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余家菊國家觀念進行了初步探討。余家菊是中國現代史上一位個性鮮明的思想家兼政治家。他參與領導的青年黨,成為國共之外的一支有影響的政治力量;他創導、闡發的國家主義,既不同于國民黨含混的三民主義,又不同于中國共產黨的共產主義。
關鍵詞:余家菊;諧和;國家觀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8)04-0569-05
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國家觀念,因其對國家命運的感受而不同,亦因其所服膺的政治理論學說而不同。從大的方面說,有民族主義以民族整體生命為中心的國家觀,有自由主義以個人權利為中心的國家觀,有社會主義以階級利益為中心的國家觀。余家菊作為青年黨的重要領導人物和國家主義學說的代表人物之一,標舉國家主義,其國家觀念屬于民族主義(廣義)國家觀的范疇,但仍有他自己的特點。
一、國己一體的國家觀
余家菊是國家主義的重要理論家,其國家主義的核心主張在于國家至上,強調國民共同的精神,共同的行動。他認為國家與個人、家族、鄉土,并不矛盾,“必須先能愛家人、愛鄉土才能愛國家,尊重個性才能真正的愛自由”,針對社會上不少人認為國家主義只要國家忽視個人的誤解,他鄭重聲明:“若說國家主義提倡整齊劃一和注意共同的精神,那我們并不否認,不過要說我們只顧共同的精神而忽略個人的精神,那我們是不承認的。”
國家主義重視國民性的共同發展,要個人為國家服務,這與注重個人的發展、求個人自由伸張的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存在相當大的差別。但余家菊認為差別只是在重點不同,而不在彼此的絕然對立。“其實國家主義不但與個人的伸張以及個性的發展沒有絲毫的沖突,而且個人主義實在是包含在國家主義之中”。具體說,“國家主義雖然主張一國須有共同的文化,但決不束縛個人的自由,國家主義者并不主張四萬萬人無論什么事,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要一致,不過只要在某一種情形之下,某一種范圍之內,或者對于某一件事必須完全相同,除此之外,個人有個人的自由,個人愛怎么伸張便怎么伸張,個人能怎么發展便怎么發展”,這就像國語運動一樣,只求全國各省,各民族,有一共同的言語,以求感情思想容易發生認同,并不反對各地方的方言。
抗日戰爭時期,余家菊十分強調國力問題。他討論國力的時候,很注意將國家與個人關聯起來。他把國力解釋為“一個國家的生活力”,即國民的體力、智力、群力、意志力,認為國家的盛衰強弱,正是由這個生活力釀造而成。救亡需要強大的武力和財力,武力和財力的根本卻在于發展國民的這些生活力。如何發展呢?一方面要調動公民個人的活氣,“中國人在長久的專制控制之下,處處恐遭豪強的嫉忌,所以不敢充分發展其生活力的,乃是十人而八九。今后要促進國民的活氣,必須給國人以安全的保障”。另一方面,國民欲求生活力的旺盛,又不能僅限于關心小己,必須樹立一種超眼前、超享受、超小己的高遠理想,“我們不敢勸人莫去追求名利權位,只希望追求的人去追求有價值的名利權位,而且在既經得利之后,又運用在為善的一方面,那么,名利權位便已超越了小已而有關大群了。……只有有關大群的目的,才能形成國民的理想。要追求名利權位,便當追求國家的榮譽、國家的富裕、國家的威勢、國家的地位”。所以“我們必須給國民以最大可能的機會,讓他自由運動,自由研究,自由組織,自由表現;同時又當建立一種國民理想”。
有關國家與個人相互依賴的論述,在中國思想界其實并不缺少,除了奇左的無政府主義、奇右的法西斯主義等少數幾種極端思想形態外,一般的民族主義者、社會主義者、自由主義者都會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地提到。余家菊的特色,在于將二者的同一性建立在非功利論、非契約論、亦非蒙昧主義的基礎上。
首先,他將個人與國家視為“一體”,而非“并存”或“同在”的存在體。他說:“個己生存于國家之中,離國家則個己為虛空;國家誕生于個已之內,離個己則國家為幽靈。視國家為己外之物者非,視國家為己上之物者亦非,質實言之,國家即個己,個己即國家”;“我與國家,同其寬博,同其高峻,同其悠久”。國家對個己并非殘酷的壓迫者,個己對國家亦非機械的工具,二者實為一體,為生命存在的不同側面、不同形式而已。他指出個人與國家同一的根源在于個人的“自性”,“國家于何發生?發生于個己自性之內”,當一個人的心靈覺悟到超越小己的大我之存在,并體會到這個大我的意志時,國家就出現了。一旦國家的概念產生,個人便不再是只是單純的小己,而是生存于大我之中的個己了。
