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返還國際爭議解決的理念更新

摘要：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應以尋求合作型和非對抗性的解決方案為出發點，就爭議解決原則而言，應從理論上無休止的爭論向尋求交流與共享的合作原則過渡；方法上的更新，表現在逐步以非對抗性的、友好型的爭議解決方式替代傳統的對抗性的解決方案；實踐上的變化，突出體現在從最初的拒絕承認和返還到逐步承認和自愿返還的轉變。

關鍵詞：文物返還； 國際爭議； 爭議解決； 理念更新

中圖分類號：D997.3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12-0127-03

世界范圍內的文物非法跨國流轉日趨嚴重，文物追索和返還國際爭議由此產生。文物領域的國際返還爭議歷來是一個情感高漲的領域，充斥著各種矛盾和爭斗，構成一個多方利益交織的復雜爭議網絡。爭議的解決不僅涉及各種利益關系的協調，處理不當甚至還會導致國家之間關系的緊張。因此，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必須實現理念上的更新。具體言之，就是在爭議解決原則、方法以及實踐等方面尋求新的解決思路。

一、 從“爭論”到“交流”：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新原則

1. 文化民族主義與文化國際主義的理論之爭。文化民族主義和文化國際主義的概念在20世紀80年代由美國學者約翰·梅里曼提出后便在如何看待文物保護和返還等問題上產生了文化民族主義與文化國際主義的理論之爭。文化民族主義主張文物保護的國家利益，強調制定和實施文物出口管制立法的必要性和合法性。這一主張為文物來源國所提倡。對應地，文化國際主義受到文物市場國的極力推崇，主張文物在國際范圍內的自由流通，否認任何文物出口限制措施的合法性。

文化民族主義的支持者認為，文物本來就起源于來源國境內，如果被非法轉移，就應該物歸原主，因此主張建立一種有利于文物返還的法律體系。文化民族主義主要關注文物的文化意義，其目標是尋求文化自尊和文化自治，因此主張將具有文化意義的文物返還來源國。文化國際主義的支持者認為，文化民族主義的主張只是代表了文物來源國的一種情感訴求，盡管在民族主義者自己看來，這種歸還文物的要求有其正當性，但卻不能滿足實質性的國際利益需要。文化國際主義認為，將文物交由可以保護其免遭破壞的一方不僅符合保護全世界共同遺產的最大利益，也滿足了文物保護自身的最大利益需求。所以，文物利益應由所有國家和民族共同分享。文化國際主義批評文化民族主義是對文物的自私占有，限制或剝奪了公眾接觸和了解人類共同遺產的機會，從而有可能導致人類整體上的文化貧瘠。

2. 保護與交流：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基本原則。正確理解文物返還爭議中的理論之爭，要從兩方面著手，首先，必須認識到文物“文化性”的一面，從理論上講，確認其“文化性”意味著承認來源國與文物之間的特殊聯系。從實際看，多數情況下，文物的“文化性”可通過將其返還來源國得以最好的維護。其次，重視文物“文化性”的一面也并非完全摒棄其“財產性”，合法規范的文物流轉必不可少，關鍵是恰當地界定流轉的方式和內容。因此，必須努力探求每一方利益需求中合理性的一面，權衡相互沖突的利益，構建一種從整體上提升最主要利益的原則和策略。基于此，在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時應堅持兩個原則，即“保護”和“交流”原則。“保護”不僅意味著確保文物的安全性及完整性，更重要的是，還要保護文物攜帶的背景信息，避免使其脫離賴以生存的背景。在確保文物來源國擁有大量代表性的重要文物的同時，“交流”的重要性則在于，通過鼓勵來源國開展多種形式的文物國際交流，可以促進諸多價值的實現。

首先，多種形式的文物國際交流可以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實現197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采取措施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公約》（1970年UNESCO公約）所倡導的“增進了對人類文明的認識、豐富了各國人民的文化生活”并通過國家、民族之間的溝通和交流促進“相互尊重和了解”。其次，文物的交流不僅可以擴大公眾對文物的接觸和欣賞機會，同時合法的市場流通也會與非法市場展開角逐，最終降低文物非法交易的動力。再次，國際間持續穩定的文物交流可以為來源國和市場國之間的溝通搭建一個合作的平臺，來源國開明的文物交流政策可以鼓勵市場國積極參與到與文物非法交易作斗爭的努力中來。最后，合法的流轉和交易還能夠為來源國提供一個重要的籌集資金的渠道，在一定范圍內減緩因保護資源缺乏面臨的壓力。

