“珠淚如雨”。第三次：孫悟空為救唐僧，被紅孩兒的三昧真火燒傷，不幸落水昏迷，醒后叫著師父，“止不住淚滴腮邊”。第四次：唐僧被獨角兕抓去，孫悟空在與其交戰中，金箍棒又被套去。他“空著手敗了陣，來坐于金皘山后，撲梭梭兩眼滴淚……”第五次：孫悟空因打死了幾個多次欲加害師徒四人的山賊，被唐僧念了二次共三十多遍緊箍咒后再度逐出師門。孫悟空只得前往普陀山向觀音菩薩訴苦。在普陀山，孫悟空對著觀音菩薩“止不住淚如泉涌，放聲大哭。”第六次：孫悟空因多目怪下毒毒害師父及師弟與其打斗，被多目怪放出的金光所困，一番周折后，僥幸逃脫，“止不住眼中流淚”。后見黎山老姆幻化的婦人，燒紙“哭夫”，引起他的共鳴，又“眼中淚下”。姆問其問，悟空答曰：“因見你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自悲……”第七次：孫悟空被大鵬怪收在陰陽二氣瓶中，苦使若干手段也不能脫身，性命岌岌可危，“忍不住吊下淚來”，道：“師父啊！當年扳皈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何期今日遭此毒害，老孫誤入于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第八次：孫悟空聽八戒、沙僧口徑一致地說唐僧被妖怪吃了，不覺“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云頭，放聲大哭。”第九次：同在第七十七回，孫悟空誤以為師父遇害后，去靈山找如來佛祖，到了靈山，見到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如來問故，悟空“說未了，淚如泉涌，悲聲不絕。”第十次：唐僧被老鼠精捉去，孫悟空想方設法救出師父，誰料又中了妖精的“遺鞋計”，師父復被擄走。悟空“止不住眼中流淚”。第十一次：孫悟空被隱霧山折岳連環洞的“南山大王”的假頭計所騙，以為師父真的為妖所害，“沒奈何就哭。”

通過對上述材料的考察，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除去第一次與第五次因遭受到唐僧的誤解與不公懲罰，孫悟空對師父的是非不辨感到失望、對自己忠心耿耿反遭見棄而傷心落淚；其余的九次淚水，均是在唐僧被妖魔所擄，自己為解救唐僧與妖魔斗爭，遭遇挫折時所流。這些淚水中沒有一滴是因為懼怕妖魔而落，它們無一例外地傳遞出以下幾種情感：孫悟空感慨于取經之路的多災多厄，對師父唐僧充滿感恩、思念與擔憂，對取經事業具有高度的責任心和使命感。

四、強烈的自尊意識

孫悟空的眼淚不但反映了他機智、重情、感恩等高尚品質，還彰顯著他強烈的自尊意識。在小說的第三十四回，孫悟空使計騙去了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寶葫蘆，妖王們遂派小妖去請干媽來吃唐僧肉，順便帶寶貝來捉孫悟空。孫悟空探聽到消息后，打死小妖，自己變成小妖的模樣去請妖母。在到達妖母洞府的二層門下，“閃著頭，往里觀看，又見那正當中兒高坐著一個老媽媽兒……孫大圣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著臉，脫脫地哭起來”讀到此，讀者也許會心生疑問：想當年孫悟空大鬧天宮，面對十萬天兵天將也毫無懼色；保唐僧取經，一路上降妖鋤魔，什么樣的狠角色沒見過，亦是勇往直前，如何面對這樣一個“雪鬢蓬松”、“牙齒稀疏”、“貌似菊殘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顏”，毫無殺傷力的老太太竟止步不前，哭泣起來？別著急，作者在接下來的孫悟空內心獨白中給出了答案：“只為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胃，放眼便哭；心卻想道：‘老孫既顯手段，變作小妖，來請這老怪，沒有個直直的站了說話之理，一定見他磕頭才是。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止拜了三個人：西天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今日卻教我去拜此怪。若不拜，必定走了風汛。苦啊！算來只為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至此，我們可以明了孫悟空的眼淚并非懼怕之淚，而是委屈、心酸之淚，更是自尊之淚。想孫悟空生來心高氣傲、自視極高，號稱“齊天大圣”，天上地下，各路神仙，把哪個放在眼里，既便見了天庭至尊玉皇大帝也不過是唱個大喏，何曾拜過。如今，卻要他去跪拜一個不入流的老妖精，這對孫悟空的自尊心是絕大的挑戰，也是絕大的侮辱。但是為了騙取老妖的信任，取得寶物，降服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救出師父。這一跪卻又是在所難免的。理智上孫悟空告訴自己為了師父必須跪這老妖婦，在情感上，他卻又難以說服自己的自尊心。“二門外仵著臉”，是理智與情感的交戰；“脫脫地哭了”，是自尊心遭受了極大的傷害，故而悲傷落淚。這淚水中透著屈辱，卻也分明閃爍著奪目的自尊之光！

至此，我們可以從孫悟空這十七次各各有因的淚水中，一窺他豐富的心靈世界及多樣的性格特征：他遠見卓識、熱愛生活、珍視生命；他聰明機智，隨機應變又隱隱地透著幾許頑皮；他尊師重情、深具感恩、報恩之心；他對取經事業充滿了高度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他在受到誤解與不公正待遇時亦會象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樣傷心難過；在他的靈魂深處賁張著強烈的自尊意識。透過顆顆晶瑩的淚珠，分明可見一個高貴、可愛的靈魂。

［參考文獻］

〔明〕吳承恩：《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