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極政治參與之思辨與啟示

摘要：消極政治參與是一種非良性的政治參與行為，它既可表現為依據法定程序或制度規定的體制內參與，又可是一種并非依據法定程序或制度規定的體制外行為。建國初期中國農民的消極政治參與可明確地分為體制內和體制外兩種類型，但其共同點都是一種非良性的政治參與行為。對于今天仍處于轉型期，民主參與制度尚不健全的中國社會而言，應深入分析消極政治參與的成因，積極引導和促成體制內消極政治參與向積極政治參與轉變，而體制外的消極政治參與則應努力將其祛除。

關鍵詞：消極政治參與；農民；建國初期

中圖分類號：D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8)06－0830－05

一、核心概念的界定與廓清

對于消極政治參與概念的界定，理論界目前尚無定論。本文認為，消極政治參與應是指公民在自主參政意識缺乏的情況下對政治問題漠不關心，從而對政治活動采取的消極行為，也可以指公民在自主參政意識強烈的情況下對政治參與的一種抵觸行為和不作為。無論在民主參與制度相對滯后的后發國家，還是在認為民主政治已經相當成熟的發達國家，公民的消極政治參與都是一種常態。公民消極政治參與的成因一般認為主要有以下幾方面：一是政治系統的封閉性。許多宏觀領域的政治參與被禁閉，普通民眾往往被排斥在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的社會發展政策的決策之外，而微觀領域的參與往往又流于形式；二是集體行動下的非合作博弈。許多民眾都有一種“搭便車”思想或“隨大流”意識，認為政治參與是一種公共行為，與自身關系不大，許多事情即使自己參與了，也不會影響全局，而不參與卻有可能坐享其成；三是物質生活的困擾使一般民眾不愿關心政治，且長期受落后政治文化思想的束縛也不知道政治對自身利益有何影響，更不用說通過政治參與影響決策受惠于自身了。此外，政治參與效能本身的不確定性也是重要原因，因為在民主參與制度不健全，參與渠道不暢通的情況下，即使參與了，往往收效甚微，政治參與的無效能使得民眾不愿參與。消極政治參與既可以表現為在參與制度不健全和參與渠道不暢通條件下的體制外的一種對社會產生不良影響的消極作為，也可以表現為公民在政治參與制度健全和參與渠道暢通情況下的體制內的抵觸行為或不作為。因此，消極政治參與無論如何表現，都是一種非良性的政治參與行為。

本文對消極政治參與概念的闡釋，并結合以下對建國初期中國農民政治參與的事例進行分析，旨在為現今中國農民政治參與的理論與實踐提供一些理論上的啟迪意義。

二、建國初期農民體制內的消極政治參與

建國初期，中共強大的政治動員使廣大農民積極參與到土改、合作化等一系列政治運動中，對于鄉村政權的組建和鞏固，農村社會的穩定和經濟的恢復與發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由于中共動員手段不當和農民自身思想的偏狹等因素，農民在積極投入各種運動的同時，又表現出了極大的消極抵抗行為或不作為。

農民協會是建國初期農民制度化政治參與的重要組織。建國初期在土改過程中，全國大部分地區都陸續成立了由村到縣的農民協會組織。農民以自愿的方式加入協會，農民協會的代表由農民直接選舉產生。建立鄉政權時，先以各村或行政組為單位建立農民協會，選出農協代表，然后以鄉為單位召開農民協會委員會代表大會，選出正、副鄉長和鄉農民協會正副主席和委員。但讓農民通過選舉代表參與政權組建，也存在著表達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雖然1950年12月政務院第62次政務會議通過的《鄉(行政村)人民代表會議組織通則》對代表的資格和職能進行了詳細規定，但現實當中有時很難操作。在一些地區發生了“代表怕耽誤時間，顧慮自己生產的情況，有的被選代表，或辭職，或不肯當代表……。甚至還有的怕負擔燈油(當時沒有電燈，農民顧慮承擔煤油)，故意選中農當代表”。在陜西咸陽的豐勝鄉，由群眾選舉產生的代表認為當代表是被別人“捉了鱉”，開代表會時“說閑話”，干工作是“村長叫做啥就做啥”，于是代表中有應付差事的，有鬧著辭職的。

