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界一般認為,推崇共時研究的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是“拒斥”歷史研究的典型。通過對其代表人物有關著述的深入解讀,我們認為,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與歷史研究之間存在著復雜的關聯:它以共時性的功能主義為主導,同時也在不斷尋求與歷史研究之間的和解,為解決共時性的功能主義與歷史研究之間的矛盾“癥結”做出了各種嘗試與努力。
關鍵詞:英國人類學; 功能主義; 歷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6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7-0027-05
西方人類學肇始之初,曾經經歷了進化論和傳播論兩個重要階段。它們都主張一種源于西方啟蒙運動的線性歷史觀,試圖撰寫一部從“野蠻”到“文明”、以歐洲為最高價值標準的“世界史”。這種線性歷史觀遭到了后起的歷史特殊論、結構功能論和社會決定論的批判,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更為強調整體性、功能性、結構性的共時研究,這在當時以功能主義為主導的英國社會人類學界表現得最為突出。由此,學界也一般籠統地認為,推崇共時研究的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是“拒斥”歷史研究的典型。“包括我在內的這一代英國人類學家一直大言不慚,他們深信歷史對于了解社會組織毫不相干。”[1]“功能論者在倒掉構擬歷史的洗澡水時,也把有實在根據的歷史嬰兒一起倒掉了。”[2]
通過對其代表人物的有關著述進行深入解讀,筆者發現,上述觀點是片面的,至少可以說它帶有明顯的“簡單化”色彩,沒有看到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與歷史研究之間復雜的關聯:它以共時性的功能主義為主導,同時也在不斷尋求與歷史研究之間的和解,為解決共時性的功能主義與歷史研究之間的矛盾“癥結”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嘗試與努力。本文選取該學派的早期領軍人物馬林諾夫斯基和布朗,以及后期領軍人物利奇和普里查德為代表,通過對其歷史觀進行初探,對上述情況進行專題討論。這對于我們全面深入了解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具有一定的意義。
一、 馬林諾夫斯基與布朗的歷史觀
同為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的開創者和領軍人物,無論是倫敦經濟學院的馬林諾夫斯基,還是牛津的布朗,都承認功能整體論,即把播化論中的“歷時因果關系轉換為共時函數關系,把不同文化之間的要素比較變成各種文化體系之間的結構比較,把現存文化中的‘化石’或‘遺存’看成仍在文化體系中發揮功能的活制度。”[3]但馬林諾夫斯基主張的是一種滿足個人生物性、心理性需求的生物功能論,布朗倡導的是一種社會結構論。[4]在如何從事及看待歷史研究的問題上,他們也是既有共通的一面,也有不同之處。
(一) 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動態論”
馬林諾夫斯基首先反對播化論主張的線性歷史觀,反對構擬歷史。“同樣的批評可以用以對付歷史學派(播化論學派)。歷史學派想專靠追尋文化傳播的路線而重構人類文化的歷史”。[5]另一方面,他并不反對歷史研究本身。“人類學應該與歷史學和人文學的其它分支一道,承擔起生活之師這一古典意義上的莊嚴角色……目前看來極為重要的是,要為人類學斷定更為科學的基礎……這里首當其沖的是傳播——即接觸造成文化變遷。它是人類學迄今投射到人類歷史最早諸階段中去的主要事實。對這些階段的研究不可避免地具有重建性。”[6]但是,馬氏的根本著眼點在于,先明了文化的功能、后才能明了文化的歷史,功能研究是歷史研究的前提。“我們應將功能的文化論作為一種科學的底子,從而對于文化在何時、何地和何時起源等問題,作一般猜想,并從而重構人類的歷史。只有根據經驗性的定律,這種重構才可謂有當。”[7]“……文化歷程是有一定法則的,這法則是在文化要素的功能中。”[8]這些見解在馬氏的《文化論》和《科學的文化理論》中已經有清晰的表述。馬氏后期的重要代表作《文化動態論》,①在繼承上述思想的基礎上,又有了新的突破,更全面深入地體現了馬氏的歷史面相。
