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栓收到的那封信是從他老家石柱鄉寄來的。雖不遠,騎上車子最多也就是半天路程,可信卻在路上轉悠了將近兩個月,轉到王栓手中,已被揉搓得皺巴巴了。也難怪,像王栓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平時又沒人來信,這信最終能轉到他手中,已經很不錯了。
那是一封很不一般的信,信皮的下面赫然印著“石柱鄉人民政府緘”幾個字。就這幾個大紅字,使王栓覺得這封信拿在手里有點兒沉甸甸的。
王栓很納悶。王栓想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煤窯工人,從不和鄉政府打交道,又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在里面做事,鄉政府怎會給自己來信呢?
哪里給咱寄來的?王栓的老婆翠花問道。
咱鄉里。王栓順口說。
鄉里?翠花一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原來叫隊長現在改叫村主任的人,一聽鄉里的信,聲音頓時有點兒發顫:啥事?
我還沒看呢。王栓說著小心翼翼地撕開了信。
信紙上除了“王栓”是兩個龍飛鳳舞的手寫體外,其余都是印好的。信的大體意思是說鄉里準備村村通自來水通電話通柏油路,望各位有愛鄉之志的同志慷慨解囊,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以順利完成“三通”工程。
到底啥事兒?翠花迫不及待地打聽。
鄉里要通自來水修柏油路安電話呢。
好咧,那咱今后回去,就不再愁路難走車難扛了。翠花高興地說。
好是好,可要咱捐錢呢。王栓說。
一聽說要錢,翠花的腦袋頓時“嗡”地一下大了很多,錢太使她敏感了。前幾年,礦上興用錢買戶口,他們便求爺爺告奶奶找親戚尋朋友借了六千塊錢將戶口買了出來,從石柱鄉搬到了這鋪著柏油路通著自來水有電燈電話的礦區。雖然住的是被稱為“貧民窟”的小平房,還得扎緊褲腰帶省吃儉用還賬,但畢竟全家人都變成“吃公家糧”的了,所以他們仍有一種從地獄跨入天堂的優越感。可很快,隨著糧油價格的全面放開,這種優越感便煙消云散了。眼瞅著丈夫那五百來塊錢越來越打點不過來,翠花只得平時幫鄰居們縫縫補補,麥收時幫附近村民割割麥子,掙倆錢貼補家用。這樣才勉強使一家人糊弄著不餓肚子,現在聽說鄉里又要錢,她能不著急嗎?
王栓見妻子臉色不好,趕緊勸她:你別著急,這回是自愿捐。捐不捐,捐多還是捐少,咱自己說了算,沒有強迫。
那咱還捐嗎?
捐,咋能不捐呢?人家鄉政府給咱來信,說明人家還惦記著咱,沒忘咱這一號。王栓頓時又變得熱血沸騰。
捐多少?翠花又問。
五百。
太多了,家里攏共剩了不到一百塊。再說,孩子的二百塊錢學費還沒著落呢。
那就三百吧,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拿不出去了。王栓說。
翠花說咱先別定數了,你還是先到強子那里打聽打聽,看看他拿多少,反正鄉政府也得給他寄。
王栓覺得妻子的話有道理,早早吃了晚飯便往強子家去。
強子也是石柱鄉出來的,和王栓一村兒。不過人家強子卻比王栓會來事兒,一到礦上便和副礦長套上了關系,成了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干親兼傭人。人們都在私下里說,連副礦長老家的廁所都是強子給挖干凈的。說歸說,誰也沒見過。好在強子也混出了點人樣兒,前不久被提拔為副科級,聽說馬上就離開這貧民窟,到新竣工的宿舍樓去住了。
王栓走進去時,強子一家三口正圍著看一個港臺連續劇。強子平時就看不起窩窩囊囊的王栓,見他來了,在座位上連腚都沒欠,他妻子和兒子照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
坐吧。強子不咸不淡地說,有事兒?
聽說鄉里要搞三通呢。王栓說。
管他呢。反正咱們已離開了,鄉里管不著咱了。強子事不關己的樣兒。
聽說要在外面工作的人捐錢,給你信了嗎?王栓又試探著問。
沒有。給你來了?強子又反問道。
也沒有。王栓慌忙掩飾,又趕緊將話題扯開。閑聊幾句,王栓便告辭了。
強子沒收到信。王栓一進家門,便很興奮地咋呼:鄉政府沒給強子寄信!
