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的自然觀對冰心思想和創作的影響

［摘 要］冰心受到泰戈爾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本文介紹了泰戈爾的自然觀，并分析了兩人的契合之處和冰心對泰戈爾自然觀的接受過程，最后以泰戈爾的《飛鳥集》中關于大自然的詩歌、冰心《繁星》《春水》中詩歌的影響為例進行了具體的分析。

［關鍵詞］泰戈爾 冰心 自然觀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01－91－03

一、泰戈爾自然觀概述

在印度，哲學和自然始終是密不可分的。大約三千五百年到四千年前，雅利安人由中亞細亞侵入印度的時候，印度還是廣闊的森林地帶。雅利安人征服了那里的民族，吸收了那里的文明，并建立了國家。印度傳統文化一直熱愛和尊重大自然，印度的宗教與哲學，也多半是在深邃的森林和寂靜的雪山中孕育出的思想。“印度最早持萬物有靈論觀點的部落教徒們，將樹木、森林及群山視為精神或精神的寄托”。

泰戈爾誕生在印度這片土地上，他認為人與宇宙是一種和諧統一的關系，宇宙的最高本體是一種精神實體，稱之為“梵”。梵是宇宙的本源和基礎，它必須在有限中體現出來，蘊含在自然萬物和個人精神中，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梵的顯現。因而他的思想具有了濃厚的泛神論色彩，他說：“任何東西在印度人看來都具有精神的意義。”

由于萬事萬物都是梵的顯現，所以人自身也是梵的顯現，即“梵我合一”。他認為人是無限性和有限性的結合，把個人自我分成“有限自我”和“無限自我”，前者是指我們所說的普通的人或自然的人，后者則是與梵溝通的橋梁，前者應該努力去認識后者，從而達到“梵我合一”這一完美的境界，這才是最高的快樂和人生的目的。由于人內在的“無限自我”與自然萬物在本質上都是梵的顯現物，因此人與自然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緣關系或親緣感情，在“無限自我”的作用下，人會對大自然產生感情，會改變“有限自我”那種蔑視自然征服自然那種狂傲心態，從而重新回歸大自然。

因此，他提出人與自然應是和諧的，而愛是一切事物的最終目的。他說：“愛不僅是感情，也是真理，是植根于萬物中的喜，是從梵中放射出來的純潔意識的白光。所以與一切有情合一的人既存在于外界天空也存在于我們內在的靈魂中，我們必須達到那種意識的頂點，那就是愛。”對愛的追求使泰戈爾的哲學被歸結為“愛的哲學”，而他自己也被譽為“愛的詩人”。在他的自然觀中，大自然充滿了神靈、愛意和人性。

二、冰心對泰戈爾思想及自然觀的接受

冰心和泰戈爾在很多方面具有契合之處。首先，在家庭背景和兒時的人生經歷上，泰戈爾出身孟加拉的名門，他的家庭是當時孟加拉的學術藝術中心。“我的心靈是在一種自由的空氣中成長起來的。”生活在具有先進思想的家庭里，他13歲就有幸脫離了正規的學校教育而得到了自由發展，從而有更多機會接觸大自然，感受生活和自然的召喚。而冰心的父親是一名海軍軍官，思想開明。她的祖父是位私塾先生，學識淵博，性情寬厚。她母親楊福慈既工詩文，還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她愛丈夫，愛子女，愛家庭。尤其是她那一顆滿蓄著愛的母親的心，對冰心“愛的哲學”的形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她出生于山水俊美的福州，后來還跟隨父親去了美麗的海邊城市煙臺，大海邊的生活開啟了她對自然之美的追尋培養了她對大自然的熱愛。由于兒時審美心境的相似，冰心很容易對泰戈爾關于大自然的思想和詩歌產生共鳴。

其次，從兩人所在的時代背景來看。泰戈爾出生在1861年，這一年處在孟加拉的宗教改革運動、文學革命和民族運動三大運動的潮流匯集的時代。“我就出生在這樣的氛圍中：各種新思想不斷涌現，與此同時，那些陳舊得不能再陳舊的思想也時常沉渣泛起”。冰心出生于八國聯軍侵華的1900年，1901年辛丑和約簽訂以后中國完全淪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中國的有識之士紛紛探索救國圖存之道，思想上獲得了巨大解放，各種思潮紛紛涌起。五四運動作為一場文化和思想改革運動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冰心的思想，促使她發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說。兩人都生活在動蕩的時代背景下，促使他們努力去思考探索，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世界觀和自然觀。