《文化動態論》是馬氏思想發生重要轉變的體現,“是馬老師從根據文化的靜態分析而作出的功能論的基本理論進入從不同文化的接觸而引起的文化動態的分析”,[9]同時,這也標志著社會人類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轉折。[10]但由于它是在英國社會人類學交班的時候出現的,并沒有在當時英國社會人類學的學術世界里引起足夠地重視,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講,有些生不逢時。[11]
在《文化動態論》中,馬氏明確指出,第一,歷史學家也在使用整體論、功能論研究過去和過程,功能論對歷史研究而言,也是必不可少的。即,歷史研究與科學的功能論是相輔相成的。“基于文獻資料,以及考古學、語言學、地理學上的間接證據,歷史就是重構過去,所有這些文獻和證據顯現了過去的事件,為得出溯及既往的推理提供了可能……如果歷史重構不是通過臆測完成的,那么就必須通過正確的推理進行,也就是,必須以科學的歸納為基礎。編年史記載和歷史遺跡都沒有向我們提供過去事件的全面圖景,間接的證據尤為如此。歷史學家必須運用推理,而且,只有以文化過程或者社會學過程的普遍規律為基礎,這種推理才是可能的。”[12]“只有在我們能夠追蹤到制度發展的軌跡,在功能、形式上建立起連續性時,合理的歷史解釋才是可能的。”[13]他相信,只有靠文化發展的內在邏輯來整合,才能科學復原歷史整體,擺脫猜測、構擬歷史的困境。“文化過程具有普遍規律,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再現自我’……對大多數歷史學家而言,回顧過程的主要興趣是認識整體事實……以社會學和文化歸納而得以興旺的歷史學——因為沒有這些,歷史學只會成為臆測——又產生了社會或文化科學的規律。把歷史學和科學對立起來是徒勞的。忽視兩者中的任何一個會使人文主義的追求失去完整性。”[14]第二,他確信人類學家也可以使用功能論來研究歷史和文化變遷。“整個功能方法是以人性的可塑性和文化發展的可能性為基礎的”;[15]“功能的方法是適當的。因為它不包括歷史的觀點或者溯及既往的觀點。但是,它也把出發點放在了重要的位置,把思考它的目的、政策和可能結果的前景放在了重要的位置。它引入了活生生的歷史,這種歷史就是神話中、溯及既往的情感中、現存的制度中的過去的殘存物。變遷,不管多么具有革命性,但是,并沒有完全終止過去,它部分地改變了過去,或者,在表面現象下湮沒了過去。在歐洲接觸的沖擊下,非洲的文化基本制度發揮特定功能的形式雖然改變了,但是,文化基本制度仍然繼續存在。功能的方法強烈要求整體的研究,也就是說,就新的要素已經固定下來而言,并且,確切地說,就新的要素已經固定下來的形式而言,研究新的要素。”[16]——在他看來,功能論所注重的歷史應該是“活生生”的歷史,即過去對現在的影響,而不是消失的歷史,功能論研究文化變遷的目的在于將過去和現在相聯系。“無論什么時候進行重建,就其而言,必須以現在能夠研究的東西作為基礎。”[17]“從純粹的理論角度看,……最重要的主旨是在‘廢棄了的和消失了的歷史’與‘存在著的和發揮著作用的傳統’之間做出區分。”[18]
總之,在馬氏看來,功能論不僅適用于現在,也適用于過去;不僅適用于文化的相對靜態階段,也適用于文化的變遷;功能方法與歷史方法是互為補充的,而不應該是互相對立的。
(二) 布朗的“‘歷史-結構’論”
與馬林諾夫斯基的多少有些“繁復而晦澀”的歷史觀相較,布朗的見解則顯得“簡潔而直率”。布朗認為,歷史研究與結構功能分析既要有明確的分工,又要聯合和兼容。①
首先,他對民族學與社會人類學的任務分工進行了清晰的界定,嚴格區分了歷史研究與社會通則研究。“從社會人類學一產生,它就企圖在兩種不同的科學方法——歷史的方法與通則的方法——中間走折衷……”,[19]“在作為原始社會歷史研究的民族學和作為比較社會學分支、并尤其關注于原始社會的社會人類學之間,應該做出明確的區別。我們可以將有關歷史構擬的所有問題都留給民族學。對于社會人類學來說,任務是闡述和證實社會體系存在的條件(社會靜力學的法則)和在社會變遷中可觀察到的規律(社會動力學的法則)。而這只有通過比較方法的系統使用才能做到……作為研究原始社會的人類學,既包括歷史的(人種學的和民族學的)研究,也包括眾所周知的社會人類學的通則化研究,而社會人類學是比較社會學的一個特殊分支。”[20]“當民族學以其嚴格的歷史方法只能告訴我們某些事情曾經或可能發生的時候,社會人類學及其歸納的通則卻能告訴我們,它們怎樣發生和為什么發生,即它們根據哪些規律。”[21]
