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1967年6月17日,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兩彈試驗成功,打破了超級大國的核壟斷,大長了中國人民的志氣,提高了我國的國威軍威。
兩彈試驗成功,固然與被稱為“兩彈元勛”的科學家的奮斗密不可分,但,兩彈畢竟是大科學,是一項系統工程,同時也傾注了第二機械工業部所有科學家、工程技術人員、工人、干部的心血。
當時我所在的23安裝工程公司(最先叫一○三公司)就是為兩彈做出突出貢獻的企業。根據國家發展核工業的規劃,23公司于1958年在蘭州成立。在此之前,公司的一部分職工曾參加過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的建設,重點建成了重水原子能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從而為我國原子能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
23公司成立后,下設五個工程處。公司率領主力第三、第五工程處和一個機械加工廠赴戈壁灘建設酒泉原子能聯合企業。酒泉原子能聯合企業是我國最大的原子城。建廠初期,困難重重。沒有房子住,就搭帳篷、挖地窩子;沒有水喝,用車從玉門鎮拉。糧食和蔬菜全部從外地運進。每逢冬春季節,沙塵暴接二連三,沙子打在人臉上,像刀割一般疼痛。三年困難時期,大部分人浮腫,幾乎到了斷糧的地步。就在這種艱難困苦面前,23公司職工以頑強的毅力和特別能戰斗的精神,與大自然爭斗,用最快的速度,最新的技術,最好的質量建成了酒泉原子能聯合企業,促使我國原子彈、氫彈提前試驗成功。
以后,23公司開赴西南建設大三線,我國第一艘核潛艇就是23公司進入大三線后的第一個杰作。改革開放后,隨著向經濟建設轉移,23公司先后建成了上海金山化工廠,大慶30萬噸乙烯工程,遼陽、泉州、安慶等大型石化廠。當時,這些廠的設備全由國外進口。與此同時,23公司又承擔了秦山核電站、大亞灣核電站、嶺澳核電站、連云港核電站及宇航員訓練中心等高精尖工程項目的建設。從以上工程項目可以看出,23公司是一個能打硬仗,能啃硬骨頭的國家隊。
23公司焊接各類不銹鋼、高合金鋼、特種鋼;吊裝大型設備;調試安裝自動化設備的技術,迄今無出其右者。
然而,就是這樣一支職工素質高,技術力量雄厚的大型安裝公司,在“文革”中,卻遭遇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劫難。
1967年元月份,清華大學的一幫學生從北京帶來了文化大革命的火種,點燃了酒泉原子能聯合企業文化大革命的洶洶烈火。那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猛。先是揪斗走資派,接著便是奪權,再下來兩派相互攻擊。最后,發展到了兵戎相見的武斗。在周恩來總理的苦苦相勸下,兩派才聯合起來。然而,好景不長,清理階級隊伍又馬上開始了。各單位紛紛成立了群眾專政指揮部。第一批專政的對象是各單位原先的領導。他們在文革初期,都稱作“走資派”、“資產階級技術權威”。在兩派互斗的一年多中,他們算是逍遙了一陣子。此時,他們的罪名是叛徒、特務、三反分子、壞分子云云。被抓的人,統稱為“牛鬼蛇神”,關押他們的地方就叫“牛棚”。剛開始,人們看到關進“牛棚”的“老牛”還感到好奇,紛紛圍觀。可時日不久,“牛棚”中關的人就越來越多了。“老牛”不僅限于領導干部,工人、技術人員都有。群專大會不時召開,每星期總有一、二次。此時,人們普遍感到害怕了。過了一段時間,軍代表在群專大會上講:“現在,有個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有人說,抓的人太多了。多什么?!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團結兩個95%,剩下兩個5%,加起來,就是10%。我們要按10%的比例抓!”當時我所在的第三工程處是1500多人,擔負著我國最大的原子能反應堆801工程的建設。雖說主體工程已完工,但尚有少量掃尾工程。同時,與之配套的后處理廠418工程也在建設之中。要按10%的比例抓,就得抓150多人,肯定會影響工程進度。當時,人們已經顧不得這許多了,因為災難隨時都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一到召開群專大會,一個個如喪考妣,耷拉著頭,哭喪著臉,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大禮堂(平時的大食堂)蹣跚走去。當依次在大禮堂席地而坐后,神經一下都繃緊了,連粗氣都不敢喘。一千多人的會場,連掉下針的聲音都能聽到。大會宣布開始后,群(眾)專(政)總指揮用那老鷹尋獵物一般的眼光向會場一掃,說:“將——”(將字拖得很長)這時人們的心已提到了喉嚨眼。“將現行反革命分子×××抓上來!”此時就有幾個如狼似虎的群專隊員馬上撲過去,將被抓的人按倒,先從胸前摘去毛主席像章,再從其手中接過語錄本,由兩人把胳膊往后一扭坐上“土飛機”,再由一人上去把頭發一揪,就押上主席臺。接著就是“打倒×××,再踩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號聲。
經過這一次次場面后,人們也開始學乖了。每次召開群專會之前,先把毛主席像章摘下來和語錄本一起拿在手中,很多人剃去了長發,不管冷熱都穿上老皮襖,以免被抓后皮肉受苦。
抓了幾次一般職工之后,又從群專隊員中開刀了。昨天,你可能還拿著紅纓槍抓人,今天,你自己又成了被抓的對象。這時,人們的膽子都被嚇破了。群專隊員原是軍代表從所謂好同志中挑選出來的,現在還有誰是好人?
