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長沙,正是農歷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氣節。當地氣溫已達零下3攝氏度,即便是冬季,在溫潤的江南也屬罕見。諸事辦完,我便急著想去尋訪賈誼故居。上中學時,就在語文課本上讀過賈誼的文章,《過秦論》、《論積貯疏》等名篇,早已耳熟能詳。
清晨起來,天上竟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好不容易攔住一輛出租車,聽說我要去賈誼故居,司機并不答話,直接踩油門起步,顯然是輕車熟路。路況不好,車子開得極慢,如蝸牛散步,司機并無半句怨言,反倒有幾分欣喜,說十幾年沒見過今天這樣的大雪了。長沙的出租車便宜得出奇,起步價才3元,每公里1.8元。下車時,司機又熱情地為我指路,從這條街進去,往前走大約幾十米就到了。
迎面就看見一堵圍墻,約有四米多高,通體刷成雪白,上書四個黑色大字:“天下太平”。這里就是太平街,兩旁均為仿古建筑,白墻青瓦,大紅燈籠高高掛,古樸整齊。街道略顯狹窄,筆直地向前延伸,直至隱入淡淡的煙霧中,不見盡頭。身臨其境,我仿佛走進了一幅潑墨山水畫中,濃淡有致,韻味十足。
街上行人稀少,薄薄的積雪四處可見,腳下的青石板路昨晚已冰凍,堅硬濕滑。來之前我毫無防備,腳上的硬底皮鞋此時更像溜冰鞋,稍不留神就一個趔趄,還未見著賈誼,差點就行了幾個大禮。我像個小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碎步慢行,忽然就理解了古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境。好在路途不遠,不久就看到了賈誼故居的大門。
售票處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鋁合金玻璃門關得嚴嚴實實,里面有兩個中年婦人,正圍著電暖器烤火。見我掏出十元錢,玻璃門打開,露出一條縫,先把鈔票收進去,又吐出一張門票,隨即關上。整個買票過程,就像一出啞劇,雖互不相識,倒也算配合默契。天氣實在太冷了,冷得沒人愿意多說半句話。事后才知,長沙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嚴寒,雪災正悄悄逼近這座千年古城。
賈誼故居位于長沙市太平街19號,由此西行百余步,就是奔流的湘江。公元前177年至公元前174年,賈誼被貶至長沙,任長沙王太傅,在此居住三年有余。賈誼故居又名賈太傅宅、賈太傅祠,經歷代百余次大修或重建,但基址未變,現存建筑風貌,為1996年長沙市人民政府依明清風格修復,內有賈誼井、古碑亭、碑廊、賈太傅祠、太傅殿、尋秋草堂等景點。
我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赴一個千年的約會。推開歷史的大門,眼前是一個簡樸的小院,里面植有翠竹、鐵樹等植物,滿目蒼翠,迎風傲雪。也許是受天氣影響,我是唯一的游客,沒有導游,也沒有了往時的喧囂,院內空曠,清冷寂靜,唯有雪花片片而下,落地有聲。在這個飄雪的上午,這片小小的天地,只屬于賈誼和我。我盡情地享受這份寧靜,腳步也不由得放輕了,生怕打擾先人的思緒。

院內左側有賈誼井,是賈誼當年取水和乘涼之處,也是唯一留存至今的古跡。右側有古碑亭,內有兩塊殘缺的石碑,斑駁的文字記錄了歷代毀建相繼之事。當中便是賈太傅祠,青磚紅瓦建筑,線條簡潔,與普通民宅無異。拾級而上,跨入朱紅的大門,廳堂正中立著賈誼銅像。賈誼身著漢服,右手執筆,左手撫案,端坐于堂前,眉清目秀,氣宇軒昂。我凝視良久,這應該是年少得志時的賈誼吧。
漢高祖七年,賈誼生于洛陽,自幼飽讀詩書,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年至十八,賈誼之名已傳遍郡中,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無所不通。河南郡守吳公慕名求賢,將他招為幕僚,待如上賓。漢文帝即位后,又將賈誼招為博士。作為當時最年輕的皇室智囊,賈誼果然不負眾望,向文帝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見,并寫下了《過秦論》、《論積貯疏》等千古名篇。不到一年,文帝就將他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此時的賈宜,年僅22歲,年少得志,意氣風發。
