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的《答“有人”——思想匯報之一》及《報告》等,是從他遺留在徐州的故紙堆里無意中發現的。它們沒有被賣到廢舊商店、化為紙漿,而成為珍貴的第一手“文革”史料,豈非天意?
《答“有人”——思想匯報之一》寫于1967年9月,共六頁,橫格紙,圓珠筆復寫,涂改不多,按家父的習慣,可以認定是已經謄抄過的稿件,也即是上交“革命造反派”或紅衛兵的一份。
家父2004年逝世后,我為老人編輯紀念文集《別》的時候,看到很多人的文字說到家父的剛正不阿、爽朗和天真。父親是湖南安化人,而湖南人素有“騾子”的稱號,意思是脾氣又硬又倔。在1957年,父親響應黨的號召,參加鳴放,明明知道“今天的肆言無忌,是將來的痛苦的根源”,卻天真地表示:“我認為這種顧慮是對黨的政策認識不夠,甚至是對黨的政策的歪曲”(見1957年5月21日《光明日報》第二版吳奔星《協調黨群關系的幾點意見》一文)。結果,一番向黨推心置腹的“鳴放”在換來三十元稿費的同時,也換來了一頂戴了近三十年的“右派分子”的帽子!
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后,1927年即在家鄉安化追隨進步教師參加毛澤東發起的湖南農民運動,后來又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民主與科學座談會”(九三學社前身),并在國統區第一個把毛澤東詩詞搬上大學講壇的家父非常悔恨,悔恨一向追求民主、追求進步的自己“說錯了話……湖南人的直爽性格,有啥說啥,不知留一些余地”,“滾進了右派的泥坑”。記得小時候,家父經常告誡我們兄弟姐妹不要亂說話,嚴防禍從口出。然而,從寫于“文革”開展得如火如荼的1967年9月的《答“有人”——思想匯報之一》和1968年3月的《報告》上看,家父并沒有吸取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及其后十年坎坷命運的教訓,竟然還敢以文字向“革命造反派”、紅衛兵們公然叫板,捍衛自己的權利和尊嚴,捍衛自己擁有正常生活資料的權利,捍衛未成年子女的權利,難道他不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道理嗎?
從《答“有人”——思想匯報之一》及《報告》看,家父在非常時期對自己權利和尊嚴的捍衛,一方面來源于他直爽和倔強的性格,更重要的卻是家父縱其一生而不改的“天真”:1957年參加鳴放時明明知道“今天的肆言無忌,是將來的痛苦的根源”,但仍然積極放言,不外乎是一個追求民主和進步的知識分子對共產黨的政策近乎虔誠的信任,是一種接近于幼稚的“天真”;而十年后的1967年和1968年,家父在“文革”中為和“反動學術權威”撇開瓜葛,為避免再次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為維護自己合法的生活資料,為保護未成年子女遭受造反派的無端欺侮,挺身而出,只是因為在那個特殊的時代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太多太多,而他所寄托的全部希望所在,不過是他認為自己的所做所為“真正符合毛澤東思想和黨的方針政策”,這種雖九死而不悔的幼稚加天真,是家父那個時代很多在人格上正直,而在政治上天真幼稚的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即便過了四十年后讀之,仍不免讓人潸然落淚。
答“有人”——思想匯報之一
有人說:“你是反動學術權威”
我是從舊社會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正在改造的過程中,不可能沒有反動的學術思想,如資產階級的、封建主義的,甚至修正主義的學術思想,但都是極其零碎的,并無體系,沒有“一家之言”,因而并不是什么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解放十多年來,從來沒有什么人把我當反動學術權威看待。一個反動學術權威,不是他的什么“學問”在起作用,而是他的反動的學術地位在發生影響,迷惑一些人,欺騙一些人,有他的追隨者、擁護者,成為反動學術流派或反革命的小集團,為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所利用。如吳晗、翦伯贊之流,才是真正的反動學術權威。
“你是資產階級教授,還不是反動學術權威嗎?”
不錯。我充當了將近三十年的教授。但資產階級教授和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有一些可能是反動學術權威,但不一定都是反動學術權威。如果把兩個概念等同起來,都要打倒或半打倒,那就必然違背“十六條”的規定,擴大了打擊面,有走向“打擊一大片,保護一小撮”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可能性。
“你著書立說,錯誤不少,還想抵賴嗎?”
不錯,我寫過幾本不成樣子的書〔1〕。由于沒有學好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資產階級世界觀沒有得到徹底改造,錯誤在所難免,歡迎大家批判。我寫的書,都是資料性質的參考書,所謂“述而不作”,人云亦云,并無個人創見,偶爾表示一點個人看法,也都不成體系,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不同意,哪里夠得上什么反動學術權威!真正反動學術權威的著述往往被人引用,當作權威根據,從而產生惡劣影響。我的著述,引用過反動學術權威的言論,散布過毒素可能是有的,但從未被別人引用過,即此一點,就不夠稱為反動學術權威。
“你是高薪階層,還不是反動學術權威嗎?”