我當時也是群專隊員,明知自己無一點問題,但心中就是有一種說不清的害怕。一開群專會,嚇得渾身打顫,腿肚子發軟。要不是拿著那桿紅纓槍當拐棍拄著,真有站不住的感覺。
“牛棚”在不斷擴大,被抓的“老牛”已超過了150多人,按軍代表最初的說法,該抓的比例數已超額完成了。但,此時他們又說:“現在抓的,只是些浮在水面的小蝦米,大魚還沉在水下,要繼續抓!”
天哪!這到底怎么了?我們這是絕密廠,凡是進入二機部的職工,在入廠前都經過了嚴格政審和反復調查,連祖宗三代都查了個遍,并且當時我們的年齡都不大,據后來的資料披露,我們造“兩彈”時的平均年齡只有35歲。大多數人是出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從小戴著紅領巾、團徽長大的,邁出校門就進了廠門。年齡大一點的老師傅大多數是從部隊轉業的,絕大多數是黨員。有的班組,全是黨員,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班長就是黨小組長。領導干部們就更不用說了,他們中有的是老八路,有的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從整體看,都是些苗正根紅的人。“兩彈”試驗成功后,全國人民為之歡欣鼓舞,可我們那些親自參加過制造“兩彈”的人,卻分享不到那喜悅,甚至人人自危,連頭都抬不起。那時,每天晚上都召開“斗私批修”會。在那會上,除自己狠斗“私”字一閃念,積極主動求得別人的幫助外,散會后,還要和自己的同事個別談心,讓他幫著回憶自己曾經說過什么錯話。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苦思冥想,回憶從記事起,自己有過什么過失。由于長期失眠,精神恍惚,吃飯不香,上班無勁。兄弟單位22公司二處的一名工人因受不了這種折磨,就在離我們食堂不遠處的一個水泥庫中上吊自殺了。
自從派性升級后,于1967年6月29日和8月23日曾發生過兩次全廠武斗。特別是“8·23”武斗,雙方都死了人。武斗固然害怕,但,只要你不參加,或者躲開,總不至于受到傷害。而此時的精神壓力,卻能把人壓得趴下。
有一天,在群專會上,軍代表說,“8·23”武斗的第二天,蘇修對華電臺廣播說,中國最大的原子城發生了一次大武斗。從這一點說明,我們的隊伍中有蘇聯間諜,要不然,他們怎么會如此清楚。
于是,一個深挖蘇聯間諜的大網鋪開了。23公司成立之初,中蘇關系尚未破裂,有很多技術人員赴蘇學習、進修過,部分工人也在蘇聯受過培訓。此外,公司還有幾名蘇聯留過學的技術人員。如此一來,這些在蘇聯吃過洋面包的人成了首先懷疑的對象。過了一段時間,懷疑對象又開始擴大。凡是無線電愛好者,自己裝過收音機的人,自然也不會放過。
群專會還在繼續開,人還在繼續抓。被抓人的“罪名”也越來越新鮮。我們的專業是無損探傷,因接觸x射線和γ射線,每月享有15元的保健費。文革開始后,軍代表發話,獎金和保健費都是劉少奇修正主義的物質刺激。從此,15元的保健費降到了7.08元。有一天,也是該當有事,我的一位同事叫了幾個人,拿了衛生部50年代下發的文件,到安技科,說,根據文件精神,保健費是保證職工身體健康的。隨便降低保健費無道理。這情況反映后,不知是誰做的主,保健費又恢復到了15元。沒過幾天,我的那位同事突然被抓,罪名是“資產階級經濟主義黑干將”。此時,被抓的人,已達到了170多人,占職工總數的11%以上。
每次召開群專會,先是抓人,后是批判“老牛”。批判次數最多的“老牛”有三個。一是公司經理兼總工程師李延林;二是公司副經理諸明翰;三是一名姓徐的工程師。
