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之國 朱其志
曹禺的話劇《雷雨》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杰作,也是中國現代話劇藝術成熟的標志。《雷雨》初載于1934年7月1日《文學季刊》第1卷第3期,原作包括序幕、第一至四幕主劇、尾聲六個部分。但在東京首次公演時,因“原劇太長,‘序幕和‘尾聲不得已刪去了”。自此,“序幕”和“尾聲”就因自身以及外在的原因而被長期忽略,直至2003年4月5日才有所改變:作為慶祝梅花獎創辦20周年開場戲的《雷雨》,恢復了原作的“序幕”和“尾聲”。于是,歷經70年的風雨,戲劇《雷雨》終于從斬頭去尾只現軀干的尷尬中走了出來,還原了本來的面目,讀者也開始能夠全面審視《雷雨》,品嘗久違的芬芳。
在眾多對《雷雨》的探討性文章中,大多著力于思想內容、藝術形式和創作主體的研究,而對“序幕”和“尾聲”關注較少,以致其中包含的戲劇觀念、宗教意識和審美內涵等詩性價值被長期忽略,并直接導致了對整個文本存在或多或少的誤讀。
《雷雨》的“序幕”和“尾聲”是處于同一時間段、同一場景中前后連續的情節,是發生在“本文”之外又與“本文”相連接的附屬故事。在“本文”故事發生十年后的臘月三十的雪天,在略顯殘破陳舊的、已變成教堂附屬醫院的周公館里,在充盈著教堂合唱的彌撒聲和大風琴聲中,老人周樸園來到已變成教會醫院的原先屬于自己的家,探望分別住在樓上和樓下的兩個神經女人——蘩漪和侍萍。他們曾經是親人,如今卻形如陌路;她們曾經是熱情的女子、和善的母親,如今卻只能活在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故事的氣氛非常安靜,在臘月三十的那天,兩個修女在教會醫院忙來忙去,有一對十來歲的姐弟坐在火爐邊講故事,在看到蒼老的周樸園后,就如聽“古老的故事”一般談起了十年前的周家的故事。最后,兩個孩子冷了,也走掉了,然后周樸園在看了兩個病人之后,就一個人坐在火爐邊,作者在周樸園非常孤獨的情境中結束了全文。
《雷雨》的“序幕”和“尾聲”既是“本文”故事的引子,又是“本文”故事的最終結局。作者以“本文”故事的發展為基礎,拉長了時空、增添了人物、變換了場景,制造出一種朦朧而又充滿哲理意義的詩性意蘊。《雷雨》“序幕”和“尾聲”的詩性意蘊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接受角度的戲劇藝術
戲劇作為藝術的一種表現形式,從本質上與其他藝術作品一樣,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審美需求,這就要求創作者在進行藝術創作時要從接受角度給觀眾帶來審美上的愉悅。審美愉悅是一種精神心理上的感受,它不僅來自視覺、聽覺等高級感覺器官所帶來的刺激,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感受引起整個意識的活躍,從而實現多種心理因素的相互作用,產生輕松自由或者深刻思考的美學享受。所以,一部成功的話劇作品,不僅要以舞臺為中心,還要關注觀眾的審美接受過程以及觀眾最終通過欣賞這部戲所能獲得的情感體驗。
《雷雨》是一部家庭悲劇,亂倫、欺騙、卑鄙、死亡等種種人間的不幸,在暴風雨的一天里集中演繹和爆發。周樸園為維護封建家庭的門面,拋棄了為他生有兩子的侍萍;被壓抑本性的周樸園的妻子蘩漪,卻與繼子周萍產生了不為世人容忍的“亂倫”愛情;周萍為了擺脫亂倫產生的罪惡,抓住了年輕美麗的四鳳,并與有兄妹血緣關系的四鳳發生了“亂倫”的愛情;蘩漪為了實現與周萍的長相廝守,喊來侍萍,希望將四鳳帶走;魯大海希望取得罷工的勝利,而與親生父親周樸園發生了矛盾;魯貴則作為一個偷窺者存在于戲劇中,希望憑借自己掌握的家庭丑劇實現留在周公館的最卑瑣的愿望……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目的上場,但是都在命運的掙扎中走向了希望的對立面:周萍、周沖、四鳳三個年輕人選擇了死亡,蘩漪和梅侍萍走向了瘋癲,魯大海出走,而最后只剩下周樸園一個人孤獨地承受著悲劇后的結局。