賈誼的滿腔報國熱情,都化作了筆下錦繡文章,敏捷的才思,深刻獨到的見解,很快就讓他名震朝野。文帝大喜過望,越發對這個天才少年寵愛有加,欲再加提拔重用,讓他登上公卿之位。為了給賈誼升官,文帝花了不少心思,還破天荒做了一次民主測評,向眾大臣征詢意見。不料弄巧成拙,反遭到周勃、灌嬰等老臣們的一致反對:“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或許是迫于輿論壓力,又或許是聽信讒言,總之文帝改變了初衷,從此疏遠賈誼,并將其貶至當時的南部邊疆長沙,任長沙王太傅,有名無實的閑職。
放逐的途中,賈誼路過湘江,觸情生情,遂“投書以吊屈原”,作《吊屈原賦》。“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機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憤懣與傷感,極盡流露。賈誼雖謫居邊關,依然心系天下蒼生,時刻關注著國家命運。當時的西漢政府允許私人鑄錢,當他看到其中危害時,立即寫了《諫鑄錢疏》,建議文帝禁止私人鑄錢,維護國家金融穩定。位卑未敢忘憂國,當然他也希望重新回到政治中心,施展平生抱負。
長沙氣候濕熱,賈誼難以適應,在孤獨和憂郁中度過了三年有余。直至28歲時,文帝突然心血來潮,下令將其召回。守得云開見明月,賈誼欣喜萬分,日夜兼程趕往長安,期冀自己的命運就此迎來重大轉折。文帝在宣室以高規格接見了賈誼,君臣二人對面而坐,暢談至半夜。談到精彩之處,文帝與賈誼越靠越近,不知不覺連自己的位置都空出來了。然而,文帝問的都是鬼神之事,關于國家百姓,竟只字未提,賈誼徹底失望了。一千多年后,唐代詩人李商隱有感于此,作詩感懷:“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自“宣室求賢”之后,賈誼再未獲得重用。胸懷天下,報國無門,漢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賈誼在憂憤中死去,年僅33歲,英年早逝!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賈誼雖才華橫溢,但終究是一介書生,不諳官場潛規則。他鋒芒太露,易招來嫉妒,而他提出的改革建議,又觸動了權貴們的利益,遭受排擠當屬必然。從他出仕之日起,結局就已注定。“長沙有幸留才子”,卻是賈誼人生最大的不幸。
從賈太傅祠后門出來,就是太傅殿,殿內陳列有賈太傅像、賈誼大事年表及其生平所著文章等。再往里,穿過后院,即到尋秋草堂,此為明清時名流祭拜賈誼后的休息場所。唐朝詩人劉長卿到此后曾作詩:“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因而得名。晚清時,湖湘士紳往京中為官,多在此處作最后餞別,然后從湘江北上。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求學時,曾數次到此,并作詩緬懷:“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
賈誼是西漢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所著《吊屈原賦》、《鵩鳥賦》,開漢賦之先河,意境高遠,為歷代名士仿作之范文;其政論散文尤為出色,《過秦論》、《論積貯疏》、《治安策》等名篇,均為歷代政治家必修經典。毛澤東對《治安策》大加贊譽:“此文是西漢最好的政論,值得一看。”晚清重臣曾國藩對其更是推崇備至:“故千古奏議,推此篇為絕唱!”
“以民為本”的治國思想,始終貫穿于賈誼的政論之中。墻上掛有賈誼的名句,兩行醒目的漢隸:“自古及今,凡與民為仇者,或遲或速,而民必勝之。”可惜,此話并未引起漢朝后代統治者足夠的重視,至東漢末年,終于導致群起反抗,自黃巾起義后,生靈涂炭,天下三分。人民的力量不可忽視,沿歷史的長河順流而下,中國歷代封建王朝興衰更替,莫不如此,賈誼竟一語成讖。我長久地駐足仰視,心中反復吟誦,忽然想,如賈誼能看到身后之事,該慶幸,還是傷感呢?
置身其中,我仿佛穿越了時光隧道,思緒飄蕩,不覺已至晌午。原路折回,再從賈太傅祠出來,忽然寒風撲面,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趕緊裹嚴了衣領。殿外大雪紛飛,極目四望,天地蒼茫,不見當年秦磚漢瓦,前塵往事都已匯入滾滾湘水,煙消云散,只留下千古文章,任后人憑吊。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為賈誼,為蒼生,我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