對于中共發動的鄉村社會改革運動，農民表現也極為消極，嚴重制約了派往農村的土改工作隊的工作開展。在農村搞階級斗爭時，很多群眾自主性不強。一些地區出現了“連日工作困難，群眾對地主仇恨心不高，而對玩干、二流子反痛恨，貧雇農間鬧小糾紛，訴苦對象多非地主”的窘境。在發動農民參與，防止地主分散財物時，很多農民不但不積極參與，反而擔心由此落下個“狗腿子”的罵名。當然，之所以有這些行為和心理表現，除了濃厚的宗族意識，強烈的地域觀念的影響，與傳統政治文化對農民思想的束縛以及農民的眼界狹窄也有很大關系，因此，“在多數場合下只是表現出他們那種根源于農村生活隔絕狀況的冷漠態度”。

特別是土改后，廣大農民獲得了屬于自己的土地，生產積極性大為提高。他們把發家致富過上好日子，看作頭等大事。因此，在農村政治生活中，廣大農民和農民干部的參政熱情逐漸降溫，甚至出現了消極避讓的現象?！袄钏南菜枷搿本褪且粋€典型。所謂“李四喜思想”，是指土改后農村中在廣大農民和基層干部中普遍出現的一種不問政治，只顧埋頭種地的狹隘、保守和自私的思想。李四喜是個虛構的名字，是湖南省一位貧苦農民的化身，在激烈的土地改革中表現得很勇敢積極，因而被培養提拔成為鄉干部，娶了親，生了兒子，分了土地，便認為“天下太平，萬事大吉”。于是不愿再做工作，要求回家“埋頭生產”、“發家致富”。據了解，不問政治的“李四喜思想”在土改后的廣大鄉村干部中有相當普遍性。一些農村干部和農民認為“土改完成、萬事大吉”，把革命工作看作一種“負擔”，認為該“輪流干”，“貧雇農很多，為什么要我一人吃虧”?！霸S多鄉村干部要‘請長假’，辭職不干，有的甚至不經過上級批準就卷起被窩自己走了，鄉村工作沒有人管”。

由上所述可見，在建國初期的土改和鄉村政權組建中，即使廣大農民被賦予了充分的民主權利，制度化的參與渠道也非常暢通，而且中共采取了強大的動員措施，但農民消極參與公共事務的現象仍然較為明顯。除了在土改斗爭中，因長期受宗族和地域觀念的影響，農民礙于情面而不愿積極地“斗地主”之外，在行使參政權時的抵觸心理和消極行為，則折射出中國傳統政治文化慣性作用力對農民的影響和農民文化、政治素養的低下，物質生活的匱乏而反映出的小生產者的自私自利心理。

一方面，建國初期中國農民的文化素質普遍低下和物質生活的匱乏導致農民的消極參政。因為“文盲是站在政治之外的”。文化水平決定政治素質，從而決定參與者的參與意識、態度及價值判斷，并進而決定參與行為的有效性。文化素質的普遍低下，造成視野狹窄，民主意識淡薄，對政治的關注熱度不夠。而政治參與效能感的低下，利益驅動的不足，也是農民不愿參政的又一原因。長期受物質匱乏困擾的農民，分到田地后首先流露出其小生產者的積極性，而參與政治不能給他們帶來直接的經濟效益，他們也不知道政治參與和自身利益之間的關系，由此對政治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態度。

另一方面，建國初期中國農民剛剛從封建專制統治的桎梏之下解放出來。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強大的慣性作用力不可能立即消失。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統治造就的是依附性的臣屬型政治文化。這種政治文化，一方面使身處農村遠離統治階級的廣大農民長期被隔離于權力領域和政治生活之外，由此造成被政治疏遠，政治與己無關的心理；另一方面，又覺得只有統治階級玩味的政治權力是個好東西，認為它能“施恩于己”，“為民作主”。因此，又形成一種對權力的依附和崇拜的心理。長期在這種政治文化統治之下的中國農民，臣民、服從意識濃厚，權利、主體意識和民主參與觀念缺乏，政治參與知識也不具備，對政治生活感覺麻木。對于突然獲得的民主權利，不知是何物，也不知如何運用，更意識不到使用它的責任、義務和價值，因而不愿介入政治。因此，強制性的政治制度變遷和傳統政治文化慣性作用力的不契合是導致建國初期農民消極政治參與的又一重要原因。特別是“李四喜思想”流露出的中國農民對公共事務消極無為的人生態度，不僅是長期處在分散的小農經濟生產方式之下的中國農民的內心獨自，更是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對農民政治參與慣性作用力的集中體現。這對于公共利益的維護和農民公共精神的培育都是極為有害的。

