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正改變著世界工廠的心跳速律,身陷泥淖的制造業者如何逃出生天——來自東莞的現場報告。
11月初的一天,數千名群情激憤的工人沖進韋旭鞋廠的廠房,瘋狂而絕望地將任何值錢的東西七零八落地拆卸走,只留下一地的垃圾、雜物和制鞋材料。曾經熱火朝天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就在數天前,這家月產量高達30萬雙的位于廣東省東莞市長安鎮的工廠還是一派繁忙的景象,直到四面八方前來討債的供應商四處遍尋不到其董事長莊佳穎,被拖欠了三個月工資的工人們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無所依靠。
棲身于此已逾20年之久的韋旭鞋廠此前堪稱是當地的標志性企業,以源源不斷的訂單而聞名,但最終卻以如此戲劇性的結果宣告覆滅。全球金融危機和中國經濟增長的放緩正在打擊東莞這座全球制造業中心的基礎,迫使企業紛紛采取措施甚至以極端的方式自保。
持續而猛烈的倒閉潮就像是給予中國制造的一次警示信號。這種被急劇放大的陣痛甚至傳遞到數百公里之外——由于許多制造工廠的管理總部都設在香港,使得后者的經濟也受到不小的沖擊。據香港工業總會稱,由于華南地區的企業紛紛關廠裁員,到明年1月,香港可能將有17500家企業倒閉。
32歲的黃猛已經在東莞從事模具行業逾15年。“我對這個城市又愛又恨。”黃對《環球企業家》說。在這個單調乏味的城市里,充斥著熙熙攘攘的打工仔、鴿子屋、橡膠味、川流不息的貨柜車和接二連三的倒閉事件,濃縮著血淚、奮斗、欲望、迷亂,還有一絲不安。在過去的30年里,這座城市已經上升為某種符號,就像賈樟柯的電影《三峽好人》里一句臺詞提及的那樣:“她到南方的南方去打工了,東莞。”
這里是全球最大的IT產品制造基地,而其玩具、家具、球類以及多種配件制造也位居全球第一,年GDP相當于四個青海省。在黃猛所在的勁松模具工廠旁邊,是一條毫無生機、顏色污濁、漂浮著工業垃圾的小溪,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以及兩旁比鄰而居的工廠區和居民區。那些院落不大但圍著鐵絲網的工廠房頂上用鐵皮搭建起無數的巨幅廣告牌,上面用紅色油漆書寫著招租的電話號碼。
曾幾何時,夜幕下的珠三角燈火通明的廠房群就像是一座豐碑,昭示著在最近30年里改變世界工業制造秩序的中國力量的上于卜。但如今,巴勒斯坦詩人馬哈穆德·達威什(Mahmoud Darwish)的詩句就像是在為這片珠江沖積平原的命運背書:“大地在我們面前關閉,逼迫我們進入最后的通道。”
冬至
事實上,從今年1月至今,廣東省的出口增速已經呈現連續8個月回落的低迷格局。但很難將這種行業困境簡單歸咎于美國次債所引發的經濟危機——全球訂單可能未必大量減,少,只是部分轉移到中國內陸成本較低的省份或亞洲其它國家。一個數據或可說明這一點,根據中國海關最新統計數據,今年1—9月我國紡織品服裝累計出口1369.4億美元,與去年同比增長8、12%。這表明,廣東的疲軟在一定程度上被其它省份所抵消。
但不管怎樣,一些高度依賴出口的行業還是首當其沖感受到寒意。位于東莞市長安鎮附近的大朗毛織貿易中心寬敞的大廳內一片寂靜,在剛剛結束的一年一度的毛織產品交易會上,這里吸引了4.8萬個買手,而去年的數字則是5.1萬家。李春生,一家商鋪的所有者抱怨說:“除了短暫數天的交易會,這里一直都這么冷清。”
根據廣東省的數據,今年1月至7月,服飾出口額較去年同期下降31%至133億美元。而此前一路走高的塑料產品、玩具以及五金的出口也陷于停滯或出現下滑。由于利潤的惡化,多數玩具業配套廠家也面臨窘境。張肖雨是華躍電子廠的銷售員,這家動模型(航模、車模、船模、機器人)周邊連接器專業制造商正進入了寒冬。“我們現在所有的業務都是虧錢維持,訂單下降了超過40%以上。”張說。他所在的領域是玩具業的高端路線,這些遙控模型以及智能玩具的售價通常高達2000-3000元,受經濟波動的影響更大。
如出一轍。吳小芳在長安合意玩具公司從事外貿工作,這家曾經為沃爾瑪、凱馬特供貨的玩具廠剛剛經歷了大裁員,有超過20%的員工失業。“連出租車司機都知道生意不景氣。”吳說。這場危機給她的小家庭帶來最直接的變化是可以租到更便宜的房子了,“比半年前至少便宜300元”。
