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正站在一座橋的橋頭上,一條河的河岸邊。
河的名字叫“白狼河”,白狼河實在是一條很小的河,它不過是大地的一條毛細血管而已。可對于沿岸的村莊來說,它確實是一條生命之河。頂著橋的北端是一個叫李家河洼的村莊,從“河洼”這兩個字可以看出,這個村莊就是因為這條河而得名的。這條河,曾在歷史的滾動中,淤積下了大量的肥沃的河土,河土肥沃了兩岸,也肥沃了這個村莊。這個村莊有大片的河洼地,河洼地里栽種著成片的“速生白楊”,每幾年就能收割一次木材,所以,當其他的村莊還在大筆地上交“提留”費的時候,這個村莊的“提留”費就早已免除了,靠的就是這大片的“速生白楊”。
因之,這個村莊的人在外村人面前,就有一種挺著胸脯的驕傲;在內心里,對這條河流心存感恩。河流的訴說是無言的,但卻是實惠的。
我以此為起點,溯河流而上。
放眼向上游望去,人工改造過的河岸是筆直的,筆直得如伸展的一根枯枝,缺少了河流應有的婉轉屈曲的魅力。兩岸是望不盡的白楊樹,在春風的吹刮下,樹色已是蒼白中透著暗綠,生命在用力地鼓脹;樹梢上綴滿了葉蕾,打著苞,似乎在焦急地等待著綻放。可整個的樹林,遙望之中還是有一種疏疏落落的蕭瑟。河岸的草仍是枯著,有的地方因為村童放“坡火”而變成了焦黑色,斑斑駁駁,如綴在禿子頭上的一塊塊傷疤。但細察之下,你會發現焦土、枯草之中已有不屈的生命破土而出,春天在生長著。河岸邊,幾只羊低著頭,兀自尋覓著,是在尋覓地上的敗葉,還是尋覓敗葉下的嫩草?河底的水在細細地流著,水透著一種青色的綠,映著河底那堆積的陳腐的落葉,那是一片片做了一冬天的夢的落葉,可惜它們再也沒有春天了,春天永遠留在了它們的夢里。

這就是初春的白狼河。我沿著河岸前行,拍打的腳步輕敲著白狼河的春夢。
不遠處,幾位村婦、村姑正在河底浣洗衣服。水花輕濺,水中浸泡的衣服托起一個個漩渦,笑語聲喧,打破這春的寧靜。一位婦女正在用一個“木瓜棒槌”用力敲打著石板上的衣服,歪著頭,神情異常專注,她一定是把所有的心思、情思都敲打進去了。這種古老的浣衣方式,還在這兒的鄉村流傳著,這就是所謂的“砧衣”——下面墊一平板的石塊,衣服放在石塊上,然后用一個木瓜棒槌敲打。
我已轉身走過,但后面的砧衣聲并沒有消失,它還在一聲聲地響著。我知道這種聲音,曾拂過唐詩的清風,曾掠過宋詞的天宇,甚至印跡于秦磚漢瓦的風塵和《詩經》蒹葭的搖曳里。我漸行漸遠,但砧聲還是遙遙地追隨著,聲聲敲擊在我的心靈深處。縱使是這種響在春天里的砧聲,也讓人想到那歷史秋天里游子、思婦的牽掛和遙思。我仿佛聽到李煜在憑窗長吟:“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仿佛看到樓頭的思婦,正在砧聲里遙望。
這遙望的視線,和我的視線在這條小河上重疊,重疊在文化的河流里。其實,每一條河流都會有它更深層的流淌。
河岸的風輕輕地吹過,很快就淹沒在樹林的縫隙里。空中有云柔柔地飄過,和緩的春風繾綣相送。空中團團的黑煙也隨風而至,遙望之下,能看到竄出林梢的兩根高大的煙囪,那是一家磚廠的煙囪。
我很快就走到了這座磚窯的跟前,磚窯建在小河的南岸,相對的北岸,則是相連的十幾個藕池。這座建在小河南岸的磚窯,使本來連成片的樹林突然出現了一個“虧空”,像是從一個人的胴體中挖下了一道傷口,而這個“傷口”,還在日復一日地切削著、擴大著。沿河而下,還有幾處磚窯。在這兒建磚窯,人們看重的是這些歷久年深的“沖積土”,它本身的土質好,粘性強,燒出的磚塊成色高,易燒、易賣,價錢高。于是,這些“沖積土”就使一些貪利圖財者張開了自己的饕餮之口;于是,岸邊大量的“沖積土”就燒成了殷紅的磚塊,轉化成了滾滾的財源,流進了少數人的口袋中。這些人是因“食”河土而肥的。窯主富了,可這白狼河上卻落滿了灰塵,河底擠滿了碎的磚塊,一些磚塊因長久為積水浸泡,變成了黑紅色,河床猶如患了肝癌的病者,痛苦而又丑陋。一些地方已經堵塞,河水只能掙扎著前行,似垂垂老者,艱難地呼吸著。河北岸的藕池卻是引水而“肥”,它是利用白狼河的滲水建成的,不過這成片的藕池卻也成為當地的一道風景。年前的初冬,我還到過這兒一次,那時天空正飄著雪花,池中的藕葉、藕梗殘損一地,破碎的藕葉多枯干著貼在地面上。碎雪紛紛揚揚地飄著,藕池上斑斑駁駁地落了一層。雪空的迷離,葉梗覆雪的頹敗、寂寥,讓人產生一種哀傷的情緒。但在這初春的天氣里,藕池正煥發著它的生機,敗梗殘葉下的泥土已經軟化,能看到陰濕的地面上正浮著一層霧一樣的水汽。也許泥下的藕根正用力地吐出它絳紅(或乳黃)的嫩芽,期待著破土而出。待到初夏,一支支的荷葉就會亭亭立出水面,早晨葉心滾動著水珠,呈現那“一一風荷舉”的嬌美姿態,而到了溽熱的天氣,炎炎的驕陽下,就該是一種“接天蓮葉無窮碧”的壯觀景象了。