三、建國初期農民體制外的消極政治參與

民意表達在無法通過體制內正常的參與渠道表現時，通常就會尋找非正常的體制外的參與渠道表現出來。

以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為例，因為毛澤東等領導人對鄧子恢等放慢社會主義改造速度的“小腳女人”的批判，使得全國各地加速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在由初級農業合作社到高級農業合作社的轉變過程中，相當多的初級社還來不及鞏固，就匆匆忙忙地轉為高級社，甚至還有未經初級社階段，而直接由互助組進入高級社的。在一些地區，某些干部單純追求任務指標，從而產生了盲目追求高級形式和數字的形式主義偏向，他們不從生產出發，不去耐心教育農民，而采取威脅和強迫農民入社。許多鄉村基層干部甚至對農民進行政治恐嚇，公開宣布：“走社會主義道路就辦社，不入社跟他們(指地主、富農)一個樣”。河北省大名縣五堤區上村有兩個社在發展社員時在街上擺了兩張桌子，“咱村就這兩個社，不入這個人那個，憑你自由選擇，反正得入一個”。文集村村干部在群眾大會上講：“誰要不參加社就是想走地主、富農、資產階級、美國的道路?！彼麄儼汛謇锼械哪シ缓痛筌嚳刂圃谏缋铮圆蝗肷绮蛔屖褂玫霓k法強迫群眾入社。而且在經濟上搞計劃供銷，使小生產者除了入社幾乎沒有自由選擇的余地。安徽省鳳陽縣魯山社在辦社時宣布：“不入社什么票都不給，麥子光讓大社收!”未報名而被強迫入社的有62戶，占總戶數的16％。

高級社的過快發展，且以社為基本核算單位，雖然公有化程度高了，但導致了實踐中“一平二調”和吃“大鍋飯”的嚴重的平均主義現象。由于取消了土地報酬，部分田畝和勞動力較多的農戶減少了收入，部分農戶耕牛農具折價偏低又未能按約付款，加之糧食減產，征購任務增多，社員口糧緊缺等，從而使得農民利益原則得不到保證，而且在初級社過渡到高級社后，一些社干部搞家長制管理，憑借職權命令行事，作風不民主，打罵社員，且貪污多占。這些問題誘發的農民不滿情緒日益凸現出來，但農民對改造中出現的不合理現象，雖意見很大，卻無正常渠道表達。于是在改造后期，鄉村農民群眾以鬧社、退社或不投資生產等體制外的參與行為，甚至采用放火燒山、毀壞森林的嚴重違法行為，表達他們對那些嚴重違背“自愿互利”原則，盲目追求高指標、大規模的錯誤做法的抵制和不滿。

1956年秋收分配后，在全國引發了一股退社風潮。廣東省委在關于退社問題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說，“近數月來，特別是全省大部分農業社轉為高級社，并進入秋收和準備年終分配以來，各地不斷發生農業生產合作社社員鬧退社的情況。據不完全統計，退社農戶達7萬戶，約占入社總農戶的1％左右。已垮掉的社共102個，正在鬧退社而尚未退出的共有12.7萬戶，約占入社總農戶的2％弱。個別地區曾發展成為群眾性的退社風潮”。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在對遼寧、安徽、浙江、江西、四川、陜西、河南、河北八省進行調查了解后，向中共中央匯報說：“今年秋收分配前后，在一部分農業合作社內，出現社員退社和要求退社的情況。退社戶，一般占社員戶數的1％，多的達5％；思想動蕩想退社的戶，所占的比例更大一點”。浙江省的寧波專區已退社的約占社員戶數的5％，想退社的占20％左右。在河南的臨汝、永城、夏邑、虞城、民權、商丘等12個縣鬧社、退社現象共涉及278個高、初級合作社。退社現象嚴重的臨汝縣，鬧退社的達到13個鄉，67個自然村，35個生產隊，84個生產小隊，共包括3萬人口的地區。在鬧退社中，有的社員到鄉、縣、專區，甚至來到省告狀請愿；有的社員私自拉走社內牲畜；有的社員私分了社內糧食、種子、油料、農具和牲畜的飼料飼草等公共財產；有的社員毆打社干、鄉干和工作組的干部。到1957年春夏之交，退社風潮有增無減。遼寧省據鳳城、昌圖等9縣的不完全統計，鬧退社的有1萬余戶，已退社的有4000余戶；拉馬事件發生百余起。在江蘇泰縣，到1956年11月，全縣有5565戶農民要求退社，占入社農戶總數的3％，波及181個高級社和292個初級社。到1957年春，泰縣鬧社的有73個鄉，在鄉總數的82％，直接參加鬧社的有3萬多戶，自動退社的近1萬戶。而在江蘇全省，1957年春之后，各地農村發生了不少的農民鬧事。鬧事的原因及表現主要是鬧退社，鬧分社，鬧糧食，鬧救濟，鬧干部作風。有的到縣里請愿，提出“有馬同騎，有禍同當”；有的只是小打小鬧，由婦女、兒童出面吵鬧，青壯年男子很少參與。而鬧退社中牽走自家的耕牛，分掉社里的種子實屬常見。而參加鬧事的主要是中農和貧農，且富裕中農最為堅決。鬧事時黨員和干部常參與領導。浙江省仙屬縣自1956年秋收后，個別地區就發生了退社事件。至1957年4月，全縣33個鄉鎮中竟有29個鄉鎮先后發生了鬧事事件。鬧事后，全縣的302個合作社中，完全解體的116個，部分垮掉的55個，入社農戶由91％降到19％。