再次，二人的世界觀人生觀也頗有契合之處。冰心的母親信佛，她早年受到過佛教的影響，而她在讀書期間接受的是美國基督教新教的教育。“她對待自己所受洗的基督教雖不重視儀式，卻稔知《圣經》，尊重教義。她總自覺不自覺地將自然神論和自由主義神學融合在一起”，“在20世紀下半葉，冰心的宗教意識淡出，但她以調和之態對待其他宗教……”。她說過：“談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從自然之美感中得來。不但山水，看見美人也不例外。”泰戈爾的父親是印度教改革派“梵社”的領導人之一，泰戈爾受其影響很大，同時他也不排斥其他宗教思想和他自己的感悟和體驗。他說“我出生的家庭是一種宗教復興運動的先驅，這個宗教復興運動以印度《奧義書》圣賢的言論為基礎。但是，由于我的特殊氣質，我不可能僅僅因為我周圍人們認為是正確的，就接受那個宗教教義”，“我的宗教是一個詩人的宗教；我對宗教的一切感受來自觀察而不是來自知識”。因此，兩人的宗教觀都具有強烈的宗教調和性，除了尊重宗教本身以外，更注重的是尊重自己的感悟和體驗，這也使得冰心容易理解和接受泰戈爾的自然觀。

國內最早介紹泰戈爾的生平和思想的文章是1913年錢智修發表在《東方雜志》上的《臺莪爾之人生觀》，從1915年泰戈爾的作品開始出現在中國的報刊上，陳獨秀在《青年雜志上》上譯介了泰戈爾的《吉檀迦利》中的四首詩。20年代開始，國內出現了真正的“泰戈爾熱”，他的行蹤開始廣泛受到國人的關注，他的作品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中國的報刊雜志上，他的思想和人格開始被研究。在這場“泰戈爾熱”中，冰心被稱為“中國最善學泰戈爾”的女作家。

冰心是“五四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之一，在“五四”浪潮的沖擊下她開始走上創作道路，她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為五四運動而寫的，之后她開始用文學來探尋人生的意義和出路，試圖拯救現實，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使她陷入苦悶，這時她無意中讀到了泰戈爾的傳略和詩文，使她大受鼓舞和啟迪。冰心接觸泰戈爾是在五四運動后不久，1919年9月發表小說處女作《兩個家庭》之前，那時“我從書報上，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戈爾。這時我才懂得小說里是有哲學的”，“我醞釀了些時候，寫了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可見冰心從一開始走上創作道路就已經受到了泰戈爾的影響。她還翻譯了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園丁集》、《詩集》以及泰戈爾的一些短篇小說和散文，比如《喀布爾人》、《棄絕》、《素葩》、《深夜》、《吉莉葩拉》、《沉船》等。

由于冰心和泰戈爾在家庭背景、時代背景以及世界觀人生觀上的契合之處，以及冰心熱愛大自然的天性，泰戈爾的思想和創作很容易就對她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1920年8月30日夜，她寫了《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一文，文中說“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你的極端的信仰——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發揮天然的美感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琴弦，奏出飄渺神奇無調無聲的音樂。”

泰戈爾的“泛神論”思想、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思想以及對愛的追求使其成為“愛的詩人”，在其影響下，冰心因自己的天性和基督教義等的影響潛在的“愛”的思想逐漸明晰并形成。這就是“愛的哲學”，它包括母愛、童心和自然三部分，冰心從此也成為一位“愛”的歌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復歌頌著母愛、童心和大自然這三種“愛”的哲學的主題。這里我們只談自然這一種。冰心也崇尚自然，熱愛自然，把人和自然看成一個相互交融的整體。在她的作品中，她描繪了很多她自己與大自然的交融的體驗。比如，在小說《悟》當中，她多處提到對自然的愛和與自然的交融：當星如讀到朋友鐘梧對人生表示悲觀失望的信以后，心境黯然失落，于是深夜冒雨出走，看到了明月滿天的湖山景色，于是在回復鐘梧的信里描述到：“我游泛于自然的愛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領，我幾疑已羽毛化登仙。直等到云積雨來，才又從沉黑中歸去，歸途中恍惚如夢。感謝上帝！者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壁！”，“萬物的母親彼此互愛著；萬物的子女，彼此互愛著；同情互助之中，這載著眾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紆徐前進。懿哉！宇宙間的愛力，從茲千變萬化的流轉運行了！”這是典型的冰心的“愛”的文章，宣揚人與自然和宇宙的交融，宣揚對自然對母親的愛。