河流由此向上不遠,像是一個人猛地側了一下身,河道向北轉出了一段,這就使河流的南岸閃出一片平展的土地。現在,除緊靠岸邊還栽有一些白楊樹外,岸南那塊平展的土地,已全部搭起了高溫大棚,這給當地帶來了很大的經濟效益。
其實,岸南這一塊平坦的土地,原先有一個很美的名字——鳳凰灘,它本來是白狼河沖擊而成的一個大水灣,是人們后來風風火火地整修大寨田時,才截斷了白狼河南下的水流,將其改造成了一塊平展的土地。
對于我來說,有了這片土地,就失去了“鳳凰灘”那夢幻般的天堂。
鳳凰灘的南面有一塊土地,叫“鳳凰翅子”,也許是那塊土地形似鳳凰的翅膀,也許是鳳凰真的在那兒降落過。它高出河床十幾米,正是這塊土地擋住了白狼河水的沖擊,形成了一個回旋的大水灣,這個大水灣,是白狼河同“鳳凰翅子”進行的一次熱情的擁抱,于是,人們也就隨著“鳳凰翅子”喊這個大水灣為“鳳凰灘”了。鳳凰灘的北邊不遠,是高莊村,外婆家就在高莊村里。

在那些逝去的歲月里,鳳凰灘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一個充滿著夢幻的處所,一個激情燃燒的場地。
我小的時候,經常住外婆家,所以也就能在一些季節里隨外婆到鳳凰灘玩,特別是夏季。總是,外婆挎上一籃子衣服,踮著小腳在前面走著,我則在后面屁顛屁顛地跟著。到了潭邊,外婆就浣洗她的衣服,她不用肥皂,而是用一種白色的“干子泥”,那是一種特有的泥土,能洗去油漬,功能有點像南方的皂角。她用心地把“干子泥”涂抹到衣服上,浸泡一會兒后,就用木瓜棒槌砸了,于是“棒棒棒”的砧衣聲就回響在鳳凰灘里。外婆浣衣,我就沿河邊掏泥水中的濫泥草,因為每一把濫泥草里總能掏出幾只小蝦或幾條小魚兒,我們就這樣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聽不到砧衣聲了,我就抬頭看一下;我離遠了,外婆就吆喝一聲:“別跑遠了,快回來!”直到夕陽西下,外婆又挎上她的籃子,我繼續屁顛顛跟在后面,我們一起回家。
有時我們回家,會遇到一些去鳳凰灘洗澡的姑娘媳婦,夕陽下,月色中,她們使鳳凰灘呈現出更飽滿的柔性之美。
鳳凰灘究竟存在多少年了?沒有人知道。由于自然形成的年代的久遠,水深的地方就長滿了葦草和雜樹,一些不知名的鳥兒也時翔時聚。使鳳凰灘充滿了一種幽秘和誘惑。我們常常幾個人相約騎在水中的樹干上釣魚,不需魚竿,只一根魚線,再系上一個小魚鉤,插上魚餌垂于水中,那些傻乎乎的鯽魚就“愿者上鉤”了。很快就能釣上許多條,足了,累了,就用一根柳枝將魚兒穿起,帶回家中,享受一頓鮮魚的美味。
夏日的一場雨后,雨過天霽,明月高懸,清輝傾瀉,鳳凰灘就會傳出陣陣蛙鳴,有時,蛙鳴聲會戛然而止,那就一定是有狐貍或狟獸在水邊逡巡了。六月的夏夜,便有了一份夢幻般的憧憬。
俱往矣。后來,因改河治田,白狼河變直了,鳳凰灘消失了,可我們消失的僅僅是一個鳳凰灘嗎?
如我眼前的白狼河呢?改造變直的白狼河,水鳥飛走了,“蒹葭蒼蒼”的景象消逝了,大量的自然水生魚遁跡了,那潔凈亮白的沙灘也早已掩埋。還能聽到夏夜的蛙鼓嗎?還能享受那氤氳的濕氣嗎?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有的只是一條干直的河道,細水在陳腐的落葉上流著,有氣無力地,像是向遠處延伸出一條蜿蜒的枯腸。
我們失去了一塊水灣,更失去了一塊棲息心靈的天地。而如果我們失去了整個一條河流,我們就有可能失去一種生命的源頭。許多的美好,只能在記憶里,尋覓,尋覓!
夕陽已垂,我不再前行。我本就行走在這條河流的上游,它的下游將流入濰坊市,那兒建有一座“白狼河”水庫,是這座城市的主要供水源。
自我所站的地方,上溯二十里地左右,就是白狼河的源頭——打鼓山。天已黃昏,打鼓山仿佛已擂響了它的暮鼓。
白狼河也將在暮鼓聲中睡去,在睡眠中平息一天的疲憊。
也許,還會去思想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