戲劇《雷雨》中的每個人都是一出悲劇。這部悲劇故事在一天之內集中地向觀眾展示,觸及到一般人受不了的神經,而惡的膨脹、人的死亡和瘋癲,都會造成觀眾的心理緊張。它必須通過戲劇藝術來緩沖受眾情緒上的緊張、殘酷的心靈拷問,來慢慢稀釋人們的感情,使人們緩過氣來。于是劇中安排了一個天使般的人物周沖,但是周沖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緩沖觀眾的緊張和恐懼,于是就借助“序幕”和“尾聲”來平衡,借助其中的宗教以及天真的童心來進一步緩沖主劇給人的強烈悲劇。事實上,曹禺在解釋“序幕”與“尾聲”時說:“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著《雷雨》像一場噩夢”,“我要流蕩在人們中間還有詩樣的情懷”。曹禺在寫信回答《雷雨》的導演時說:“我把《雷雨》做一篇詩看,一部故事讀,用‘序幕‘尾聲把一件錯綜復雜的罪惡推到時間上非常遼遠的處所”。看來作者是很理性地站在接受者的角度進行劇本創作的,于是,他特意安排了“序幕”和“尾聲”用來舒解讀者或觀眾的緊張情緒,使觀眾在欣賞的同時也進行哲理的思考。事實上,寫作《雷雨》時的曹禺年僅23歲,沒有力量承擔人性的恐懼與邪惡,隨著年齡的成熟,以后創作的作品中就越來越稀釋了這樣一種對人性的拷問。
二、宗教式的哲理表達
讀過《雷雨》的人大都作出這樣的判斷,即《雷雨》暴露了舊中國新興資本主義階層的罪惡,把他們腐朽墮落的情感和道德溢露至深。其實,這并不是作者的初衷,曹禺在《雷雨·序》中說:“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需要。《雷雨》的降生是一種心情在作祟,一種情感在發酵。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并沒有明顯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譏諷或攻擊些什么。”事實上,《雷雨》文本中隱含著一種宗教哲學韻味,如果說“本文”中的這種宗教色彩還是隱性的話,那么在“序幕”與“尾聲”部分,它已經完全明朗化。場景的選擇、音樂的配置、人物的設計與規劃都非常直接地體現著基督教的宗教意蘊,并與“序幕”、“尾聲”部分緩慢的節奏結合在一起,塑造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詩情。
在“序幕”和“尾聲”的場景設置中,將周公館轉化為了教堂的附屬醫院。在《雷雨》的“序幕”和“尾聲”里,作者把心思托付在宗教背景的設計上來表達他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的不可言喻的憧憬”。那西洋式的壁爐、《圣經》、懸在壁爐上的基督受難像、墻上大而舊的油畫,以及頭戴雪白布巾、身穿深藍粗布制袍、胸前掛著一個十字架的看護士,這一切對中國受眾而言都是奇異的、帶有神秘色彩的異域事物。教堂是一個充滿了靜穆氣氛的地方,它能讓人內心澄凈,遠離罪惡,在“神愛世人”的包容中,一步步走向圣潔;醫院是救治醫療的地方,它能讓身體康健,遠離病苦,在治療的作用下,走向人生。兩者的結合,就帶有了哲學意義和詩性價值。在這醫院的屋內,唯一帶有“一絲絲的溫暖,使這古老的房屋還有一些生氣”的,是一個燃著爐火的壁爐,它的上方則“懸著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寓意著耶穌與溫暖相連,而基督教倡導的“博愛”“救贖”“懺悔”,都促使罪孽的人進行宗教的懺悔,完成人生的最終塑造。可以說,場景設置的獨特用意應該是運用宗教淡化充盈在周公館里的罪孽。
