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主旨為“向死而生”的文章中,陳魯民先生告誡今人,要爭做合格的祖宗,并列出重要標準若干條,言之成理。為了形象直觀,“學有榜樣”,陳先生還特意推出一個合格祖宗典范榜:帝王系列有炎黃二帝、唐太宗、清康熙;文臣武將是霍去病、諸葛亮、岳飛、戚繼光;文人則是屈原、李白、杜甫、蘇軾;學者推孔、孟、老、莊;專家為蔡倫、畢昇、郭守敬、祖沖之。中華文明,我們慣稱上下五千年,歷史的天空,做了祖宗的著名人物有如繁星,難以盡數,精心推出二十位為代表,自然是優中選優了。
審視二十位列祖列宗,我有幾句不敬的話要說,說出來可能掃了一些人的興。恕我直言,就算他們總體還算合格,也難免這樣那樣的瑕玷,其中有幾位的毛病甚至是不可原諒的。指出這一點,對我們批判地繼承祖宗遺產,引以為戒,從而做好民主時代合格的列祖列宗,應該是有益的。
下面容我為合格祖宗中的幾位挑挑瑕疵。唐太宗晚年越來越驕傲,“納諫”越來越困難。以敢諫出名、有“人鏡”之譽的魏征,幸運的是他死得早,不然,極有可能被李皇帝抓了“典型”,嚴懲“田舍翁”,以儆朝臣,看誰還再敢多嘴多舌?其實,就是魏征身死之后,唐太宗還采取了一系列的“清算”行動呢。康熙皇帝大興文字獄扼殺思想,毀滅文化,罪莫大焉。還有,李世民和愛新覺羅玄燁兩位有作為的皇帝,居然都為挑選接班人哭過鼻子,李皇帝甚至于苦惱得都想自尋短見;其最終的決定也都談不上“英明”,雍正上臺后殘酷屠殺諸王,遠因或可以追溯到康熙選拔接班人舉措不當。拋開制度性局限不說,其個人的洞察和處置也并非無可指責。
霍去病,二十歲剛出頭就當了驃騎將軍那樣的高官,絕對是沾了姨媽衛皇后和舅父衛青的光,這個且不去說它。他長于戰陣謀略,善于打仗也是真的;他沉穩寡言,一句“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大得皇上贊賞,也成了后人反復吟誦的愛國主義經典名言。是呀,“國家的強敵還沒有消滅,要家干什么呢!”這種先國后家、為大家忘小家的胸懷,的確難能可貴。然而還是這個少年得志的新貴,對部下卻極不關心。他率軍出征時,皇上派負責宮廷膳食的官員給他送來的食物裝了數十輛車。及班師,車上還裝滿吃剩下的糧食和肉類,而士兵卻有餓肚子的。在塞外,軍隊有時因缺糧而士氣低落,可霍去病卻修建蹋鞠的場地玩游戲,興致很高。秉筆直書的司馬遷在記錄了這一典型事例后,特意強調說“像這樣的事例有很多”。高級軍官如此不顧士卒死活只顧自己享樂,別說是在處處強調以人為本的今日,就是放在古代,那也是致命的毛病。將不愛兵,兵能始終效命者,未之聞也;憤怒的兵勇一旦爆發,恐怕將軍的性命都難保!霍去病的這些行為也給他的經典名言大大打了折,甚至會給人以某種作秀的感覺。
總結西漢以來造紙經驗、改進造紙工藝、監制成功“蔡侯紙”的蔡倫,其人品大可詬病。蔡倫身為宦官,參與國家機密大事,秩俸二千石,地位與九卿相埒。特殊的身份,讓他直接與聞了一起宮廷冤案,固然是奉命行事,但他特別賣力,以此迎合圣意討好權貴,那就是人品問題了。漢章帝劉炟要在竇、宋、梁三對姐妹花中選一個做第一夫人,后宮的邀寵斗爭急劇升溫,竇章德依仗深厚的政治背景和心計奪得皇后寶座,遂向生了皇子的小宋貴人及其姊發難。蔡倫身為主審官,完全按照竇皇后旨意,嚴刑拷打,“取證”定讞。嬌弱的宋氏姊妹受不了酷刑,對法官指稱罪名“坦承不諱”;更為荒謬的是,宋貴人五歲的兒子劉慶也被認定參與了陰謀!冤獄既成,蔡倫不依不饒,堅持“法律尊嚴”,強烈要求絞死宋氏二嬌,因皇帝不同意未能實施,宋家姊妹服毒自盡。整個辦案過程,蔡倫的獰惡,活脫脫一個酷吏;諂媚權貴,則是一副走狗嘴臉。蒙冤四十年后,宋貴人的孫子漢安帝親政,為屈死的祖母平反,追贈謚號,參與制造冤案的蔡倫受到追究,自盡而亡。
要求今人做合格祖宗,必須立足于現代公民社會,著眼于世界潮流,為此,就要跳出臣民社會的窠臼。歷史上的杰出人物可以參照借鑒,但不必也不應該奉為圭臬。蓋他們所表現出的歷史局限性、封建君主獨裁性、臣民的奴性愚忠性,都和民主時代列祖列宗的品格是格格不入的,因而應該斷然摒棄。譬如,古人津津樂道、今人也常引來說事的那些所謂“納諫”佳話,其實是站在帝王角度,居高臨下,彰顯的不過是人主的心胸、氣度、風格、修養和遠見,“納”了是高風是美談,要是“拒諫”,誰也拿他沒辦法。在現代民主政體下,國家元首必須老老實實接受主人的監督,而不管他喜歡不喜歡。這里遵循的是法律,壓根就用不著巴望元首有個好心情或高風格;誰敢不接受監督,主人就會炒他的魷魚!
在“國學熱”和尋根拜祖熱中,探討做好列祖列宗問題,要慎防“中學為體”,食古難化。對傳統的政治文化,借鑒可以,鑒戒應該,贊譽則不可。我們祖先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卻沒有孕育先進的政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