二、 從“對抗” 到“合作”：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新方法

1.對抗性的爭議解決方案: 文物返還國際爭議訴訟的現實困境。文物返還國際爭議具有相當的復雜性、多樣性。通過訴訟追索非法流失的文物，是解決文物國際爭議的一種重要方式。但文物法在國內及國際層面上呈現出的形式日益多樣化，使其成為愈加難以適用的法律，現有法律之間的矛盾之處也成為作出公平合理裁判的障礙。實踐證明，以訴訟方式解決文物國際爭議通常面臨許多難以逾越的法律障礙，例如時效計算問題、證據取得問題等。在許多案件中，當事人提起訴訟時早就超過了法定時效期間的規定。即便能夠起訴，當事人也很難根據早就過時的或不充分的證據支持其主張。此外，為成功提起訴訟并使訴訟維持下去，請求人還需要承擔巨大的經濟壓力，往往僅訴訟費用一項就有可能超越爭議文物本身的經濟價值，因此單單時間、金錢花費就足以使當事人望而卻步。

現實中，涉及被盜和非法出口文物的爭議最為常見。就被盜文物的返還訴訟而言，主要問題在于確定爭議文物的所有權歸屬。當事人面臨的不僅僅是證據問題、追索時效問題，一旦文物被轉移出境，追索就將面臨更大的障礙，由于各國法律制度的歧異，多數情況下此類訴訟還要處理復雜的識別問題、法律選擇問題、外國法的查明等問題。當涉及文物的非法出口時，涉案文物的所有權問題一般不存在爭議，關鍵的問題在于返還請求提出方的文物國家所有權立法或出口管制法能否得到被請求方的承認。在這一方面，不但請求國文物立法的范圍、效力需要證明，還要努力克服外國公法不予承認和執行這一傳統思維和做法。

2. 合作型的爭議解決方案：仲裁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提出。作為一種友好的爭議解決方式，仲裁體現著公平和善意的理念。與其他非訴訟爭議解決方法相比，除了終局確定性外，仲裁還為在爭議解決中利用其他方式留有一定的空間，有學者指出，仲裁的一個優點就在于，經雙方同意，包括調解在內的各種各樣的爭議解決方法和技巧都可以得到運用。以仲裁方式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一方面可以充分發揮仲裁在解決國際爭議方面的優勢，另一方面，文物返還國際爭議仲裁機構和仲裁員可以獨立行使職權，站在中立者的立場上對涉及國家主權、國內文化政策及文物法律制度的問題作出自己的判斷，從而較少地受國內及國際政策變化的影響。仲裁庭可以使爭議獲得最佳也是最公平的結果，它作出的決定也能夠更好地得到爭議各方當事人的尊重和執行。因此有學者認為，以仲裁方式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有三大優點：仲裁的非官方性質可以確保爭議解決的中立性；仲裁員的選任可以保證仲裁庭的專業性；仲裁程序規則有助于提升仲裁的速度與效益，減少整體費用及開支。其他學者也對仲裁倍加推崇，認為仲裁尤其適合解決含有國際因素的問題。另外，仲裁嚴格的保密性，仲裁裁決執行的通暢性都是其備受歡迎的原因。

具體而言，仲裁在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中的優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仲裁講究效率和效益，能夠避免繁瑣的程序，及時解決爭議。仲裁最吸引人的因素之一還在于它的靈活性，仲裁并非單純地集中關注于嚴格的法律規則及其解釋，參與仲裁的各方當事人不必受程序、證據、救濟等方面的嚴格的規則限制，能夠更好地把握和控制對成功解決爭議至關重要的事項。其次，雙方當事人可以挑選藝術界或文物法領域具有專業知識的仲裁員，這一點對解決涉及文物的爭議尤為重要。大多數的法官都不是藝術界的專家，但仲裁員的選任是根據其擁有的專業知識而定的，專業的仲裁員對藝術界的需求、道德規范、運作方式有深刻的理解，也能夠更好地理解利益相互沖突的爭議雙方當事人各自的訴求。