吳的工作內容是將七零八落的零部件組裝成一架直升飛機,這個玩具在長安當地市場的售價只有不到10元人民幣,如果出口,可以賣到15美元。和當地幾乎所有的玩具商一樣,留給這家OEM公司的利潤只有刀口一樣薄。“現在這行基本無利可圖了’老板每天都在想如何找訂單。”吳小芳說。由于擔心老板一走了之,一些工人開始喜歡私下打聽老板的動向,甚至希望薪水可以按周結算。

這并非多此一舉。事實上,在長安鎮工業密集的烏沙工業區,密密麻麻隨處可見招租的廣告牌,大量中小企業被迫關門大吉,最直接的原因多是現金流斷裂。出于對這一行業的悲觀,李嘉誠所控制的和記港陸(0715.HK)在2007年底就開始陸續轉讓其所持有的內地玩具實業資產,今年9月和記再次以3645萬港元代價轉讓其所持有的東莞冠越玩具廠81%的股權。
究其原因首當其沖則是匯率的急劇變化。今年以來,人民幣對美元匯率屢創新高,匯率累計升幅超過6%。“由于擔心匯兌風險,我們不得不放棄數百萬美元的訂單。裁減了1/3的管理者。”張小夏,合隆制衣(東莞)有限公司一名中層管理者說。合隆是高檔女性內衣產量最大的加工企業之一,主要以OEM為主,出口多面向歐盟和美國。為了應對匯率風險,工廠美元報價的有效期現在只有7天,以前則通常是30天到60天。事實上,越來越多的工廠主更希望用人民幣或者歐元結算。
除此之外,最直接的打擊則是原材料價格持續飆升'以絲光棉為例,這種紡織業最基本的原料從去年每公斤17元上漲到40元。“原料帶來的上漲并不能在客戶議價中百分百顯現出來。”東莞紡織服裝協會秘書長高玉鵬說。由于新《勞動合同法》的執行直接讓紡織服裝行業的勞工成本增加30%以上。在長安鎮,周末工人加班工資由1.5元/小時上升至4.5元/小時。
生活對黃猛而言似乎總是意味著殘酷而痛苦,只不過現在更為艱難罷了。他每天在工廠里干九個小時,即使六點其它人下班之后他還會泡在這里,直到凌晨兩點。由于缺乏睡眠,他看上去有些營養不良。11月的一天,黃五點鐘就從床上爬起來,打著哈欠,駛向數十公里之外的深圳寶安機場。他要去接一位叫邱清輝的臺灣人,并深信這位模具進出口商人可能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他駕駛著一輛略顯殘破的二手藍鳥轎車,車頭上裝飾著一個大大的三叉星標志。這輛車是他從二手車市場花十萬元淘來的,當它啟動時,會有一股濃煙突然升騰出來,像一條在泥塘里翻滾的鱷魚。車上貼滿黃公司的廣告,其玻璃早已被刮花,從車內向外看,像是必須要穿越的一片升騰的霧氣。
大型制造業工廠已經感受到由金融危機所引發的經濟衰退風潮。但黃猛相信自己有機會能度過眼前的危機。他的工廠里現在擠滿了前來詢價的模具商人,后者以外包的方式將一些訂單交給黃生產。年景好時,這樣的好事往往輪不到黃。拜危機所賜,大的模具工廠主們不得不壓縮了工人的規模,轉而只做高附加值的產品,如果毛利低于30%,寧可不開工——這個行業充滿了風險,一個小的技術失誤,可能讓數十天的工作、數十萬的模具功虧一簣。
邱清輝對這一切了如指掌,擁有超過25年行業經驗的他見證了臺灣模具業的興衰。他還是決定冒險。由于訂單的減少以及成本的高居不下,大的工廠因為勞動法和排污等原因在小的訂單面前已經喪失了競爭力。但是,“小的作坊更加靈活,他們可以以對方一半的價錢工作,利潤要求低微,10%的利潤就可以了。”邱清輝對《環球企業家》說。邱在香港建立了自己的辦公室,這家名為天文企業的模具中間商從世界各地收集訂單,然后將訂單外包給生產者。
黃決定逆勢發揮自己的優勢——工廠規模很小,但技術和設備很好,而且價格很有競爭力。出于對前景的看好,他在五月份指揮工廠進行了一次搬遷,新工廠緊鄰廣深高速公路,月租金雖然由10元/平米上漲到16元,但黃認為這些代價是值得的。他希望用穩定的交貨和質量控制得到邱的訂單,對其而言,龐大的訂單以及10%的平均利潤在未來意味著搖錢樹——周圍不少模具廠主都是這么發家的。
死地求生
從去年開始的中國制造質量風波,以及原材料漲價、不斷提高的環保和安全標準、人民幣升值等因素已經讓東莞的出口企業苦不堪言,而最新的全球經濟衰退風潮則進一步加劇了這一撕裂的痛苦。