其次,他指出國家與個人的同一,有其方向性。這個方向即“正義”。他說,“正義烏乎存?先宇宙而生,與宇宙而俱存”,意思是說正義是根本而普遍的理性原則,個人、國家發展的基礎就在于體現正義的活動。惟有正義的行動,長養宇宙的生機,充實宇宙的光輝。個人如此,國家亦然。因之,“保國保己,皆以正義為宗”,“正義不滅,個己不朽,國家不亡”。
由此可見,余家菊的個人與國家關系論述,比較強調人的理性特質,人文精神。國家代表著個己的自我升華和超越,“國家至上”在他那里,與其說意味著國家對個人的主宰,不如說代表著文明對野蠻的優勝。“國家觀念為一種進步的抽象觀念。……故精神生而低劣者,其終身不能了解國家之為何物,正如生而瞽者之無由了解日月之為何狀也。世間不乏永久不能建國之民族,即此故也”。
二、內外相和的民族觀
余家菊國家觀念的第二個層次是:國家與民族、國家與世界的關系,也就是國家與內外社會共同體之間的關系。
國家與民族的關系。現代國家大多數是多民族國家,國家并非單一民族所構成。一般的民族主義者通常說的“民族”,系指廣義的民族,即同一國家的全體國民,并非種族主義者(有時亦以“民族主義”稱之)所指稱的國內某特定民族。國家主義者不贊成種族主義,但對民族概念的使用,卻同種族主義一樣取其狹義。國家主義派之所以要用“國家主義”而非“民族主義”來稱謂自己的思想主張,就意味著他們的民族概念是狹義的。以此,余家菊將國家與民族視做兩級不同的組織,將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視作兩種思想。“國家主義與民族主義雖同有一同類意識為其要素,然而其同類意識之內容則可不必同也。……在民族復雜的國家,……則其同類意識之發展,必沿政治的方向以進行;而使其國民覺悟彼此皆生存于同一政治團體之中,而相同其憂患共其苦樂,故不必因其種族之同一與否也,若種族意識過于發達,則是等國家皆有分崩離析之患矣”。也就是說,在多民族國家,之所以能夠突破民族藩籬而共建國家,乃因共同的生活產生了命運共同體的觀念,將血統的覺悟擴張成政治的覺悟。因此,作為社會共同體,國家的價值高于民族;作為思想形態,國家主義高于民族主義。中國屬于種族復雜之國,只宜發展國家主義,用國家生活來擴大人民之同類意識的范圍,以消泯各民族間之異見離心。
對于國家外部的“人類”共同體,國家主義者大體都不主張采取過于理想、過于浪漫的態度。余家菊在這一點上,與其他國家主義者差別不大。他說國民的理想,有趨重于理想的,有趨重于現實的。現在尚不能實現的理想是虛妄的,現在可以實現的理想是現實的。國家主義只追求“時間上的至善”,也就是現實的正義。“我們所說的至善,就是現實的理想。國家的要求,是符合理想的,但是這種理想是付諸時間的理想,不是不能實現的理想。不能實現的理想是投托空言”,大可不必置論。他贊成愛心向國界以外投射,“國家主義者每每即為人道主義者”,但認為這種投射不以打破國家為前提;“蓋國家主義者之愛人類、愛世界、乃拓充其愛國心以成之,非如夢想派的世界主義者,必以打破國家為其愛世界之手段也”。他更不同意一些人將國家存在看作戰禍的根源,或者將交通的發達看作國家消亡的前兆,以此試圖取消國家,認為這些說法經不住“懷疑的理性審判官”的裁量,因為即使取消國家戰禍仍然消滅不了,即使交通再發達國家生活仍然存在。當然,在他那里,國家主義也并不鼓吹對外侵略,“國家主義不論在事實方面,字義方面,都是和帝國主義立于反對的地位的”,國家主義尊重每一個國家的主權和正當利益。
既然國家與內外共同體之間應該是一種和諧的關系,為何要特別強調國家的重要性?他認為這是因為“國家為共同生活之最有效的最大單位”。國家有強制執行力,可以使大范圍居民有無相通,互善其生而不慮不足;有自由意志力,可以使人民保有安全、抵御外侵而不慮力拙。相比而言,國際組織雖然有范圍很廣者,效力卻不及國家;國內團體雖然有效力甚強者,范圍卻無法與國家相比。“故國家者,實今日人類促進幸福,提高文化之最良的組織也”。