如果說場景的布置是對這種詩情的靜態顯示,那么“序幕”和“尾聲”中音樂的設置則是對這種詩情的動態展現。劇本寫道:“開幕時,外面遠處有鐘聲。教堂內合唱頌主歌同大風琴聲。”這種空靈的頌唱與悠遠的風琴聲的結合本就是一種能凈化人心靈的良藥,更何況伴隨著教堂沉重而遼遠的鐘聲出現的是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以巴赫為代表的巴洛克音樂,其最為獨特和重要之處就在于復調手法的運用,它使聽者在聆聽的有限物理時間內展開理性節制下的想象,實現哲學意蘊的表達。《B小調彌撒曲》之所以被稱為“音響的建筑”,不僅指其整齊嚴謹的結構、美輪美奐的風格,也指它所喚起的如置身于世紀教堂天穹下抬頭仰望時的縱深感,即“落向不堪把握的虛空,彷徨追尋的心靈馳向無盡”,達到“喚起聽者空間感和歷史感”的效果,使人領悟自身的渺小和有限,從而具備宗教凈化的效果。“序幕”與“尾聲”中這種宗教情境與戲劇主體形成強烈反差:作為公館(世俗凡塵),帶給人們的是痛苦與煎熬;作為教堂醫院(宗教機構),讓置身其中的人得到片刻安寧。“序幕”和“尾聲”中的周樸園與10年前的專橫、冷酷形象截然不同,他蒼老可憐,定期來探望病人,不僅是看望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也是一顆飽經滄桑的心靈的自責、自贖與懺悔。蘩漪和侍萍,一個為了一己幸福而拋棄名聲、地位,幾近瘋狂;一個少時遇人不淑、中年痛失兒女。兩個女人最后都在教堂醫院中了度余生:醫療可以緩解她們身體的疾病,宗教才能給予她們的心靈以守護。可以說,作者在敘事中有著獨特的宗教式的哲理認知,并使這種宗教情感在“序幕”和“尾聲”的詩情演化中進一步深化。
“姑甲”“姑乙”,兩個明顯帶有基督教色彩的人物,進一步突出了宗教氛圍和哲理式表達。她們是專門在醫院看護病人的,她們的服飾“如在天主教里常見的尼姑一樣,頭束雪白的布巾,蓬起來像荷蘭鄉姑,穿一套深藍的粗布制袍,衣裙幾乎拖在地面”,“胸前懸著一個十字架”。她們總是用“和氣地”口吻說話,她們對被照顧著的瘋病人充滿“憐憫”“同情”,她們還時不時“虔誠”地說“圣母保佑”。尤其在全劇完結處,作者設置了這樣一副場景:“老人又望一望立在窗前的老婦,轉身坐在爐旁的圓椅上,呆呆地望著火,這時姑乙在左邊長沙發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經》讀著。”老婦侍萍呆望窗外,只為盼著兒子的出現,別無它念;老人周樸園面對自己親手導演的這幕悲劇,除了進行靈魂的自我懺悔,亦別無它法;而姑乙口中的《圣經》文字則悠悠的飄散在空中,將故事悄然地畫上了句號。這是多么痛苦而又浪漫的藝術畫面,如同一曲無伴奏的多聲部合唱,雖然不同的聲部各有其獨特旋律,而在總體上卻能達到高度的和諧統一。作者用基督教中的“懺悔”來塑造最后的周樸園,又用“博愛”的思想來引導讀者和觀眾,希望戲劇在他們心中能引悲卻不生恨。詩的氛圍、詩的意境,在曹禺的筆下戲劇化地展現出來。
三、對比運用中的時世變遷
《雷雨》的“序幕”和“尾聲”與“本文”是相互照應、相互依存的關系,作者借助兩者間十年的時間差,制造了景的對比、季節的對比、人物的對比……在對比中,反映了時世變遷,使得詩性意蘊更加濃郁強烈,達到了作者所說的“罩上一層紗”的境界。
從景的角度來看,同一個環境(周公館)因歲月的流逝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我們可以從作者對前后場景的描述中得到感悟。在“序幕”中,作為教會醫院的周公館,“門面的漆已蝕了去。金黃的銅門鈕放著暗澀的光”、“這門前也掛著一條半舊、深紫的絨幔,半拉開,破或碎條的幔角拖在地上”、“這前面,沒有幃幔,門上脫落,殘蝕的輪廓同漆飾都很明顯”、“墻的顏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內所有的陳設都很富麗,但現在都呈現著衰敗的景象”。這與“本文”第一幕中描述的十年前的周公館大不相同:“壁龕的帷幔還是深掩著,里面放著艷麗的盆花”、“所有的帷幕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興旺的氣象,屋里家具非常潔凈,有金屬的地方都放著光彩”。作者以帶有濃重色彩和情感傾向的形容詞告訴我們,曾經充滿生機與活力,如今卻物是人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余下更多的是哀傷、悲涼與哲理思考。