不錯,我的工資比一般的講師、助教確乎高一點,非常感謝黨和政府對我這樣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照顧和關懷〔2〕。不過,反動學術權威雖以高薪作為標志之一,但不能單從高薪一點著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工資高者未必都是反動學術權威。何況我的工資同京、滬一帶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相比,低得太多。即此一點,也證明執行資產階級反動教育黑線的黨內“走資派”,并沒有把我當反動學術權威看待。
“反動學術權威有大有小,你是小權威!”
黨內“走資派”倒是有大有小的,至于反動學術權威,是各個學術領域內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并不分單位tRz7Gisd7txdJ5NxjJmYmKNEm0TGOsS7jzCXejqgYI0=或地區。既然被稱作反動學術權威,就得從“權威”上著眼,我們總不太好說:小學有“小權威”,中學有“中權威”,大學有“大權威”。徐州是中小城市,沒有“大權威”,就得揪出個把“小權威”來。“反動學術權威”是客觀存在的,任何地方的反動學術權威,他產生的影響,總是波及全國的。如吳晗、翦伯贊之流。
有人說:“你是老右派!”
我不是“老右派”。我的“右派”帽子,已蒙黨在六十一年國慶前夕摘掉了。
“你的右派帽子是前徐州師范學院黨委書記、‘走資派’于從文摘的,不算數!”
我的右派帽子是前徐州師院黨委會報請前徐州市委摘掉的,并非于從文個人的行動〔3〕。如果只看個人,說于從文摘的不對,那么,我的右派帽子是前南京師范學院黨委副書記李敬儀串通她的丈夫、江蘇省教育廳長吳天石〔4〕戴的。李敬儀和吳天石都是被揪出來的黨內“走資派”,如果摘的不對,首先應該說是戴得不對,你同意嗎?
“你改造得不好,不應該摘掉帽子!”
對,我的確改造得不好,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改造好了。但是,我沒有重犯1957年那樣的錯誤,同時也愿意活到老、改到老。我愿意把偉大的毛澤東思想作為我的一切言論和行動的指南。如果要求改造得十全十美、白璧無瑕,才摘掉帽子,那就不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群眾,就不能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是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
“你說了許多錯話,在教學中放了不少毒,應該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對,我說過一些錯話,在教學中散布了某些不正確的觀點,都證明我這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沒有改造得好。如果要求一個沒有改造好的舊知識分子在生活中、教學中完美無缺,未免標準太高一點。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提出要改造所有的知識分子,就是有鑒于所有的知識分子并不都是一貫的完全正確。如果因為我平常有過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和錯誤,要給我重新戴上“右派帽子”,只要真正符合毛澤東思想和黨的方針政策,我毫無怨言。不過,我堅信1967年決非1957年。1957年資產階級右派乘黨整風之機,公開反黨,所以運動的重點是幫助那些黨內外的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重點是整那些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按照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看,每次運動各有重點,這次運動是整“走資派”,并不是要把所有犯錯誤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打成“右派分子。”〔5〕
關于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理解問題〔6〕
所謂“學術權威”是有階級性的,有無產階級的學術權威,也有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前者是革命的,后者是反動的。
所謂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指那些資產階級的權威學者,為資本主義復辟制造輿論,企圖搞垮社會主義江山。分析言之,約略有下列種種情況:
有些資產階級學者,長期以來在其所研究的某一學術領域內,形成了一套反動的學術理論,自成一家,獨樹一幟,對抗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如楊獻珍的“合二而一”論、馮友蘭的“抽象繼承”論、周谷城的“無差別境界”論等。
有些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是黨內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黨內走資派,他們能夠利用職權,甚至能夠假借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名義,大搞“一言堂”,什么都是他說了算。如陸定一、周揚之流,十多年來打著“紅旗”反“紅旗”,在文藝界、教育界推行一條修正主義的文藝路線和教育路線。
有些反動學術權威,搞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論,在一定范圍內蒙蔽一些人,要人們實踐他的理論。如邵荃麟等人的“寫中間人物”論一出世,寫中間人物的作品就風行一時,蒙蔽或毒害了不少人。