在哈一代玩具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肖森林看來,當下的困境就像是對這些制造企業過去低成本的粗陋的商業模式進行報復。“盡管東莞遍地都是玩具廠,但招募合適的玩具業設計師難上加難。”肖對《環球企業家》說。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個幾乎生產了全球1/4玩具的城市里居然沒存一個毛絨玩具的自主品牌。2007年,這座城市僅有44件發明專利,不到深圳的1/50。大多數工廠破產的悲劇性在于其從業者過于依賴OEM而轉身乏力,有的工廠連一個設計師都沒有。由于缺乏相應的研發能力,長久以來習慣被動生產以十萬為量級的外銷,而無法提供小批量的靈活訂單。
肖森林看清了這一點,唯一的選擇在于提升產業價值鏈和自創品牌。兩年前,肖未雨綢繆決定開始做自主品牌的內銷。但這樣做風險投入很大,盡管自主研發擁有30%以上的凈利潤,讓其公司去年的營業額突破了3000萬,但卻虧損了50萬。“我把眼光放到了兩年之后。”肖說。

與東莞大多數企業主類似——肖也是打工出身,白手起家。在擁有四年玩具業管理經驗之后,肖在一間破房子里做OEM艱難起步,并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抓住T2002年到2003年最后的黃金時期迅速完成了原始積累。“那時候凈利潤超過30%,做OEM外貿等于彎腰在地上撿錢。”肖回憶說,“所有人對品牌內銷則不屑一顧。”但現在,OEM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事實上,2002年開始的民工荒、土地荒、電荒、水荒早就席卷了東莞,這座本來只能容納600萬人口的城市事實上現在生活著超過一倍的人口。首先是電力短缺愈演愈烈,工業用電普遍實行“開四停三”甚至“開三停四”。僅上半年,由于工業用電供應不足影響全市外貿出口24億美元,占總出口額的7.6%。其次是土地短缺,今年上半年共有47起首期投資或單次增資超500萬美元的外資受到影響,土地缺口5550畝。此外,東莞早在六年前就已經飽受缺水的困擾,水位枯竭,2005年初,超過50%的居民供水都受到影響,僅長安一地高峰期缺水就達到了15萬立方米。
今年1至9月東莞關閉企業627家,平均每個企業規模117.54萬美元,大部分屬于技術含量較低、以簡單加工裝配為主的小企業。而在東莞市政府擬定規劃中,還將關閉173家純電鍍、純漂染、純洗水、純印花企業以及小規模造紙廠和制革企業,超過600家企業將被限時搬遷。另據海關總署的報告,今年1至7月,中國具有玩具出口實績的企業為3507家,較上年同期減少了53%,減少的多數為出口額不足10萬美元的小型企業。
留存下來的工廠主們則不得不著力提升研發力度,以更擅于在較短的交貨時間內完成價值更高的訂單。“即使如此,我也從未想過要關閉在東莞的工廠。”長安炳愷金屬飾品材料有限公司經理王喜娟表示,“這里就像一個五臟俱全的超市,我實在想不到去哪里找配套如此好的地方。”
在長安鎮烏沙興五路,一間五千立方米破敗不堪的倉庫里,左肖五正雇傭工人們整齊碼放著用蛇皮袋收購而來的服裝庫存。他瘦小而精明,能夠講一口流利粵語和英文。他可能是這場經濟危機中為數不多的受益者。“危機來臨的時候,通常我忙得出奇。”左對《環球企業家》說。這些抄底而來的庫存價格低的驚人,一條撕去品牌商標的褲子其收購價格只有20元,左將這些成批的服裝打包發往全國各地,每條最低只賺1元的利潤。贏得利潤的關鍵是周轉速度、信息渠道、適銷對路以及合理的差價。多數時候,左都輾轉于長安、虎門和厚街等地的服裝工廠、倉庫以及面料店。他每月至少去兩次迪拜和烏魯木齊,那里有他的外貿公司,二十名語言和溝通能力俱佳的年輕人則通過迪拜和烏魯木齊的網絡,把自己的貨物銷售到非洲、中東與中亞。
對于多數工廠主而言,今年最大的任務恐怕就是“殺價”。“很多靠代工收取微薄加工費的小企業就頂不住被自動淘汰了。”肖森林感慨。競爭迫使越來越多的輔料廠開始思考如何挖掘新興市場,一些過去少人問津的細分領域也開始烽火四起。
至于前文提到的那位模具廠主黃猛,他現在正沉浸在獲取訂單的快感中,邱清輝剛剛給了他一個價值30萬的模具合同,這讓他在未來可保持20%的利潤。但在隨后的幾天內,他卻不得不為生產線煩惱。先是為了維修一臺拋錨的加工設備而大費周章,其后又禍不單行,在新的模具下線后,他拿著放大鏡一絲不茍地檢查拋光表面,卻發現了一個針尖大小的凹口,這顯然是由于工人操作時疏忽造成的。這個凹口讓他后來花費一萬元——先是用激光焊,然后再用鉆頭將其磨平,整整耗費了三天的時間。作為懲罰,他開除了兩名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