真的!翠花也十分驚喜。
真的。王栓十分肯定地說。咱更該捐了。這說明政府信得過咱。對他這種拍馬屁的人,政府也看不上,嫌他的錢臭呢。
那咱捐多少?翠花又問。
捐五百。王栓依然熱血沸騰。
咱往哪兒去弄這么多錢呀?翠花擔憂地問。
王栓說你甭管了,我去借。
王栓東奔西走串了十多個門子,才借了二百多塊湊了三百。也難怪,王栓所認識的這些人,情況都和他差不多,誰又有閑錢借給他呢?
不是說捐多捐少自愿么,咱就捐這三百吧,在意不在錢么。翠花勸愁眉不展的男人。
王栓說也只有這樣了。
見丈夫想通了,翠花趕緊說你快去郵局給人家寄去吧。
這么點錢寄去讓人家笑話,我還是親自送去吧,順便向人家解釋解釋。王栓說。
石柱鄉政府辦公的地方是幢四層樓,外面全貼了馬賽克,和周圍低矮的民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看這樓根本不像沒錢的樣兒。
王栓費了好大勁兒終于在樓東頭找到了那間門上的紅紙已被風撕扯得殘缺不全模模糊糊能辨出字樣來的“三通籌款辦公室”。王栓走進去時,里面的幾個人正忙著打撲克,有兩個臉上還貼滿了紙條。
實際上,由于這幾年各種名目各種形式的捐款太多太濫,人們大多已不再樂意掏腰包參與這種活動,設這個辦公室也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再說,按通知也過了捐款期限,之所以沒撤這個辦公室,主要是這些人沒地方安排,只得讓他們在這兒干耗著。
對不起,請問這兒是不是三通捐款處?王栓小心翼翼地問。
是啊。其中一個胖子扯下自己臉上的紙條,問:什么事?
我叫王栓。
王栓?幾個人都放下牌,努力想從自己的記憶里尋找出一個叫王栓的人來,可費了半天勁,仍然是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
還是胖子記憶好,猛個丁想起來了,趕緊站起來,熱情地說:哎呀,你就是王栓呀!然后吩咐身邊的細高個:小馬,快給王栓同志倒水。
是啊,我就是。王栓一見人家能想起自己,立馬很激動。
細高個小馬端著水經過胖子身邊時,悄悄地問:主任,他到底是誰呀?
胖子白了小馬一眼:我哪兒知道呀!
過了一會兒,胖子又問王栓:王栓同志,你今天來是?
我是來送捐款的。王栓說著從口袋里拿出錢,解開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裝紙,遞給胖子:我妻子農轉非花了六千多,又沒工作,還得供孩子們上學念書,全家就靠我那倆死工資,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真不好意思。
大家一聽,這才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于是異口同聲地說:既然你這么困難,就別捐了。
那咋行。鄉政府給我寄信,就是信任我,這比啥都強。和我一塊兒的趙強,雖活得比我好,政府不也沒給他信嗎?這說明政府信不過他。
趙強?胖子忽覺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
是啊,也是咱們石柱鄉的,和我一個礦,現在當了副科長。王栓說。
我知道我知道。胖子趕緊說,我們信不過他,當然就不給他寄信了。
這話從別人的嘴里說出來,王栓聽了更覺得順耳。他交上錢,坐也沒坐,便告辭了。
送走王栓,屋里的幾個人馬上朝小馬發火:你小子,怎么把趙強忘了?抓了個小芝麻,丟了個大西瓜。該罰!
不對呀,我記得寫過趙強這個名字,怎么會沒有呢?小馬納悶地說。
這時另一個臉上貼紙條的老錢在旁邊開了腔:這事兒怪我,那天我去郵局寄信,走到半路碰巧內急,又沒帶手紙,我只好隨便抽了一封信用,我好像記得信封上寫的就是趙強這么個名字。
那,你也該罰。眾人說。
我認罰,我認罰。老錢趕緊說。
而這會王栓正頂著烈日,汗流浹背地蹬著車子,心里盤算著該如何還別人的那二百多塊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