三、泰戈爾自然觀對冰心作品的影響

泰戈爾的詩歌創作中有很多以自然為對象的詩歌，稱之為自然詩，這些自然詩是他的哲學自然觀的詩化產物。在他的《飛鳥集》中就存在著大量自然詩，而眾所周知，冰心的兩本小詩集《繁星》《春水》是受到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和啟發而寫就的。冰心在《我是怎樣寫〈繁星〉和〈春水〉的》中寫到：“我自己寫《繁星》和《春水》的時候，并不是在寫詩，只是受了泰戈爾的《飛鳥集》的影響，把許多‘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個集子里而已”，“都是很短的充滿了詩情畫意和哲理的三言兩語”。因此筆者特意以冰心受到泰戈爾影響而寫就的這兩本小詩集為例來探討泰戈爾自然觀對冰心的創作的影響。

首先，泰戈爾的《飛鳥集》中描寫了大量的自然景物和景觀，其筆觸細膩而生動，比如“顫動的葉子”、“跳著舞的流水”、“低吟的海水”、“靜謐的黑夜”等等，這些都是其觀照自然時的獨特感受，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這和泰戈爾的泛神論思想是分不開的，他由此而擁有了比一般人更深更強的感悟自然萬物的能力，在他眼里，一花一草都可以體現一個宇宙。而在冰心的《春水》和《繁星》中也同樣細致入微地寫到了自然萬物，比如“深林的黃昏”，“高峻的山巔”，“一角的城墻”，“弱小的草”，“嫩綠的芽”等等。

其次，泰戈爾的《飛鳥集》中有大量直接歌頌自然并和大自然對話的詩句，這些詩句里充滿了神性，這是由于他認為大自然充滿了神靈，體現了神的存在。比如說：“世界對了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冰心的小詩里也有大量直接頌贊大自然并揭示大自然神性的詩句，比如“揭開自然的簾兒罷/藝術的嬰兒/正臥在真理的娘懷里”；“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臥在宇宙的搖籃里”。

再次，泰戈爾習慣于賦予他筆下平凡的自然事物以深刻的內涵，對自然現象進行了深入的或者哲學的思考。比如“綠葉的生與死乃是旋風的急驟的旋轉，它的更廣大的旋轉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間徐緩的轉動”，從綠葉的枯榮這一常見的自然現象，他對生與死進行了哲學的思索。在冰心的《繁星》、《春水》里也常常用這種觀物運思的方式。比如“浪花愈大，凝立的磐石，在沉默的持守里，快樂也大了”，用磐石在浪花中的凝立來表示執著堅守理想的快樂，在對這一簡單自然現象的描述中道出了深刻的人生真理。

最后，泰戈爾的《飛鳥集》中還有大量詩篇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贊美人性和生命力。比如“綠樹長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啞的大地發出的渴望的聲音”，這是泰戈爾對旺盛的生命力的贊頌；“小草呀，你的足部雖小，但是你擁有你足下的土地”，這是泰戈爾對腳踏實地不卑不亢的人們的歌頌，等等。冰心吸收了泰戈爾強調自然與宇宙和諧統一以及博大的生命力的觀點，也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透露了對自由的向往和對人性的贊美，比如“陽光穿進石隙里，和極小的刺果說：‘借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表現了她對自由的追求和向往。

值得一提的是，泰戈爾和冰心都受到中國古代詩歌的影響，而泰戈爾對中國古代詩歌的接受體現在他的《飛鳥集》等作品中，又進一步影響到了原本深受中國詩歌影響的冰心的創作。泰戈爾對中國古代的哲人老子推崇備至。中國唐代詩人李白詩歌中表現出來的唯美唯真的傾向和人與自然和諧的態度使泰戈爾對李白的詩歌非常欣賞。泰戈爾尤其喜歡短小精巧的唐詩，泰戈爾《飛鳥集》中的以寥寥數筆構成深遠意境的小詩，是他訪問中國、日本之后才開始大量創作的。冰心作為家學淵源深厚的中國作家，受中國古典詩詞影響，她的作品中或描寫自然景物或借景抒情，每每著意經營著恬淡蘊藉的意境，而在泰戈爾的影響下，這種特征在小詩中表現得尤其明顯。比如，“怎能忘卻？夏之夜，明月下，幽欄獨倚。粉紅的蓮花，深綠的菏蓋，縞白的衣裳！”，是冰心對曾經的夏夜的美麗景色的追憶，意境優美而含情脈脈，頗有唐詩之風。

總之，冰心在泰戈爾自然觀的影響下，借著她熱愛大自然的天性和細膩的文筆創作出了大量描寫和贊美大自然，歌頌人性和生命力的詩歌散文，為我們留下了一筆可貴的文學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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