李延林,遼寧人氏,30年代畢業于奉天大學。在大學讀書期間,加入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讀書會”,為我黨和蘇聯紅軍搜集日本人的情報。抗戰全面爆發后,他和幾個進步同學去延安。走到唐山一帶,被日軍抓獲。幸好看管他們的偽軍連長是李延林的堂哥,堂哥千方百計把他從虎口中營救出來,并畫了一張去延安的地圖讓他帶著上路。李延林是學理工科的大學生,到延安后一直在兵工廠從事技術工作。在此期間,他和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相識。解放后,他晉升為正教授級的高級工程師,負責國家重點建設項目的技術工作和行政管理工作。1956年,他率領一個安裝工程處赴北京參加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的建設。我國首個原子能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在他的領導下順利建成。期間,他解決了無數疑難技術問題,被周總理稱贊為紅色原子能專家。就是這樣一位又紅又專的專家,此時卻被打成了“叛徒”、“特務”。每次批斗他,都要坐一次“土飛機”。為了坐“土飛機”時的方便,軍代表授意將他的頭發剃去,只留頭頂一小撮。這一小撮頭發被揪來采去,頭皮與頭骨脫了層,頭頂腫得像蓋了一只碗。后來,有人擔心長此下去會出人命,頭頂的那撮頭發才被剃去。
諸明翰,湖北沔陽人,解放前大學畢業,上世紀50年代在第一汽車制造廠任技術處長。按他的說法,管著百十來號工程師。我國核工業啟動后,調23公司任副經理。他此時的罪名是“三反分子”,“三反分子”的由來是這樣的:1963年,23公司在上海招收了一批學徒工。因當時原子城的建設尚未全面展開,于是,將他們送到上海各大工廠學習。1964年,工程大上時,全部入廠。這些年輕人,從小在大城市長大,未出過遠門,對外面的世事感到陌生和好奇。他們剛來到大西北,看見毛驢就說:“哎呀,大西北的兔子真大。”他們看見食堂的苞谷面發糕就成盆子買。別人笑他們,他們卻說:“阿拉上海買蛋糕都憑票,這里的蛋糕隨便買,不多買才傻哩。”這兩件事當成了笑話,廣為流傳。1966年年初,諸明翰給職工作了一次學習毛主席《矛盾論》的輔導報告。在講到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時,他舉了驢子和兔子的矛盾,蛋糕和發糕的矛盾這兩個例子。這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狀。說是諸明翰不講階級和階級矛盾,卻大講特講驢子和兔子的矛盾,蛋糕和發糕的矛盾,這就是典型的三反分子。還有一件事也成了諸明翰的一大罪狀。1966年,根據中央發展氫彈的部署,801工程提前一年完成,在工程總結大會上,諸明翰講,同志們呀,我們的工作干得不錯,801工程提前一年完成,中央給我們撥了一大筆獎金,平均每人一百多元。其實,由于后來文化大革命的原因,那獎金職工并未拿到手。此時,軍代表卻說他宣揚了劉少奇的獎金掛帥、物質刺激。在批判諸明翰時,打沒有少挨。有一次,他的腿被群專隊員打傷,鮮血直流,但批判會并未停止。
徐工程師,江南人,解放初大學畢業,學機械專業,調入二機部前,曾是中國援助越南的專家。被專政后,他的罪名是“壞分子”。據軍代表講,徐工程師在越南當專家期間,將一臺機器拆開沒有裝上,給中國人丟了臉,破壞了中越關系。因此是罪大惡極的壞分子。同樣,他在專政批斗期間,也沒有少挨打。
群眾專政進行了七八個月后,有些人反而想開了,與其提心吊膽過日子,還不如痛痛快快,該干啥就干啥,大不了,就是當一回“老牛”嘛,反正現在“老牛”越來越多了。有了這想法,有人竟斗膽提出要結婚。軍代表聽說有人要結婚,無話可說,就講,結婚要“破四舊,立四新”,要舉行革命化的婚禮。何謂革命化的婚禮,聞所未聞。第一個結婚的男青年是武漢人,新娘是天水人。在同事的慫恿下,我也去看了一回熱鬧。原來,革命化的婚禮還是批斗會。只見幾個群專隊員押著諸明翰進了新房,進去后,按程序,諸明翰先向毛主席低頭認罪,再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之后,新郎念了一篇批判稿,接著,新娘又念了一篇。念完后,就是“打倒三反分子諸明翰!”的口號聲。只見諸明翰自進新房門后,就彎著腰,垂著手,腰彎成了90度,看上去像只動物。他眼中噙著淚水,但未流下來。此時,他也許看到人家結婚,觸景生情,想到了受株連的妻子兒女,也許自尊心和人格受到污辱,但又無奈。