布朗還指出,與功能研究相關的共時研究要先于與歷史研究相關的歷時研究。“為了了解比較方法所應有的精確性,我們必須牢記所指出的解決問題的種類,有兩種解決問題的途徑,我們可將其分別叫做共時性的和歷時性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共時性問題的研究必須要優先于歷時性問題的研究。只有當我們認識了一個民族的制度的功能時,這個民族的制度中所發生的變遷才能真正被理解……由于比較社會學的問題有兩種,所以比較的方法也有兩種使用方式。與文化的共時性研究相聯系,我們應將歷史上某一時期存在的各種不同文化進行相互比較,而不要考慮文化本身的變遷”。[22]
雖然布朗把歷史研究放在了次要地位,但還是承認了它的價值。“當我們轉向比較社會學必須研究的歷時性問題,即文化怎樣變遷的問題時,那些分別處于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比較,一方面可以給我們一定的幫助,另一方面這種比較本身又是不充分的……對此,我們可根據歷史記載做一定程度上的研究,不管這些歷史記載是否充分、可靠和完全”。[23]
明確了歷史研究與功能結構研究的分工,布朗還提供了將二者進行兼容與聯合的可能性。早在20世紀30年代,布朗及其學生就有將歷史研究納入到社會結構分析框架中來的嘗試。埃根(Fred Eggan,布朗的學生)的《喬克托族親屬制度的歷史變遷》,就是屬于這種研究模式的一篇實證作品。就當時而言,在英國社會人類學中采用這種模式進行研究的并不占主流。文章專門研究了喬克托族親屬制度的歷史變遷,展示了將功能研究與歷史研究兼容聯合起來的嘗試。“要了解文化的變遷,就得研究社會制度之間的關聯;而沒有歷史分析,親屬結構分析就會變得模糊不清。歷史分析必須以檔案等證據為基礎,因為當時尚無其他更為有效的方法,而歷史分析的最終興趣還是在于尋找規則。”[24]該文的歷史分析,為布朗所建構的社會規則“社會體系內部功能的不一致性將導致變遷,社會體系內部依靠相似的變化得以保持內在的一致性”[25]提供了實證依據。從這個意義上講,埃根使用歷史變遷的視角展開研究,其歸宿依然是布朗的“社會結構論”。“正如在訓練如弗萊德·埃根(Fred Eggan)、索爾·泰克斯(sol Tax)和羅伯特·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済輩的過程中(他的這些學生注定要成為下一代人類學家的領袖人物),這位英國導師(布朗)成功地在歷史主義的混亂海洋中創造出了一個結構之島——一個理論一體性之島。”[26]
二、 利奇與普里查德的歷史觀
利奇與普里查德,一個是倫敦經濟學院馬林諾夫斯基的高足,一個是布朗在牛津的繼任者,因此他們二人可以說是老一輩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正宗傳人的代表。一方面,他們受到了功能論的深刻影響;另一方面,他們又對前輩開創的功能論持有不同程度和不同角度的批判,成為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中試圖突破傳統結構功能框架的兩個典型人物。他們“反叛”的一面,在如何從事和看待歷史研究中表現得最為清晰。
(一) 利奇的“動態平衡論”
利奇的歷史觀集中體現在其專著《上緬甸諸政治體制》中。該書“闡述了在一定歷史范圍內,意識形態和政治行為之間復雜的相互聯系”;[27]引入了歷史的、變遷的研究視野,但又回避了真實的歷史運動;生產了一種作為觀念規則的“動態平衡論”,以超越布朗的靜態“社會結構觀”,但在本質上又與之相去不遠;嘗試將歷史資料與民族志描寫銜接在一起,但在歷史資料的具體運用上又“心存疑慮”。
首先,利奇反對尋找客觀的歷史規律和社會學規律。他認為,所謂“客觀的歷史規律、社會學規律”,充其量只是一種個人思想加諸于事實之上的產物,而不是實際存在的社會關系。“社會人類學的資料就其性質而言,皆屬歷史的偶然,在本質上是不會再現的;但是當人類學家堅稱他關注的是“社會學”而非“歷史”,他就業已在資料上加了一項認定:在混亂的經驗性事實中可發現井然的順序。……在我的觀點中,民族志與史籍中的事實只有在我們以思想加諸其上才能具有井然有序的印象。我們先設計一套體系的言語范疇,繼而將事實納入其中,在這種情況下,體系指的是諸概念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布朗等人認為的實際存在的關系,有機類比有時是有用的,但社會不是一個有機體……”[28]
