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橋倒影中的揚州

（一）

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歷史發展軌跡，一旦時光已逝，風流云散，綿長的歷史總要被有形的物質載體銘刻下來，成為展示這座城市歷史文明的“化石”。當我們今天再次談論這座城市的時候，往往都要把這些文化歷史的物質載體當作這個城市的標志或者標簽。諸如西安之古城墻、兵馬俑，蘇州之園林、塔寺，北京之長城、故宮等等。

但是，對于揚州這座城市來說，可以被用來作為城市文化歷史的標簽太多，大運河、園林、寺塔、唐城、瘦西湖……這對于在中國現代城市經濟地圖中并不十分起眼的揚州城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當然，單純的名勝景點之多并不意味著這個城市就擁有如何悠久綿長的文化品位，依靠某一個“歷史區間”上城市機能的機械性和重復性的生產而制造出來的文化景點，即使再多，也只能顯示這座城市人文歷史深度的喪失和城市功能的單調。因此，對于一座人文積淀深厚的城市來說，其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僅僅在于令人眼花繚亂的名勝炫耀，而是如何從斑駁沉寂的遺址古跡中折射這座城市歷史上的真實容顏。正如西方哲人常常說的，每一座墳墓下面就是一部人類的歷史。那么，在揚州，可以折射這種歷史的最好標簽也許是一座又一座的石橋，尤其是那座著名的二十四橋。

二十四橋名聲遠揚最早來自唐代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詩句。但是，至于杜牧詩句中的二十四橋究竟位于今天何處一直存在爭議。揚州現在仍然以二十四橋命名的有兩個，一個是在市區揚子江路上，另一個在瘦西湖內。前者是鋼筋混凝土梁板橋，橋欄為石材，上面刻有美人吹簫圖。據說此橋所在地就是當年杜牧所說的二十四橋，因為在杜牧創作該詩的300年之后，南宋詞人姜夔在感懷杜牧的千古絕唱《揚州慢》中寫道：“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而該橋又名紅藥橋、吳家磚橋，這和姜夔詞句中的紅藥花名相吻合。其實，杜牧和姜夔早已作古，其詩詞中二十四橋的具體地點皆無從考證，今人遂以浪漫的詩句和模糊的口頭流傳把此橋作為當年二十四橋的舊址并按照詩句意境加以修建。這也是目前學界對于二十四橋舊址的分歧中比較流行的一種說法。后者則建于1986年，位于揚州著名景點瘦西湖內，由山澗棧道、單孔拱橋和聽簫亭組成。該橋依據《揚州畫舫錄》的記載和乾隆《南巡盛典圖》等有關史料而建，但是，在特色上卻故意模仿杜牧和姜夔詩詞中的意境，因此，這座橋和唐詩宋詞中的二十四橋沒有任何關系，命名二十四橋完全是為了借用其名氣。但是，人為商業化的以假亂真竟然被今天到揚州旅游者所接受，大凡到揚州旅游的人都會把后者誤認為杜牧所說的二十四橋舊址。

（二）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的詩不僅成就了揚州古城搖曳多姿的橋水文化魅影，而且在二十四橋的風姿倒影中我們得以窺見揚州古城影像，這首先是一種典型的江南名郡才可能有的溫潤空靈、朦朧凄清的美。

