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的。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
——題記

我站在那棵蒼老的梧桐樹下,望著夕陽下的老屋。我聽見風(fēng)把老屋灌得滿滿的,而后在里面穿梭。風(fēng)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它吹老了一切,那扇門,被風(fēng)吹了五十年,吹成了父親的年紀。光線照射在老屋身上,老屋通體金黃。我望著它,霎時恍惚起來。許多年前的那個黃昏,我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地從學(xué)校歸來,也是這樣一個場景,除此之外,還有屋頂上那帶著生活氣息的縷縷炊煙。許多年后的今天,我從幼稚中剝離出來轉(zhuǎn)向成熟,老屋便一下子蒼老起來。
母親說,一個人不是一下子就老起來的,是一點點,從頭發(fā)到牙齒再到骨頭,在歲月的侵蝕下,一點點地坍塌下來。不識字的母親,說出了一句讓我記憶深刻的話。母親吞吐而出的話,沉重地跌落在地,風(fēng)竟吹不起來了。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推開落滿風(fēng)塵的門,門沉重地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仿佛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躲在暗影里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房子就是一個老人。
抬頭,一縷光線透過樓層木板的縫隙落進我的眼眸,緊隨而下的是絲絲灰塵。樓板頂端的一隅里結(jié)著一張蜘蛛網(wǎng),一只蜘蛛倒掛在網(wǎng)中央,仿佛一個騎在樹杈上頑皮的孩子。我忽然想起那段逐漸遠去模糊的歲月,想起那個輾轉(zhuǎn)于樹林之間的孩子。我不知道,當(dāng)我踏過時間之門,站在這個孩子面前,他是否還聞得出我的氣息。當(dāng)我跋涉千里,重新回到村莊,回到老屋,看見一個孩子站在黃昏的風(fēng)里仰望樹頂紛飛的鳥雀時,我就看見許多年前的那個我也跑來看我了。倒掛在網(wǎng)中的蜘蛛忽然急速地從樓頂上落下來,而后消失在黑暗深處,我忽然恐懼起來。在一只久藏老屋的蜘蛛面前,我忽然成了一個十足的陌生人,一個過客。
老鼠在樓上匆匆而過,一只烏鴉盤旋于天際,呀呀地嘶啞了一聲,落在屋旁那棵蒼老的梧桐樹上?!翱彀涯侵圾B趕走!”父親露出半張臉朝我大叫一聲,母親正躺在床上,一臉病容。我轉(zhuǎn)身,卻看不見父親,摸不著母親,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澳氵€愣著干什么,快去?。 甭曇粢琅f鉆進我的耳朵里,我卻始終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我只聽見這些虛空卻又真實的聲音,正從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帶著腐朽的氣息,飄到我面前,鉆進我的耳膜。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那只烏鴉。烏鴉不叫了,藏匿在梧桐樹稠密的樹葉里。一陣風(fēng)吹來,一片落葉從樹頂飄落而下,搖曳在風(fēng)里,而后粘貼在泥縫里。站在窗前,我望著一片又一片落葉從樹上掉下來,發(fā)出我聽不見的聲音。許多年前,我久久地蹲在屋檐下看著一片片落葉往下落,那個我喚祖父的男人撫摸著我的頭,問我有沒有聽見樹葉落下的聲音,爾后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那是時間掉落在地上的聲音。祖父說完,抬頭望了望天邊的那一抹夕陽。夕陽把祖父的身影拉成一片瘦削的樹葉。
天色逐漸黯淡下來,是風(fēng)把天吹黑了。整個屋子沉浸在空洞洞的黑暗里,老鼠們開始四處活動,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村莊在風(fēng)里飄搖著。
我忽然感到一絲惶恐,扶著樓梯匆匆跑下樓去。
門嘎吱一聲,關(guān)了,把我的所有記憶都關(guān)了進去。
我站在黑暗深處,回望老屋,恍惚中,我看見幾個人影在屋里晃動著。他們從這里走到那里,從廚房走到臥室,而后又孩子似的安靜下來。我一一把他們辨認出來。在廚房里忙碌著的是母親,在桌旁剝毛豆的是祖母,默默抽煙的是父親,而那個正蹲在電視機旁的孩子忽然轉(zhuǎn)身朝我不停地揮手。
屋子里依然是一片昏暗,就像我昏暗的記憶。我忽然又感到一陣惶恐,匆匆沿著那條熟悉的小路往回走,爾后踏上一條寬闊的大路。
路總是延伸著,我走不完。現(xiàn)在,我只規(guī)定著走那幾條路,無論在哪里。我不再像幼時那樣,走完這條小路,又回頭去走那條落滿蜻蜓的小路,爾后又爬到樹頂去掏鳥蛋。看到肥沃的田地,我又興奮地跑回家扛來鋤頭,一鋤一鋤地挖泥鰍。我總是漫無目的,毫無方向。我像一陣風(fēng)一樣從這里飄到那里,看過路的人打架,聽滿嘴白胡須的老人講過往的故事。后來我急著讓自己長大,走完小路又急著走大路,爾后我在風(fēng)里奔跑起來。我離村莊越來越遠,耳邊嗖嗖的風(fēng)模糊了我的記憶。
我把老屋的記憶帶進新屋,許多年后老屋坍塌倒地,新屋開始變成老屋。老屋的記憶就這樣堆疊重復(fù)著,就像我父親的記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許多年后,當(dāng)我蒼老離去,我的記憶也開始流淌在兒子的血液里。
我想,人世間的許多事就像那條路一樣拓展開來,延伸到四面八方。
“而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的。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