黨內外的反動學術權威,大抵都得到中國赫魯曉夫的器重,至少得到彭、陸、羅、楊〔7〕的捧場,把他們安排在大城市、大機關,對他們實行“三高政策”、“三名主義”。這一些得到器重或捧場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實際上成了黨內最大的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派在中國復辟資本主義的御用工具,有的還成了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的一個組成部分。如臭名昭著的“三家村”就是彭、陸、羅、楊反革命集團的最重要的組成分子。這些在政治上與以中國赫魯曉夫為首的反革命集團有聯系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應該打倒的,或半打倒的。
有些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雖然長期毒害過青年,但在政治上同中國赫魯曉夫及其所支持的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尚無直接聯系,對這樣的反動學術權威是要批判的,但終須采取團結的態度。如俞平伯之流雖在古典文學領域內毒害青年三十余年,而毛主席尚教導說:“俞平伯這一類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然是應當對他們采取團結態度的,但應當批判他們的毒害青年的錯誤思想,不應當對他們投降。”
至于那些在大專院校和科研機關工作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由于世界觀沒有得到改造,東抄西套,人云亦云地寫過幾本不好的書,說過一些不好的話,對社會、對青年散布過毒素,只要他們同反革命集團沒有聯系,縱然在歷史上有過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只要不是定了罪的歷史反革命分子,也是不能當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看待的,仍然是一般群眾。
吳奔星
1967.9
注釋:
〔1〕家父吳奔星(1913—2004),1957年被劃為右派前,出版有《語文教學新論》、《文學作品研究》、《閱讀與寫作的基本問題》及《茅盾小說講話》等多部專著。其中,《茅盾小說講話》被公認為1949年后中國大陸第一部研究茅盾作品的專著,但因為此書是由上海泥土社出版的,而上海泥土社與所謂的“胡風集團”有牽連,結果,時任蘇州江蘇師范學院教授的家父,被隔離軟禁達半月之久,雖然后來未被直接劃為“胡風集團”分子,但人事檔案中被塞入“受胡風文藝思想影響”的材料,直到1988年6月胡風被徹底平反后,經家父本人再三要求,此材料才被取出銷毀。
〔2〕家父吳奔星1957年在南京師范學院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后,工資降至高教五級,從此再未參加過工資調級。至改革開放前一直為月薪一百六十八元(除“文革”起初的幾年里每月被扣發一百元,只領六十八元生活費),這在當時的徐州師范學院仍屬于高工資。記得文革中造反派呵斥家父時,曾如此說辭:“你不就是工資一百六十八嗎,有什么了不起!”仇知和仇富心理昭然若揭。
〔3〕從家父日記看,“摘帽”讓他身心振奮,自以為從此回到人民的隊伍中來了。而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里,像家父這樣的人,摘帽不過是“給出路”而已,實際上是被打入另冊的“摘帽右派”!即便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右派問題得到了改正(事實上,改正也是一波三折,1979年2月作出的結論留有尾巴,直到1988年才最終徹底平反),工作中、生活中仍然遭受一些人的另眼相待,無形的帽子始終如陰魂不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湖南省一個文化單位的人士來造訪,面對來自故鄉的人,家父格外激動和熱情,并以家宴款待之。席間客人掏口袋,不慎掉出一張紙條,上面寫有家父姓名和地址,另有括號注明:“(右派!)”家父看后,默而不語,滿腔待客熱情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4〕李敬儀和吳天石夫婦1966年8月3日被學生揪斗。李在揪斗過程中死亡,年僅五十三歲;吳天石當天被揪斗時受傷,昏迷兩天后去世,也不過五十六歲。從現有資料來說,李敬儀和吳天石夫婦是江蘇省最早在大規模的文革武斗中喪生的高干,也是全國范圍內最早被揪斗致死的高干。
〔5〕家父的判斷,事后被證實是正確的。1970年10月10日,徐州師范學院革命委員會清隊領導小組作出《對吳奔星的政治審查結論》(徐師清1970第29號):“維持1961年9月30日的結論,仍定為右派分子,不戴帽子,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由此可見,即便不戴帽子,仍然是右派分子。從該《結論》的文字中看,家父的抗爭也是付出很大代價的——“(吳奔星)在‘文化大革命’中又犯有新的罪行,甚至在清隊運動中抗拒批斗。通過革命群眾的多次批斗,在黨的政策感召下,態度才所有改變。”
〔6〕此段為家父思想匯報后所附的文字,標注為“北京大專院校紅代會專揪反動學術權威組轉抄”。未知具體來源。家父“引經據典”說明自己不屬于“反動學術權威”范圍,除了自我保護,也是保護周圍的學生。1990年前后曾任四川省文化廳廳長、四川省政協常委的周正舉,是家父在徐州師范學院的學生。周正舉“文革”期間因走“白專道路”被批斗,游街時被迫一邊敲鑼一邊喊口號:“我是吳奔星的孝子賢孫!”畢業時更是被分配至當時經濟條件相對落后的四川瀘州。
〔7〕彭、陸、羅、楊即彭真、陸定一、羅瑞卿和楊尚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