揚州雖然地處江北，從地理學的角度上說，并不屬于江南。但是，揚州古城恰恰用它的橋建立了與江南古鎮魅力精神之間的血脈聯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常常認為揚州的橋不是僅僅用來幫助揚州城內運河、溝渠、湖水兩岸的人自由通行的，而是橫跨在天塹長江上的彩虹，一方面，它以自己的多橋多水的形象證明了揚州古城始終和江南古城的“青山隱隱水迢迢”具有家族遺傳類似性，明白無誤地告訴到這里的人：揚州城的根來自江南文化而不是北方，這正是揚州古城自然風景美麗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揚州古城即使承載了極其厚重的歷史卻不會壓抑沉重的根本原因，而是一如真正的江南古城一樣小橋流水、杏花春雨。因此，我面對揚州的二十四橋總是在想，并不是長江刻意地切開了揚州古城與江南古城之間的聯系，從而導致了中國城市中的江南秀麗和北方厚重的城市特征的分裂，相反，對于揚州古城而言，長江正如人體內奔突流淌的血脈，把江北的揚州和江南的古城融合為一個完整的血肉整體，以自己柔媚靈秀的水質浸染了其兩岸古城，這才成就了中國長三角地區城市中的江南韻味。其實，這一點早在揚州這個名稱第一次在歷史上出現就已經被決定了。揚州之名最早記錄在《尚書·禹貢》中，其核心地區卻是環太湖的江南地區，當時粗放型的地域劃分，卻在冥冥之中預示了今天揚州古城所具有的江南名郡的影像。

另一方面，二十四橋究竟是一座橋還是二十四座橋的浪漫歷史恰恰印證了揚州古城具有的江南人文景觀中獨特的朦朧迷離之美。北宋的沈括在其著名的《夢溪筆談》中寫道：揚州在唐時最為富盛，舊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東西七里三十步，可紀者有二十四橋。并詳細地記下二十四座橋的具體名稱。然而，時間的久遠以及戰亂的頻繁，這位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科學家的嚴密客觀的文字記錄都已經被厚厚的歷史灰塵掩埋，查證固然無從談起，留給今天揚州古城的卻是一個“信其有則有，信其無則無”的介于理性與激情之間的“斯芬克斯之謎”。我常常想，如果揚州的二十四橋能夠用準確無誤的數字來印證和還原的話，那么，揚州城在多出幾分歷史的真實厚重之后，喪失的卻是藝術性的迷離之美。這恰如黃庭堅所云“淮南二十四橋月，馬上時時夢見之”。也許，如夢如幻的意境正是二十四橋搖曳姿態所賦予揚州古城的一份寶貴財富。

（三）

北國多壯士，江南多才俊。白衣卿相，風流雅士，總是江南城市的特產。揚州也不例外。“玉人何處教吹簫”，據說，唐代時候，有二十四個風情萬種、嬌媚豐盈的歌女，曾于明月之夜來此吹簫弄笛，而那位“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風流才子杜牧又與之相遇。而其中一名歌女特地折素花獻上，請杜牧賦詩一首。于是，二十四橋就成為揚州娛樂的二十四位美女的代稱。故事雖不可全信，但是，這卻實實在在地道出揚州城的第二個影像——風月揚州。

作為唐朝時期中國東南第一都城的揚州，娛樂何其發達、生活何其奢靡自不待言。而對于一向狎妓風流為榮的唐代文人來說，在揚州續寫一篇篇愛情風月故事自然平常，但是，杜牧的風流韻事，卻具有另外一種獨特的意義，這就是如果從娛樂消費的眼光去看揚州的魅力，不僅要看到揚州當時的奢華生活，還要看到這是一種中國傳統文化中極其高雅的才子佳人風月城市傳奇。