第二,利奇引入歷史變遷的研究視野,目的在于生產作為觀念規則的“動態平衡”的社會結構觀。盡管他在《上緬甸諸政治體制》中,把均衡狀態運作的時間幅度延長到150年之久的階段,但他的本意并不是從片斷不全的克欽(Kachins)歷史記載中發現一個永不停息的歷史循環過程規律,即動態的鐘擺平衡規律。“我的論點其實是說第五章(即《克欽貢薩(gumsa)社會中諸結構性范疇》)所述的這套言語范疇構成了一個有持續性與結構性的集合,而克欽人就是依據這套范疇(向他們自己以及向外人)詮釋他們身旁的實際社會現象”,[29]即,利奇的本意在于借助一套言語范疇來“詮釋”一種動態“事實”來試圖超越布朗的理想化的靜態社會結構觀。利奇自己也承認,他在歷史記載中所追求的這種動態“事實”,即動態平衡秩序,由于要依賴言語范疇,也是一種主觀產物——“對比福特斯(Meyer Fortes)的分析是基于生物生長過程這項經驗性的事實,我要從歷史事件中追求的井然秩序欲依賴言語范疇,然而這些言語范疇會因時空不同而有不同的詮釋,所以此秩序在終極的意義上也是一種幻象。”[30]因此,就實質而言,利奇的“社會結構”只是人們頭腦中的邏輯建構、觀念規則,[31]他所“詮釋”的動態“事實”“也只是一種機械的擺動,一種被夸大的矛盾所驅動的,在兩個想象中對立的秩序間的機械擺動。利奇用這種‘動態平衡’回避了真實的歷史運動、變遷、革新和對于變化著的條件的適應。”[32]而真實的歷史運動要比利奇的動態平衡秩序復雜得多。由此觀之,盡管利奇試圖突破布朗,但實質上與布朗相去不遠,體現的也是一種理想化的社會結構觀(當然,布朗追求和力圖再現的是實際存在的社會結構關系,并認為這是可能的;利奇強調的是作為觀念規則的動態“事實”的建構,并認為實際存在的社會關系是不能再現的)。為此,他受到了人類學家紐金特(D.Nugent)等人的批評,“對克欽政治制度的分析應該基于歷史,應在克欽社會內外變化著的政治經濟力量的廣闊構架中而不應在‘封閉的思想體系’或‘制造出來的理論’中去尋找矛盾”。[33]
第三,利奇雖然認識到了歷史研究在人類學中的價值,嘗試將歷史資料與民族志描寫銜接在一起,但在歷史資料的具體運用上“心存疑慮”、“底氣不足”。利奇雖然承認任何有關社會變遷的理論必然是一個有關歷史過程的理論,但他把社會變遷理論(歷史過程理論)的有效性建立在推測、推理的基礎上——“目前在發生作用的某些力量(forces)很可能導致個別克欽社區組織上的修正,相同的或非常相近的力量在過去也發生過作用。”[34]第八章《克欽人歷史中的變遷證據》,是該書使用歷史材料進行研究的主要一章。在利奇看來,這一章主要包括三件事,描繪出本區已知歷史的一個大綱;推斷出克欽人的未知歷史大致情況;證明其推斷不只合于已知的歷史,而且合于第二章所述的生態影響。該章除了尋找貢薩(gumsa)與貢老(gumlao)體系皆不具穩定性的力量是什么之外,僅僅在于顯示出該區歷史中沒有任何史料與他的詮釋相沖突。利奇在使用歷史證據上的消極性足見一斑。他還認為,任何一個理論要得到充分的證實或駁斥,都需要足夠歷史事實的認識,但如果這些史實缺乏記載,猜測歷史不僅徒勞無功,而且會引起誤解。因此,他甚至認為,讀其第八章是“浪費時間”,“若覺得這些東西沒有可讀性的人最好跳讀第九章”。[35]從上述來看,利奇明顯受到了英國傳統功能論的深刻影響。
究竟如何恰當地將歷史納入結構功能框架之中?利奇自己認為,這使他“在本書的寫作上陷入了困境”。[36]“包括我在內的這一代英國人類學家一直大言不慚,他們深信歷史對于了解社會組織毫不相干。這些言論的真正意義其實不在歷史的相干與否,而是歷史實在太難放到紙上、化為文字。我們這一批功能學派的人類學家并非真的是出于原則在‘反歷史’,很簡單,是由于我們不知如何把歷史材料嵌入我們的概念框架中。”[1]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書是他結合歷史資料進行人類學研究的一次初步嘗試,其重要價值在于明確提出了有關問題。
(二) 普里查德的“歷史人類學”
普里查德先入倫敦經濟學院,師從馬林諾夫斯基和塞利格曼(C.G.Seligman),后入牛津,成為布朗的繼任者。普里查德在從前輩那里繼承英國社會人類學的“衣缽”——功能論的同時,以自己獨到的見解詮釋了歷史在人類學研究中的角色與意義,對前輩的觀點進行了根本性的發揮和更新。如果說利奇的“動態平衡論”想試圖突破布朗的“窠臼”而最終還是限于之的話,普里查德的“歷史人類學”思想則徹底從功能論的羈絆中擺脫出來。