國家共同體具有其它共同體所不具有的優勢,所以愛國成為必需,亦成為可能。“國家觀念既經明確,則愛國情操隨之有成立之可能矣。愛國情操者,以國家為中心觀念而組成之情操系統也”。此情操系統之表現,隨國家所處之情況而各異。“國家若有可愛之事則喜,若有可悲之事則憂,若有人侮辱之則怒,若有人毀壞之則恨。喜怒憂恨之各種情緒,皆以國家觀念為其中心而隨宜發現焉”。故愛國行為生于愛國情操,而愛國情操又以國家觀念為其根據,“國家主義,質言之,即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是純正的、非功利的,是為愛國而愛國,不是用愛國作手段,愛國是出自天性,不是來自利害的打算。利害的打算,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有人主張愛國即愛己,這是以愛國為手段,以愛己為目的。這樣的觀念實在非常危險,“我們必須反對”。
他認為,國家共同體有其自身的價值目標和訴求,即國家的職責。這包括基本目標和本質目標兩個層次。就基本目標而言,“國家主義對外是要求獨立,對內是要求統一,他的目的并不在侵略別人,他只要求本國不亡,只要求國家繼續存在”。“所謂國家主義者,吾人曾常常厘定其意義;約而言之,其目的不外求國家之統一與獨立,以創造全民政治全民福利之國家;其手段不外擁護國權,奠定國基,協和國民,發揚國光;其態度不外自保其國而亦愿人之得保其國,即所謂忠恕之道也”。而就其本質目標來說,則以全民福利、全民政治為歸宿。“國家之職責甚繁。約言之,要為主持正義、增進福利而已”;“主義者,一切行為之總方針也。國家主義即以國家之福利與進步為一切行為之方針也”。他主張以“國家之自由、繁榮、進步與文明”為國家行為和國民行為的“最高的依據”。
三、新舊兼顧的文化觀
余家菊認同“國民須有共同的心,須有共同的精神”的觀點。在他看來,一個國家的國基完全是建設在共同文化上面,不能沒有共同的心,共同的精神。他舉美國為例說;美國的人有從英國來的,有從法國來的,有從德國來的,也有從俄國來的。這些人移到美國去了以后,美國就認為這是極大的危險,于是美國就提倡“美國化”,美國人信仰什么,讓他們也信仰什么;美國人受什么教育,也讓他們受什么教育;使那些來自各國的移民都成為美國人,完全受美國的風尚及思想所化,與原有的美國人有共同的性情,有共同的信仰。外國如此,中國自當亦然。“我們中國如果實施國家主義,那我們就要和美國一樣,使漢滿蒙回藏五族都站在平等的地位,受一樣的教育,使這五族有共同的文化,以后自然不會有互相仇視的心理”。
他將“國家”解釋為個人心靈覺醒的結果,認為“國家乃是一種事實。但是這種事實不是眼所能完全看到,耳所能完全聽到,手所能完全摸到,必須用智力做一種綜合的體會,使他形成一個觀念才能感到的”。這實際上是以文化視點詮釋政治問題。以此,他對于國家生活中的文化因素,特別看重,堅信“政治團體若與文化團體相一致,則其政治的團結必益為牢固而艱不可破”。
他認為,文化是人類生活區別于動物的本質,是人類心靈的外化,它的內容非常廣泛。就“國家”而言,一方面,國家觀念的產生是文化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國家觀念要在全體國民中建立起來,也需要文化教育的推廣過程,“個人間與民庶間,其心靈發育之程度皆參差不齊。或則以一身為其人格之全部,或則以一家為其顧慮之范圍,或則胞與為懷,而視天下如一家,視一國如一身。其大小廣狹至不同也”。只有教育才是普遍確立國家觀念“一個徹底的辦法”和“最有力的力量”,正基于此,他和他的同志們,矢志于“國家主義的教育”運動,力圖建立“文化國家”,統一全國意志。
文化具有時代性和民族性,建立“文化國家”必然也會涉及文化內涵的選擇問題。近代以來,尤其“五四”以來,在知識群體中,對于中國當代的文化選擇見仁見智,論戰頻起。西化論者主張“充分現代化”,傳統論者主張“弘揚國學,發揚國粹”,馬克思主義者則立志創造人類未來的無產階級新文化。余家菊自幼接受傳統學術訓練,于儒家正統思想情有獨鐘;而青年時期又有參與新文化運動的經歷,并得出國留學,現代思想也因此了解得十分精到。這種背景使他在具體文化觀念上堅持以繼承(傳統)和學習(現代西方文化)并重,而不贊成輕言“創造”。
他最為強調傳統文化的繼承。他認為“世界是多數國家組合成的,一個國家之在世界上,決然不能空空的在世界上存在,對于世界應當有一種極大的貢獻。我們中國對于世界擔當貢獻一點什么呢?我們應當發揚我們的國光,把我們的精神——我們中國固有的文化發揚出去,發揚到全世界,使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國民固有的精神,使全世界都重視我們的文化,拿這種文化來補充一切殘缺不全的文化”。中國文化是優越的。中華文化的要義在“仁愛”,在“中庸”,這種精神最符合國家主義的宗旨。國家主義就是要“復興愛的文化”,達到“和順致祥”的境界。