揚州的風月特征并不應該從杜牧算起，早在隋煬帝時期，其荒淫糜爛的生活作風就和揚州城捆綁在一起，此時的揚州影像堪稱一部艷史。據明代人編撰的《隋煬帝艷史》中記載，隋煬帝和簫后、妃嬪去石橋賞月，遂以身邊美妻、嬌妃共二十四人命名，曰“二十四橋”。但是，耗掉全國財力修建運河賞識揚州瓊花和美人之后的隋煬帝在被部下殺死之后，其荒淫誤國的道德譴責就成為揚州城對于中國封建王朝統治者規勸的最好貢獻。對于到揚州旅游的人，除了罵一句隋煬帝的昏庸之外，還剩下一個夸張的近乎荒唐的言論：說隋煬帝去揚州觀賞瓊花時曾攜帶佳麗數千，自己身死國滅之后，數千佳麗滯留揚州，遂大大改變了揚州美女自身生產的基因，也就成就了揚州盛產美女的歷史。如此一來，擺在揚州城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沿著隋煬帝的艷史一直演繹下去，讓揚州成為物欲橫流、窮奢極欲的欲望之都，二是讓風月城市擺脫庸俗的艷情，上升為一種城市傳奇。在我看來，揚州選擇了后者，而這個任務的實現是由杜牧的二十四橋青樓夢開始的。歷代寄居于此的文人雅士，要么身體力行地積極效仿杜牧的風流倜儻，要么對于杜牧之舉動抱著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幽怨懷古。這里要特別提到的是兩個例子，一個是宋代著名詞人姜夔，其在千古絕唱《揚州慢》中感傷而不乏憤懣地唱道，“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然而，恰恰是他在這個讓文人感傷頓足的地方結識了歌妓小紅，于是也就有了“自做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的名句。按照學界的看法，這位追思懷古的白石道人寫的十四橋就是二十四橋。另一個則是明末清初血腥屠城的前夜，在揚州城中還演繹著董小宛和冒辟疆的韻事。久而久之，風月氣息竟然和揚州古城融為血肉，也因此構成了揚州影像中極其重要的香艷濃脂氣息。

風月香艷的城市似乎屬于中國古代江南名都的共性，由此，造就了中國古代江南名都感性欲望的魅影，但是，這僅僅是揚州城市影像的一個部分，而不是其城市的全部，因為，無論是杜牧，還是姜夔、冒辟疆，一個個都不是那個荒淫誤國最好標本的隋煬帝可以同日而語的，因此，才子們固然風流，卻保持了揚州的名節，即使再香艷輕佻的脂粉氣息，即使曾經有過中國歷史上最荒淫無道的皇帝駐足，也沒有讓揚州徹底沉淪庸俗化為純粹的欲望之都和消費之都。“天涯回首一銷魂，二十四橋歌舞池。”這和江南其他城市比較起來，大約只有風流才子無數的蘇州能與之比肩吧。

（四）

唐代的詩人韋莊在《過揚州》中感傷地寫道，“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一向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對于揚州城市的感情是極其復雜而曖昧的，心中向往卻在沉重的道德體系和歷史命運面前苦楚不堪。而當美夢無法實現之時，更多的是失落和迷惘。于是，揚州就在無數文人的迷惘困惑中淡出人們的視野，退縮為一枚心中青澀的橄欖，而這種失落或者失望竟然一直延續到中國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身上，從而造就了揚州城市獨具魅力失望影像。

豐子愷先生在其《揚州夢》一文中說，因為講授宋詞《揚州慢》，當其念到“二十四橋仍在”一句時，“忽然發心游覽久聞大名而無緣拜識的揚州”，到達揚州后，立刻雇車去看二十四橋，結果，問過幾個車夫都不知道二十四橋在什么地方，待終于找到后，“大家表示大失所望的樣子，除了‘啊呦！’以外沒有別的話。”其實，何止是他們，又何止是對二十四橋的失望，揚州這個城市給文化人的感覺，往往是一種看過后難以釋懷的沉甸甸的失落。一方面是綿長久遠的文化歷史積淀，讓人置身其中追思憶古，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卻又因此而感慨嗟嘆、唏噓不已。一個根本的癥結在于，當你面對揚州的一草一木，一橋一水的時候，那個曾經盛極繁華達到世界著名都市的美麗容顏一幕一幕地鮮活再現，耳畔清晰回響柔媚嬌婉的古韻唱腔，而如今，繁華雖在，但已經不再是那個世界上最著名的商業都會了，嬌美脫俗的閣樓佳麗們早已成為一抔黃土，唯有一段段纏綿驚艷的愛情故事被銘刻在唐詩宋詞中，流傳在揚州城市傳奇中。世界上有哪個城市能夠如同揚州一樣，在經歷了世界上最輝煌的繁華與喧鬧之后，一夜之間沉寂平靜如水，這真是城市史上的莫大之謎。然而，這種糾葛難舍無法釋懷的酸楚和傷感，恰恰構成了揚州古城對于任何一個置身其中的文化人獨特的內心影像。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