就在這一階段,23公司機械加工廠的“牛棚”中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事件。有個叫池殿基的焊工,據說罪行嚴重,被單獨關在一個“牛棚”中。為了預防他自殺,將電燈裝在天花板上,并抽去了他的褲帶和鞋帶。有一天,他說要看報紙學習。群專隊員給他拿去了帶報夾的幾張報紙。晚上夜深人靜時,池殿基把報紙從報夾上取下,將報夾吞入口中,然后在地下猛砸,最后,報夾刺破胃而死亡。事情發生后,軍代表說,池殿基自絕于人民,是反動透頂的反革命,將其家屬和子女遣送老家監督改造。池是黑龍江人,然而,家屬及子女并未遣送老家,而是遣送到酒泉祁連山下的一個貧窮公社——紅山公社監督勞動。
1969年,在中共“九大”召開前后,隨著落實政策的實施,關在“牛棚”中的“老牛”開始陸續釋放。釋放時,召開釋放大會。會上,軍代表先給自己鋪了一個下臺的階梯。他們說,當時抓是對的,現在放也是對的。他們還是有錯誤的嘛。希望放回去后,繼續“斗私批修”,繼續接受群眾的監督,繼續進行改造。其他人都釋放了,只有兩個人沒有放。一個是公司經理李延林,據說他的問題特別嚴重,遣送二機部湖北鐘祥縣“五七干校”監督勞動。另一個是公司副經理諸明翰,據說,他的家庭歷史復雜,已不適合在二機部工作,調往貴州一個煤礦工作。
幾年以后,有人界定這次清理階級隊伍是“白色恐怖”。然而,不管是什么顏色的恐怖,嚇破了許多人的膽,傷了許多人的心。1969年年底,23公司的大隊人馬離開戈壁灘參加大三線建設,有部分人趁此機會調出了23公司,以技術人員、老工人為多。到大三線后,各級黨委陸續恢復正常工作。經復查,當時被抓的170多人,全是捕風捉影、無限上綱造成的冤假錯案,許多人是以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抓的。就是被認為問題最嚴重的李延林,后經查實,也無問題。李延林后從“五七干校”調往北京,重任中央二機部總工程師。李延林不愧是紅色原子能專家,核工業的翹楚。晚年的他,精神矍鑠,常年奔波于秦山核電站和大亞灣核電站,為我國的核電工業又立新功。
1975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進行全面整頓。我當時擔任23公司三處焊接隊代理黨支部書記。那時需要傳達的文件較多,其中有一份是有關核工業的。文件中講,二機部領導向鄧小平匯報工作,提到二機部在文革中是重災區,調走的科技人員太多,特別是九院已影響了科研和生產。當時看到這些文字,心中“咯噔”了一聲。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中央提出了全國學石油部,國防工業學二機部,不成想,轉眼間二機部又成了受迫害的重災區。當時不啻我們23公司受迫害,而是整個二機部都彼此彼此。鄧小平聽完匯報后,批示,做好思想工作,讓調離二機部的人員全部調回。后來,不知其他單位返回了多少,據我所知,23公司無一人回來。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離當年的“清理階級隊伍”已近40個年頭。回首往昔,感慨萬千。那時,我們還是風華正茂的青年,爾今已成兩鬢斑白的老人。那次“清理階級隊伍”給人留下了許多后遺癥。很多人從反面接受了教訓,在以后的歲月中,小心謹慎,惟命是從,瞻前顧后,再沒有了當年造“兩彈”時的銳氣。改革開放之初,進行軍轉民,許多人像小腳女人一樣不敢往前走,究其原因,盡管與長期封閉有關,但,也不能說與當年的“清理階級隊伍”無關。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