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目前中國圖書市場上規模空前且歷久不衰的“紅樓熱”和“紅學熱”,“紅樓續書熱”亦隨之升溫,成為當今中國文化的一道獨特風景。
對于《紅樓夢》這樣一部至今難以超越又分明殘缺不全的經典名著,究竟能不能續,該不該續,又該如何去續,是一個爭論不休見仁見智的老話題。在此,我再表明一下自己的觀點:首先我舉雙手贊成續寫《紅樓夢》,就像贊成續寫其他一切文學經典一樣;其次是我相信,真正有才華有勇氣的作家,是完全可以把它續寫成功的——雖然這成功不可能也不必以達到或超越曹雪芹的原著為標準;再有就是,我殷切地希望每一位嘗試續寫《紅樓夢》的作者,都務必拋開高鶚的后四十回,以曹雪芹前半部原著和脂硯齋等人的批語所提供的后文線索為依據,直接從原著所保留下來的七十九回書稿之后開始續起;至于是不是非得按現今可考之原書總回數而續至百零八回或百十回結束,則大可不必拘泥,完全可以根據各續書者的寫作習慣和敘事風格來決定。
我這里所說的“敘事風格”,當然不是指小說的語言文字風格,而是指敘事的結構方式及推進速度之類。若單就語言文字的基本風格而言,按常理,肯定應該力求貼近曹雪芹原著才行。不僅語言文字,即在人物的外貌舉止和性格特征上,在故事和環境的特定氛圍上,都應該力求達到與原著相似甚至亂真的程度。這恐怕是古今中外一切嚴肅的續書所必須遵循的最起碼的規則吧。
令人欣慰的是,西嶺雪女士的《紅樓夢》續書,正好符合我心目中的上述標準。可以說,這是我迄今所見的古今《紅樓夢》續書中寫得最好的一部,它真正讓我體會到了什么叫續書的亂真。所以我才會在稱奇道妙之余,接受了作者的邀請,也來仿效當年脂硯齋評《紅樓夢》的體例,斗膽試評了一番這部多卷集續書的第一部——《黛玉之死》。這部《黛玉之死》和作者正在撰寫的《寶玉出家》和《紅香綠玉》是作者《紅樓夢》續書的三部曲。
我因近年埋頭校訂《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三種),對于除《紅樓夢》之外的其他創作有點孤陋寡聞。所以,當我最初聽說有一位叫西嶺雪的青年女作家也在續寫《紅樓夢》時,對這個名字頗感陌生。在紅友于鵬的引薦下我認識了這位作者,讀到她寫的《黛玉之死》后讓我大吃了一驚!
西嶺雪至今仍在主編著的《愛人時尚》和《愛人增刊》(2007年末及2008年初已分別更名為《愛人品位》和《愛人》月末版)兩份雜志,這是我過去常常閱讀且頗有好感的刊物。不可思議的是,她在先當公司老板,后做雜志主編的同時,竟然還“業余”出版了三四十部長篇小說和散文集!而且這些作品的涉獵范圍之廣,以及從中所體現出來的文字與學識功力之深厚,都令我嘆為觀止。僅以題材論,里面既有為當今少男少女所極力追捧的青春愛情、神鬼玄幻一類作品,又有為各個年齡段的讀者包括知識階層人士所欣賞的反映現實人生及歷史題材的作品,甚至還有諸如《西望張愛玲》這樣的傳記小說。我曾細細閱讀她的一部歷史小說《后宮》(今年的修訂新版易名《大清后宮》),其優美動人的文筆,磅礴的氣勢,以及歷史人物與場景的結構安排,無不讓我折服。
當然最讓我吃驚的還是這部《黛玉之死》。原以為,由寫流行小說的年輕作者去續經典名著,不是“戲說”,便可能是“現代腔”。細看之下,一種如讀《紅樓夢》原著的亂真感竟揮之不去。書中所折射出來的作者對曹氏原著巨細無遺的熟悉與把握,對紅學專家各種研究考證的深入了解和作者本人的獨到眼光,以及那些既保持原著韻味又分明在標新立異的諸多情節、細節、場景的深細描摹,和那些嚴格遵循格律規范同時又合乎《紅樓夢》象征隱喻手法的諸多詩詞歌賦的撰寫,都把我給“鎮”住了。一問,才知她并不是那種趁“紅樓熱”跟風續書的。她出身于張學良夫人于鳳至的家族,家學淵源深厚,從八歲起便熟讀《紅樓夢》,這讓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紅學研究者望塵莫及。
