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結束時,它會像一陣煙隨風散去嗎?
我還要承受多久,主啊,我還要憤怒多久?
撒旦將給你一點小小的提示,然后他會快速進駐。
主啊,把我的盲目遮蓋起來吧,讓我看到自己不會流血。
——Bob Dylan《煩惱》
回到1964年,當時還是《國家觀察者》自由撰稿人的亨特·湯普森,去愛達荷州的凱徹姆進行了一次朝圣之旅,查究為什么小說家海明威會在其索圖斯嶺的牧場小屋中,用他的12口徑霰彈槍舉槍自殺。在那段時期——剛左新聞主義還沒有誕生,LSD也未現(xiàn)身江湖,“怪誕勢力”還沒有抬頭,《滾石》的出現(xiàn)也是幾年之后的事情,反文化潮流正在醞釀之中——亨特從海明威那里得到的遠遠多于其他作家對他的感召。他的頭兩部敘述性作品《水母王子》和《郎姆酒日記》,事實上完全是海明威式的——雖然其中也具有了他自己后來文體的雛形,但當時只能算是在萌芽狀態(tài),冷靜的抨擊和醉酒式的幽默像扭曲的雙刃般攪在一起。一定程度上,早年作品中,亨特只是在對這個迷惘一代的偶像進行拙劣的模仿。喝了威士忌的海明威可能會去非洲大草原獵獅子,而沉迷于朗姆酒的湯普森能做的,卻只是咒罵著趕跑活躍在波多黎各街道滿溢垃圾之上的老鼠。離開白楊鎮(zhèn),旅行700英里之后,最終到達海明威位于阿爾卑斯山已經(jīng)荒廢的牧人小屋的亨特,陷入了狂熱,幾乎是視線模糊的狀態(tài)。但在對當?shù)厝诉M行了兩天的采訪后,他對自己偶像在最后歲月的憂傷有了實質性的了解, “他是個年老,多病,還很麻煩的人,”亨特寫道,“對他而言,已經(jīng)沒有讓他覺得滿意的事物存在了。”
除了為《國家觀察者》報道“爸爸”之死外,亨特忙著干的另一件事是,帶有象征意味的偷竊行為,基本上他光顧的小屋大樓都沒能幸免,而且他瞄上的是高端紀念品:驕傲地掛在海明威屋子門口的一對鹿角。“我拿走了,”亨特在1998年時向我承認,“忘記什么與公牛狂奔,與金槍魚搏斗,或者屠宰犀牛的故事吧,我拿了海明威的鹿角,與之同來的是一種對文學的無限責任感,現(xiàn)在,我和他之間是一種他媽的競爭關系。那對鹿角后來碎了,再也回復不了從前的樣子。”
1993年,當我第一次見到亨特時,他向我展示了那對鹿角,當時我正帶著27個學生,乘兩輛大巴進行穿越美國,歷時三個月,總里程15000英里的教育性冒險之旅。這次旅行的部分課程就是去那些著名作家的住所會見他們,并討論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在紐約拜訪了托妮·莫里森,在康涅狄格拜訪了亞瑟·米勒,還有伊利諾斯州的斯塔茲·特克爾,堪薩斯州的威廉·巴羅斯,餓勒岡州的肯·克西,但我的學生最感興奮的還是對貓頭鷹農(nóng)場的拜訪。
按照亨特的指示,我們把車停在了伍迪克里克酒館的前面,然后跋涉進去吃千酪漢堡包。一個小時后,他來了,招牌形象,泰利帽,匡威運動鞋,手里拿一大瓶芝華士威士忌。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正不懷好意地掃來掃去,似乎在為當晚尋找一些好玩的笑料。我的一個學生,頭發(fā)染成熒光藍,問亨特,在寫《賭城情仇》時,他是否真的“吸乙醚”。亨特斜眼看著他,“你最好當個好孩子,”他裝作不耐煩地說,“非——常——好的那種,否則你就會變成一個下流的屁眼貨,還是藍頭發(fā)的。”盡管有點窘迫,但那個學生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他低下頭,羞紅了臉,但大聲說,“我是好孩子!”亨特吃吃笑著,走到他旁邊,牢牢抓住他的后脖子:“我們看著呢,小家伙,我們看著呢。”
后來亨持把我叫到外面,在他的吉普車里,就我的這個“學院馬戲團”和我私下交換意見。他給我喝威士忌,還有嗎啡,對我提出了父親般的忠告。“對這幫小朋克,你做的事很好。但你要兇一點,要學會扇這些小王八蛋,不要和他們多說廢話。”我記得自己當時想:“這是海特·亞許柏里(舊金山的一個街區(qū))和‘愛之夏’那個戴著桂冠的詩人嗎?”他身上一點嬉皮味都沒有,牙齒間牢牢咬著一個煙斗,他看上去——甚至聽起來——奇怪地像是剛用過安非他明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
不久,亨特開始注意上了我這個車輪教室中的女孩子們,邀請我們所有人去他的貓頭鷹農(nóng)場喝飲料,幾個學生擔心他會在百事可樂里注射毒品——他沒有這么做,但他掏出自己的點45手槍,命令他們列隊,然后讓他們一個接一個把他們帶著的他寫的書,有的是《恐懼與憎惡:跟蹤1972年的總統(tǒng)競選》,有的是《毀滅的歌》,等等,倚著一棵樹擺好,子彈打出去,所有的書上都留下了彈孔,每一發(fā)子彈射出之后,都伴著他的尖叫,讓在場所有人神經(jīng)都高度緊張。
大約在午夜,經(jīng)過幾個小時交談后,我們彼此成為對方忠實的朋友。亨特要求我?guī)退庉嬎P于比爾·克林頓的新書,名字叫《比性好一點:一個政治癮君子的自白書》。我說沒問題,那是我的榮幸。從1993年到2005年,我們倆通常每周談話5到6次。我們都是夜間動物,像亨特常說的,要看一個人是不是你真正的朋友,凌晨兩點是最好的檢驗時刻。我們閑談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政治和體育,還有他自己的煩惱。他看待任何事物都是站在與傳統(tǒng)智慧截然相反的角度,他稱這是他的“180度哲學”。無論美國的政客或媒體專家公然宣稱什么,他相信,真理,百分百存在于與之不同的方向。盡管不是反對派,但亨特還是能一眼看穿任何所謂“關愛計劃”或“有組織工會思潮”的逐漸沒落。“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總說,在他看來,現(xiàn)實總是比小說描繪的世界更怪誕。然而,不同于我見過的很多其他作家,他對同行完全沒有羨慕或嫉妒的情緒,總是希望所有作家都能功成名就。他后來的很多書都是由我做編輯的,包括對他海量書信的整理,已經(jīng)出版的有《恐懼與憎惡之信卷一》和《對美國的恐懼與憎惡:剛左信件卷二》。這些書進一步凸顯了亨特的才能——他的文學地位在其生命的最后幾年不斷攀升,那種專橫的散文體自成一派,筆鋒銳利的諷刺作家之位更是無人可撼。但對亨特而言,卻也是個變得越來越孤獨的過程——他的核心戰(zhàn)友團日漸凋落,奧利佛·崔貝克,肯·克西,沃倫·澤文都走了,突然間,反文化元老只留亨特一人尚存人間,對這個必須由他一人擔當?shù)目刹澜巧嗵氐牟贿m感一日重似一日,對于被命名為“新潮舊事”的唯一發(fā)言人,他心里充滿了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