從季節的角度來看,“序幕”和“尾聲”的冬季與戲劇主體“郁熱逼人”的夏天,形成了鮮明的比照。飄雪的冬季是一個緩慢的季節,是蟄伏在厚重下的平靜,人們總愛在冬季回憶過去,而夏季則是一個擁有加速度的季節,一切都充滿能量,一切也都急躁不安。“序幕”和“尾聲”的故事選擇在冬季發生,是因為作者想利用這個特殊的季節,來與人物的衰老、情節的舒緩相結合,以達到讓讀者感受到驚恐和驚懼后的平緩,使讀者“不致于使感情或者理解受了驚嚇”。時間的運用,使得話語緩慢,增強了“序幕”和“尾聲”的詩性特質。
從人物的角度來看,劇中存在的局外人——“姑甲”“姑乙”以及姐弟二人與局內人物,局內人物十年前后的變化等,都形成了鮮明對比。“姑甲”“姑乙”的“和氣”“虔誠”以及救助他人,姐弟二人的單純、童稚與歡笑,同劇內主人公周樸園的蒼老、呆滯、迷惘、憂郁以及蘩漪和侍萍的瘋癲形成了對照。而十年前后劇中人物的對照,最具比較度的便是周樸園。十年前“他的臉帶著多年的世故和勞碌,一種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冷笑,看出他平日的專橫,自是和倔強”;十年后已變成“一位蒼白的老年人”,“眼睛沉靜而憂郁”。在那個驚天動地的雷雨天過后的十年時間里,周樸園是在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中生活的。這殘年的老人正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被這痛苦吞噬,孤獨地品嘗自己釀下的苦果。曾不可一世的他在懺悔中去探望自己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但在瘋癲的女人的心中,他卻早已成為陌生人。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由于喚起了悲憫和畏懼之情,進而使主體的這種感情得到凈化。事實也是如此,在人物的對照中,我們的情感感受到哀傷與沉思,沉浸在如詩般沉緩的意境中思考人生。
散發著無窮魅力的《雷雨》,是一部說不清楚的偉大劇作。它表面的故事與內里的意蘊之間有著很大的距離。而“序幕”和“尾聲”的存在,給我們進一步解讀作品提供了很大的參考,無論是藝術的距離,還是宗教式的哲理表達,抑或是從對比方面的哲學闡釋,都值得我們仔細品讀、慢慢品味。但不管怎樣,倘若不“顧及全篇和全人”,解讀文本的偏差則難以避免,那偉大的藝術作品《雷雨》所蘊涵的芬芳也就不復存在了。
參考文獻:
①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②田本相、張靖:《曹禺年譜》,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③朱棟霖:《論曹禺的戲劇創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④曹禺:《曹禺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⑤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通聯:揚州大學瘦西湖校區新聞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