據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反映：造成廣大農民大規模地以退社等方式消極參與合作化運動的原因主要有四點：一是大多數是因為減少收入所致；二是農業社對社員勞動時間控制過死，社內勞動過分緊張，引起社員不滿。三是對社干部作風不民主的不滿。四是對社員的生產資料處理不當，傷了農民的感情。

但進一步分析可知，農民之所以選擇退社等體制外的消極政治參與方式，有以下幾方面因素。一是因為農民的根本物質利益遭到嚴重侵害。對于長期遭受溫飽問題困擾的廣大農民來說，生存是第一位的，解決溫飽問題是他們的頭等大事。只有農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農民的切實利益得到保障了，才會有更多的農民去關注政治。成天為生計奔波的人，只會對政治參與采取漠視態度。但這并不表明農民沒有表達政治訴求的欲望。當其生存權得不到保障時，甚至生存權被剝奪時，就會不顧一切地去維護這一人所應有的基本權利。原先對政治參與的消極無為，就會表現為爆炸性的、非理性的政治訴求。二是制度化的參政渠道不暢則是直接致因。亨廷頓曾指出，當一國公民政治參與需求增加時，“如果其政治體系無法給個人或團體的政治參與提供渠道，個人和社會群體的政治行為就有可能沖破社會秩序，給社會帶來不穩定”。建國初期，雖然農民有農民協會這一政治參與組織，但這一組織其實是中共動員農民參與國家政權建設的官方機構，而且在合作化的推進中也很快夭折了。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瘋狂推進，不但使官方把賦予農民的民主權利置之腦后，而且還不斷地擠壓農民正常的利益表達渠道，造成農民即使有積極參政的愿望，窄小的參政渠道也得不到僵硬的政府機構及時有效的回應。因此，當通過請愿、告狀等體制內參與方式無法實現利益表達的訴求時，體制外的無序的參與就成了他們表達政治訴求的無奈選擇。

四、回歸現實的理性思索

以上對建國初期中國農民體制內和體制外的消極政治參與的主要表現形式進行了簡要分析，其他的表現形式不再一一列舉。但這并不防礙我們可以從中得出以下幾點啟示。

第一，就體制內的消極參與而言，表明在20世紀50年代初的中國農村，受傳統中國政治文化強大輻射力的影響，在一個小農經濟遍布，小生產者和小私有者的落后心理和習慣還未祛除，農民文化素質普遍低下的中國農村，農民具有小私有者的自發的個體生產積極性，而無現代公民應該具備的公共精神和民主政治參與意識。長期生活于水深火熱中，冷漠而又保守的他們，僅僅為自身的眼前利益作決定。誠如費孝通先生所說，“對他們來說，優先的不是要民主，而是要保障”。這警示我們，對于今天仍然大量存在于中國農民中的政治冷漠現象和消極參與行為，努力提高他們的物質生活水平和文化素養，大力培育他們的民主參與意識，營造參與型的政治文化，造就現代參與型的新型農民，積極引導和促成體制內消極政治參與向積極政治參與轉變，是和諧新農村建設的重要一環。

第二，從建國初期農民大量的體制外的消極參與，聯系到今天惡性的非制度化參與仍頻發的中國農村而言，一方面表明，作為執政為民的中國共產黨，應高度關注“三農問題”，深入了解民情，關心民眾疾苦，大力維護廣大農民的根本利益，根據中國農村的實際情況，不斷出臺惠及幾億農民的利農政策舉措，是對其執政能力的重大考驗，更是根除體制外的消極政治參與，確保農村政治穩定的重要保證；另一方面則表明，積極完善民主參與制度，暢通和拓寬農民的政治參與渠道，努力從各層次、各領域擴大農民的有序政治參與，確保農民利益訴求的正常表達和有效實現應該提上重要議事日程。

(責任編輯 曾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