再次，之所以說仲裁是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優勢方法，還因為文物的內涵也處于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這一點可以從國內國際法律框架內關于文物定義的演變中看出來。而另一方面，法律對于促進社會發展變化的動力因素卻往往反應遲緩。較之訴訟，仲裁能夠避開法律的穩定性與靈活性之間的矛盾，及時應對現實社會的發展變化，以更好地解決涉及文物的爭議事項。最后，仲裁機構還可以就文物國際公約框架外的因文物掠奪、盜竊和非法進出口引發的國際返還爭議進行裁決，從而為爭議各方提供目前國際公約所不能提供的救濟。

三、 從“拒絕”到“承認”：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新實踐

1. 文物立法承認與執行的實踐考察。總體上看，保護文物的國內立法主要有兩種基本形式，一種是通過國家所有權立法將一國境內所有重要的文物劃歸國家所有的法律，另外一種則是禁止或限制文物出口的法律。在外國文物立法的承認問題上，由于受“外國公法不予承認和執行”傳統思維的影響，一國的文物國家所有權立法或出口管制法一般很難得到其他國家的承認和執行。近些年來隨著對文物盜竊和非法出口問題嚴重性的認識，面臨來自國際社會的壓力以及文物資源國的極力聲討，文物市場國也有了某些態度上的轉變，有些市場國如今似乎也傾向于認同文物來源國對具有重要意義的文物施加的一些禁止性或限制性措施，通過相應立法或采取行政措施為來源國的追索提供便利。

一些國家通過立法保證在其管轄范圍內承認外國的所有權立法和出口管制法的效力，例如，加拿大通過簽署1970年UNESCO公約并制定實施立法廢除了對外國授權法令、強制性法律以及出口管制法所作的區分，從而為承認外國文物立法、協助來源國追索非法進口到加拿大的文物鋪平了道路。德國也主張返還違反來源國所有權法律而轉移的文物。在一個案件中，德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1970年UNESCO公約代表了一種國際公共政策并明確聲明，違反來源國法律出口具有文化意義的物品不受民事法律的保護。該判決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德國并非1970年UNESCO公約的成員國。瑞士聯邦法院在其判決中也曾援引1970年UNESCO公約的相關原則作為裁判的基礎，盡管該公約當時并未在該國生效。瑞士法院認為，1970年UNESCO公約表達了一個正在形成中的國際公共政策，要求采取有效的措施與非法文物交易作斗爭。美國法院在其審理的一個案件的判決理由中明確聲明該判決是以國際法和美國法對待外國文物的立場和態度為基礎的，并指出美國已經加入了關于控制文物進出口方面的國際協議并且制定了自己的立法。根據這些多邊國際公約以及美國的實施立法，對他國財產、歷史和文化的不尊重和冷漠不會得到國際社會和本法院的支持。

各國尤其是文物市場國司法實踐中這些可喜的變化表明，沒有理由從表面上排除與文物保護相關的外國法規則，尤其當這些規則與保護文化遺產的國內及國際政策保持一致時更應如此。文物非法貿易的蔓延性和破壞性已是不爭的事實，在國際層面上，對根據國家文物立法提出的追索請求的承認和執行似乎日益普遍，法院注意到了保護文物的必要性并據此作出判決不能不說是一大進展。這些法院的判決讓人們看到了一些樂觀的前景。在一個日益相互依存的世界里，友好和互惠的理念將繼續獲得人們的認同，各國應該愈加認識到國際文物非法貿易所產生的問題，愈加樂意執行文物保護性立法以遏制非法貿易的蔓延。