普里查德的思想曾經歷幾次大的變化。早期的普里查德,深受馬林諾夫斯基“功能論”、尤其是布朗“社會結構論”的影響。1937年出版的《阿贊德人的巫術、神諭與魔法》(Witchcraft,Oracles and Magic among the Azande)標志著他的一次重要思想轉變:從實證和功能的制度解釋轉向了唯心論。1949年出版的《西蘭奈加的山奴西人》(The Sanusi of Cyrenaica),則基本背離了布朗主張的共時研究要先于歷時研究的基本原則。《西蘭奈加的山奴西人》是普里查德作為現代人類學家、使用歷史材料寫就的一部著作。它不同于編年或斷代的史學著作,因為其目的在于解決一個當代的社會學問題,歷史材料只是解答問題的資源。本書在研究方法上的一大特色在于將結構分析與歷史事件結合起來。[37]由此,引發了一系列根本性問題的討論,即,社會人類學研究與歷史研究究竟是何關系?人類社會是一個自然體系,還是一個道德體系?將社會人類學視為一門社會科學,還是一門人文學科?
雖然普里查德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就有脫離布朗理論架構的跡象,但直到1950年,即繼任布朗在牛津的主任教職4年之后,在紀念馬雷特的演講(Marett Lecture)上發表《社會人類學:過去與現在》(Social Anthropology: Past and Present)之際,才正式公開了他與布朗之間的根本分歧,提出了“歷史人類學”的觀點,對上述問題進行了系統回答。
該文首先回溯了古典人類學與歷史的淵源關系,然后亮明了普里查德自己的基本立場。他反對古典進化論和傳播論所主張的“強求一律”(procrustean)的線性歷史發展觀。[38]但同時,他也反對“功能論”有關“不需知道歷史,就可知社會規則”的見解。[39]這是一種功能決定論,而社會不是一個理性體系。他認為,“功能論”拒斥歷史,不僅妨礙“功能論”不能看到歷時的變化,而且阻止了“功能論”檢驗其結構,因為歷史能為之提供實驗的場景。他還指出,隨著人類學研究對象由無文字的結構簡單的原始社會向復雜的文明社會轉變,如何看待歷史研究將成為一個更為尖銳的問題。[40]
在此基礎上,普里查德進一步指出,以觀察、比較、建構理論模式為目的的社會人類學是一門人文藝術學科,與歷史研究是相通的。通過對社會人類學研究過程進行深入剖析,普里查德對自己的這種“歷史人類學”觀進行了系統論證。
社會人類學研究的第一階段為描述,即“人類學家尋求對一種文化的有意義的明顯的特色進行理解,同時將它們翻譯為人類學家自己的文化術語。”[41]歷史研究亦然。在該階段,人類學與歷史研究在目的和操作上無太大的差別——都在有選擇性的使用材料,只是社會人類學使用的是直接的親身體驗的材料,而歷史學則使用檔案等間接材料,其差別僅僅是技術層面的,而不是方法論意義上的。研究對象缺乏有記錄的歷史,并不說明人類學研究本身不具有歷史的特點。共時研究不是人類學的“特權”,而歷時研究也不是歷史學自己的“專利”。一項具體的社會人類學研究,歷時、共時研究都可以采用。他贊成美國歷史特殊論的代表人物克魯伯(A. L. Kroeber)的見解,即,歷史并不是按編年順序來呈現事件之間的關聯,而是用描述把它們整合在一起。普里查德指出,具有這種特點的歷史編纂與社會人類學相輔相成。歷史學家不只是專注時間段,記錄系列的事件;若專于某一特定時期的特殊文化,也可以生產“民族志專論”,比如Burckhardt的《文化的復興》(Culture of the Renaissance)。人類學家也不只是專注某一特定時期,對原始社會的文化進行描述性整合;也可以研究發展中的社會,生產與一般敘述史、政治史有別而在本質上相同的社會史,比如他的《西蘭奈加的山奴西人》(The Sanusi of Cyrenaica)。[41]“歷史事件的綜合性以及對綜合性的總體描述的目標都足以使他(普里查德)提出一種方法論的相似性。在他看來,結構形式的描述與歷史和人類學都不是對立的。”[42]
社會人類學研究的第二階段為尋求揭示社會或文化的內在模式。一些歷史學家,不僅僅包括歷史哲學家、文化史學家,也包括一些嚴謹而正統的以事實復原為主要目的的史學家,也都在這樣做。社會人類學研究的第三階段為比較,即對不同的社會或文化結構進行比較。歷史學家也不排斥比較和分類,盡管他們多以一種含蓄的方式來進行。