最后,談一點有關這部書的體例問題。
正如讀者所見,如今這部續書所呈現出來的面貌,乃是一部典型的帶評點的傳統章回體小說。加之是續作《紅樓夢》,故在體裁、內容等諸多特征上,都只能嚴格限制在《紅樓夢》原著形態的框架之內。作者的小說正文,自然需要刻意摹仿曹雪芹原著的文風筆致;批者的評點,亦不能不適當效顰脂硯齋批語在形式上的半文夾自、繁簡自如,以及在內容上的發隱抉微、詼諧率性等等。這是首先要向讀者表明的一點。
其次,既然要摹仿原著風格,甚至力求與原著亂真,那么,語言文字必須受原著語言文字的嚴格制約。舉例說,曹雪芹原著中尚未使用的一些后世所新創的字詞,如女性代詞“她”、疑問代詞“哪”、狀語助詞“地”,在這部續書中都顯然不能用,而須仍以雪芹原著中的“他”、“那”、“的”等代替;甚至在評點中我亦盡可能地回避使用“她”、“哪”、“地”,以便與脂批半文半自的文體和作者的正文相協調。至于其他現代字詞、術語,在續書正文中亦同樣不用;在評點中因是針對這本當代續書及其作者而發的,自不免偶爾用之。還有,表“唯一”之義的“唯”字,在最新的2005年版《現代漢語詞典》上,已將2002年版所統一規范的“惟”更改成了目前通用的“唯”,故在我的評點文字中亦以新版現漢的“唯”字為準;但在續書的正文中,則仍用雪芹原著中所體現的明清之季習慣用法“惟”(只在表“唯唯”的應答之義或“唯唯諾諾”的順從之義時才使用“唯”)。另如“沏茶”的“沏”字,雖是現代漢語所約定俗成而通用已久的京語字詞,但其源蓋出于經篡改的程高本《紅樓夢》,在現存十二種脂評古抄本所體現的雪芹原著中絕無此字——里面使用的是“潗”,作“澡茶”(參見筆者所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2008年修訂五版第207頁注,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2007年修訂三版第169頁注),故在續書中亦按雪芹原用之“潗”字。再如“針線”、“線索”的“線”字,不論繁體簡體,從古至今皆與“綜”字通用(最新版現漢所列字詞亦如是);而從現存十二種古抄本所反映的情況來看,則不論是雪芹原文還是脂硯齋批語,其習慣使用的均為“綜”字(至今港、澳、臺及其他華語地區的習用字亦如是);但過去大陸所出通行本《紅樓夢》多統改作“線”,實有違古籍校勘之慣例,故現在這部續書亦與雪芹原著接軌而作“綜”。諸如此類的問題,敬希讀者明察和理解。
但還有一些與原書的文本校訂有關的問題,需要略作說明。《紅樓夢》的現存各脂本里,有不少“得”、“的”混用和“似的”、“是的”混用的情況,在校訂出版原書時固然可以各自保留其原貌;但在這部續書中則一律按實際情況規范為“得”、“似的”,不再與“的”、“是的”混用。另有一些涉及原書人名地名的版本差異,如“待書”、“攏翠庵”、“蘆雪廣(yǎn)”,在過去的程高本和后來的許多現代校印本中,都徑依某些脂評本不甚可靠或明顯不通的異文而作“侍書”、“櫳翠庵”、“蘆雪庵”(或“蘆雪亭”),本書均依照更能體現曹雪芹原著真貌的甲戌、庚辰本及其校訂本文字而統一為前者。
(《釋夢齋評西續紅樓夢之黛玉之死》,西嶺雪著,鄧遂夫評,作家出版社即將出版。估價:26.00元)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