2. 雙邊互惠返還協議的示范作用。2006年2月，美國大都會博物館（Met）與意大利文化部就返還意大利的一件古文物達成了協議，該文物是1972年Met花費了一百多萬美元購進的。在該返還協議中，Met同意放棄對該文物的所有權，作為交換，意大利同意向Met長期租借具有同等價值的文物。 2006年4月，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與意大利就該館在1990年代末購買的一些文物的來源問題進行了磋商。六個月以后，該館即與意大利簽署了返還協議，將13件古希臘和羅馬文物返還后者，意大利也承諾為該館即將舉行的兩次展覽提供文物租借。2006年7月，蓋蒂博物館宣布，其將返還兩件分別與1955年和1993年購進的被懷疑非法出口自希臘的六世紀和四世紀文物。希臘文化部也發表正式聲明，作為交換條件，該文化部將與蓋蒂博物館一起，在共同感興趣的領域建立一個廣泛的文化合作框架，包括向對方提供重要文物以及舉辦定期展覽等。

這些互惠返還協議的達成，排除了爭議雙方通過訴訟等對抗性方式解決爭議的可能性，可以肯定，在達成締結返還協議的意向之前，雙方肯定是權衡了其他爭議解決方式，尤其是訴訟方式的利弊得失。這種基于利弊得失的分析，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該協議安排的方方面面。總體上看，此類互惠返還協議的磋商條件通常包括對爭議文物的分期保管，或者將爭議文物的所有權轉讓給來源國的同時仍暫時保存在博物館，另外，雙方可達成一個返還安排允許博物館在返還之前繼續展覽，或者由來源國承諾向對方租借同等意義和價值的文物。這也是今年來達成的互惠返還協議的一個顯著特點。過去幾年間達成的互惠返還協議暗示著，此類協議有可能成為一種新的合作型的文物返還國際爭議解決策略。

互惠返還協議的積極意義都是不容回避的。首先，互惠返還協議的達成引發了公眾對文物非法交易問題的認識，加之媒體的廣泛關注，這些都可以為深受文物劫掠之苦的來源國提供精神和道義上的支持。其次，在許多情況下，返還被認為是值得道德褒揚的行為，因為流失文物的返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抹平來源國因歷史上遭遇的不公正、不道德的待遇而受到的傷痛。再次，互惠返還可以產生積極的社會效果。正如近年來締結的互惠返還協議顯示的，一方的慷慨大度可以鑄就國家或文物收藏機構之間聯系的紐帶，并且成為鼓勵未來合作的契機。一些互惠返還協議也明確要求當事方保持一種合作型的融洽關系。從一般意義上講，返還也是一種相互尊重的表達，可以產生巨大的潛力，促進爭議各方關系的改善。另外，文物的返還有助于阻止因黑市交易而導致的對文物的破壞及其攜帶的背景信息的喪失。將非法出口的文物返還來源國，使其置于恰當的地理、社會和人文背景下，從而使文物的價值和意義得到更好的詮釋。

互惠返還協議這種模式表明，在訴訟之外通過與外國博物館等收藏機構的友好合作，是可以成功地解決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返還與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來源國與對方成功磋商達成友好解決方案的能力。另一方面，如果更多的博物館及收藏機構樂意與來源國合作，成功返還的可能性會進一步增大。

四、 結語

面對文物返還國際爭議領域“文化民族主義”與“文化國際主義”的無休止爭論，探求協調兩種立場的爭議解決原則至關重要，“保護與交流”原則的提出為協調這種對立提供了契機和思路；對抗性的爭議解決方案讓爭議的雙方都不堪其累，往往是陷入爭議的泥潭不可自拔，合作友好型爭議解決方案的提出及踐行，讓爭議的雙方看到了公平合理解決爭議的曙光；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解決需要態度上的轉變，從拒絕承認文物保護立法和拒絕返還占有的文物到逐步認可文物立法再到文物的自愿返還，這一可喜的變化讓人們對爭議解決的美好前景有了更多期待。

我們看到，文物返還國際爭議的解決是各種各樣的利益相互協調的過程，爭議解決方式又是多元化的，合作型、非對抗性的爭議解決原則和方式應成為而且正成為今后的主導。目前的國內國際法律制度也正逐步朝著強調保護文物，促進文物領域國際合作的方向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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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L.V. Prott P.J. O'Keefe， Law and the Cultural Heritage: Volu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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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See E. Sidorsky， The 1995 UNIDROIT Convention on Stolen or Illegally Exported Cultural Objects: The Role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5 Intl J.Cult.Prop. 1996.

責任編輯 李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