總之,普里查德認為,盡管社會人類學研究與歷史研究可能有很多不同,但在方法和目的上都是一致的。人類學研究與歷史研究的會合,與古典民族學和史前考古學的會合相較,應更為緊密——歷史可以為人類學提供材料、證據;人類學可以為歷史提供詳盡的一手記錄以及文化的內在結構。[43]在此基礎上,普里查德明確指出,“社會人類學是歷史編纂學的一種,因而最終是一門哲學或藝術,所研究的社會是一個道德體系而不是一個自然體系,其興趣在于設計而不是過程,它尋求的是模式而不是科學的規則,關注的是解釋而不是說明。”[44]由此觀之,普里查德與布朗之間的分歧已經不能調和,他的這種“歷史人類學”思想已經徹底走出了“功能論”和“社會結構觀”的窠臼。
在文章最后,普里查德參照史學家梅特蘭(F.W.Maitland)的觀點,對人類學的發展進行了前瞻,“人類學在將來要么成為歷史,要么什么也不是……盡管目前社會人類學還束縛在科學化狀態中,但在將來,人類學會有一個人文學科的轉向——尤其是向歷史、特別是向社會史(即制度史、文化史、思想史)方向的轉向;在轉向的過程中,社會人類學還會保持自己的個性,因為它有屬于自己的特殊問題、技術和傳統,盡管它還會關注原始社會,但復雜的文明社會將會逐漸納入人類學的視野之中。”
普里查德1962年的文章《人類學與歷史》,對他的上述觀點進行了補充說明。他認為,盡管目前人類學學家將自己局限于共時的現在或者共時的過去、而少有研究一個長時段的社會發展的(他的《西蘭奈加的山奴西人》是個例外),但這種局面會逐漸改觀。社會人類學和歷史是社會科學或社會研究的兩個分支,因此它們之間有重疊,應互相借鑒。社會史與人類學家所稱之為的“社會動力學”、“歷時社會學”或“社會變化研究”、“過程分析”之間并無實質差別。[45]他同意史學家梅特蘭的見解,即人類學在將來要么成為歷史,要么什么也不是,但同時指出,“這也是可以倒轉過來的——歷史學在將來要么成為人類學,要么什么也不是,而梅特蘭等史學家也是可以接受的。”[46]他不同意列維-斯特勞斯有關這兩個學科之間的劃分方式,卻同意列維-斯特勞斯的觀點——人類學與史學的區別在于朝向,而不是目標,它們是不能分離的(indissociables)。
就當時的英國社會人類學界而言,普里查德的“歷史人類學”思想,盡管是一種突破性的創見,但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僅僅是時代主流中“飛濺出來的浪花之一”,但他的這些思想,在西方人類學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發展中越來越受到重視。
三、結論
馬林諾夫斯基和布朗,作為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的開創者,推崇的是共時性的功能整體論,但他們都不排斥歷史研究。作為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的接班人和后期發展的代表,利奇引入了歷史變遷的視野,試圖突破布朗之靜態社會結構的框架,雖然在本質上與之相去不遠;普里查德的“歷史人類學”思想,盡管沒有從根本上撼動和改觀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忽視歷史研究的整體局面,但它以一種突破性的創見,為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與歷史研究的和解開辟了一個新的發展方向。
因此,很難簡單地說,推崇共時研究的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完全“拒斥”歷史研究。事實上,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與歷史研究之間存在著復雜的關聯:它以共時性的功能主義為主導,同時也在不斷尋求與歷史研究之間的和解,為解決共時性的功能主義與歷史研究之間的矛盾“癥結”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嘗試與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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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