不過,他推崇傳統文化,并不等于守舊復古。他仍然歡迎和鼓勵廣泛學習西方現代文化因素,包括自由民主的文化在內。在他的著作中,有不少專論這方面內容的文字,例如《自由論》、《民主論》、《平等論》、《學習社會科學之基本認識》等。這些文章中所表達的觀點,如“在不侵害他人之界限內人人應有自由權”、“尊重他人良知不妄干涉”、“民主者乃人民掌握主權”、“平等的真義不在于享受之平等權利之平等,而在于人人均能發揮其才力而完成其自我之平等”這些觀念,都是從現代西方文化中吸納過來的。他的新舊兼顧的文化思想不是和稀泥的折衷,也不是兩套文化并列,而有其整合的原則在。這種原則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從仁愛求得智慧”,即以固有的仁愛文化作載體和受體,去融合、吸納現代現代西方文化,使現代西方文化的精神內在地貫徹到傳統當中。
余家菊在主張“國家主義”,說明其學統淵源時,也不忘將其解釋為中西新舊融合的產物。以國家與個人之關系論,他將中西國家觀念各分三種。西方有國家超越論、國家工具說、國家主義;中國有法家戰斗國家論、道家自由國家論、儒家正統諧和國家論。西方國家主義堅持國家與個人一體,主張保持國家主權,維護國家團結,發揚國家自尊,發揚國民特性,保持國際平等;中國傳統儒家協和國家論主張諧和群己、諧和萬邦,兼具天下性,文化性,歷史性,互惠性,分權性,民主性,個人本位性。他自承,國家主義派的思想,即是傳統儒家諧和國家論與西方國家主義的結合體。
正因他強調中西結合、新舊調和,而且這種結合和調和要建基于中國傳統圣賢思想,他的文化思想被許多學者評價為新儒家的一種類型。臺灣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就認為余家菊是貫穿古今中外的現代學者,“秉持中國執兩用中的思維方式”;王邦雄認為他“把傳統思想帶入現代街頭”,展現了儒學詮釋的新見解。魏萼則認為他能從中西思想中找到中庸主義的道理,這個思想正是戰后亞太現代化經驗中的東方價值。在魏看來,新現代儒家可以有多種類型,牟宗三為代表的新儒家是在儒家哲學思想上作出貢獻,余先生更重視的是儒家理論的可行性,代表的是新儒家的另一種形式。
四、中道國家觀的諧和精神及局限性
中道國家觀,簡要說就是不偏不倚的國家觀,具體到本文,即國權與人權、國外與國內、傳統與現代兼容并濟,和諧互補。余家菊國己一體、內外相和、新舊兼顧的國家觀念,用今天比較流行的一個詞來概括,就是“和諧”精神:個人與組織的和諧,局部與整體、國家與人類的和諧,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和諧。
余家菊的國家觀念范圍上屬于廣義民族主義的一種,當然難免也有其局限,甚至是比較嚴重的局限。例如,在國家與個人關系上,特別重視的是國家至上觀念的落實,對個人權利觀念的落實比較忽視,仍然單純寄希望于“大政治家”的“力保”,其結果,個人權利成為一種字面的理論點綴;在國家與人類,國家與民族、地方、家族乃至其他團體的關系上,論述比較浮泛,并不無自相矛盾處,沒有充分認識其復雜性;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關系上,過分倚重傳統,對現代思想的詮釋中有的存在較大隨意性,比如他將民主制度所建基的“民意”解釋成中國傳統的“天意”或“祖訓”,將自由的內涵解釋成“良知自決”,這些解釋很容易為妄人所用。正由于存在這些思想誤區,余家菊和他們的中國青年黨,在中國社會運動中雖有其影響,卻始終沒有發揮當初他們所預期的歷史作用。可以說,在國家主義派的歷史實踐中,自由精神、民主精神、現代精神一直表現比較弱。
當然,這種和諧精神在20世紀上半葉那個階級斗爭、民族戰爭為主題的革命時代,顯得與時代“脫節”,遭到共產黨人的強烈批判,也為國民黨反動勢力所不容,只能是獨立于國共兩黨政治主張之外的“第三條道路”。但是,他的國家觀在國家獨立和人民主權的和平建設時期,特別是在當今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新時期卻也不失他的特殊的借鑒意義。
(責任編輯 曾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