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普通人的悲歌

【摘要】張愛玲的《色·戒》雖然借了一個愛國鋤奸的題材，但她所寫的仍然是一群有著普遍人性的普通人，展示的仍然是普通人掙扎無果的悲劇命運，吟唱的仍然是一曲普通人的悲歌，表達的仍然是她對人類生存的悲觀失望。

【關鍵詞】張愛玲；色·戒

【中圖號】I207【文獻標示碼】A【文章編號】1005-1074(2008)11-0209-02

張愛玲40年代的小說多以世俗生活中的男女婚戀為題材，很少涉及國家革命這類字眼，與之相反，她寫于1950年，修改了近三十年直到1978年才發表的《色·戒》，講的卻是幾個愛國青年設美人計刺殺漢奸頭子未遂的故事，以至于作品一經發表就引來了不少議論，諸如“為自己辯護”“美化漢奸”等。實際上我認為對文學作品的閱讀理解還是應該以文本為依據，少一些無端的猜測，如果我們仔細閱讀《色·戒》，就會發現這篇小說仍然是以“揭示普通人的人性，展示他們由于人性弱點而帶來的生存困境”為寫作目的，它與張愛玲40年代小說創作思路是一脈相承的。

1美人計的緣起

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借港大教室上課，十分擁擠，多有不便，使人有流亡學生寄人籬下之感，加之港人對國事的漠不關心也使學生憤慨，長期受傳統文化教育的一般中國人都是有些家國觀念的。于是幾個談得來的學生自然形成一個小集團，其中鄺裕民從一個隨汪精衛一行來香港的副官同鄉處探來不少消息，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假扮生意人家少奶奶接近易太太刺殺漢奸頭子易先生的美人計，而美人計的主角就由學校劇團當家花旦王佳芝承擔。看來設計這一陰謀的并不是一群經過特殊訓練，有著堅定信仰、堅強意志的職業特工，而是一群普通的學生。而因著一般中國人固有的家國觀念、青年學生特有的激憤熱情、對香港人的不滿、寄人籬下的傷感無聊，還有傳統舞臺上“美人計”這一概念所包含的曖昧刺激、巨大的想象空間等復雜因素出臺的美人計也不純粹只有國家民族、春秋大義等特質。正因為如此，當計謀進行中，為了進一步引誘易先生需要王佳芝從同伴那里提前取得性經驗時，大家“背后討論”，派出的不是王佳芝喜歡的鄺裕民，而是唯一“嫖過”的讓王佳芝討厭的梁閏生，面對王佳芝的獻祭，大家沒有莊嚴、虔誠、崇高的敬意，有的是“悄聲嘰咕”、不是一天不止一次的“噗嗤一笑”、還有心懷鬼胎的悄悄“溜”走，而當美人計因易先生忽然回上海中途中斷，大家面對王佳芝的懊悔是“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用好奇異樣的眼光看她”，在他們心里并沒有認同王佳芝付出的崇高，他們仍

然認為一個女人無論你出于什么動機用色相勾引男人那就是下賤下作，她與勾引男人“嫖”的妓女沒有分別。戲演完了，大家還是清清白白的青年學生，而王佳芝卻成了“異類”，大家自然不便和她一起，可見他們確實是一群普通人，普通人有的道德價值觀、普通人的陰暗心理他們都有，這就決定了他們和所有普通人一樣被自身性格的平庸限制著，干不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2王佳芝參與美人計的動機

張愛玲在《十八春》借沈世鉤的口說女人“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戲子”，張愛玲確實對女人有著深刻的洞悉，女人總是把舞臺當人生，人生當舞臺，并且經常陶醉、感動于自己的演出，她們由于自卑、不自信、地位的不確定，總想通過自己的演出看到自己被需要、被肯定，進而得到別人尤其是男人的認可。身為學校劇團當家花旦的王佳芝，比一般女人更喜歡演戲，更會演戲，也更易得到觀眾的喝彩，以至于生活的舞臺上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而戲劇舞臺上，她演出的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上座居然不壞，下了臺她還興奮得松馳不下，夜深了還不肯回去”，舞臺耀眼的燈光，眾人注目的眼光，演出成功的喝彩像窗外黑暗中閃爍著的霓虹燈廣告，那么誘人，“像酒后的涼風一樣醉人”。現在又要演戲了，一場生活中實實在在且有

著愛國鋤奸崇高目的的大戲，自己出演主角“美人”，被需要、被肯定的自豪感，對自身演技的自信，展現驗證自身女性魅力的渴望，演出角色特有的浪漫刺激都是王佳芝走向這出“美人計”的必然，正因為如此，當第一次勾引到易先生給她打電話她感到“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牛刀小試，連易先生那樣有權有勢、因職業緣故警惕性特高的男人都被自己迷住了，王佳芝陶醉于自己的演技，陶醉于自己的女性魅力，以至于“今天晚上浴在舞臺照明的余輝里，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于是在演出成功的光芒中王佳芝為了戲的繼續進行毫不猶豫獻出了自己的童貞。易先生再沒打電話，王佳芝在等待的折磨中知道易先生回了上海，戲中斷了王佳芝不得不從舞臺回到現實，回到現實的王佳芝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學生，甚至比普通的女學生還低一等，她失去了她最寶貴的“童貞”，并且她的“失去”因計謀未果毫無價值，她不再是從前那個眾人矚目的王佳芝，她就像《十八春》中曼楨所說“回不去了”，外面的傳言，同伴落井下石的表現更讓她懊悔，讓她感到自己傻，她與梁閏生避嫌疑，跟這伙人疏遠，不跟他們一起回上海，對他們當初以民族大義設計的計謀產生懷疑，懷疑有人早就別具用心，她恨他們。她對自身由先前認可的頂峰一下跌入懷疑的低谷，她懷疑自己的身體“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么臟病”。此時，我們看到原本并不太重視的“貞操”觀念又回到了王佳芝身上，王佳芝就在這種得不到認可、委曲、懊悔、懷疑、自卑既無法向別人辯解又回答不了自己、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折磨中由單純一天天走向復雜。

峰回路轉，回到上海的同伴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在那人極力鼓勵下，又來找她。王佳芝既沒問是否原班人馬也沒問具體布署，義不容辭地答應了。此時在王佳芝心里，再次參與恐怕什么國家、民族大義毫無所存，有的只是為自己那失去的“童貞”找到價值歸依，通過自己的演出再一次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向別人證實自己——王佳芝恨他們連同那個曾經喜歡過的鄺裕民。于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3美人計的流產

最后的時刻到來了，馬上就要實行刺殺了。應該說在實施刺殺行動的開端王佳芝還是很理智的，她有條不紊地打電話通知鄺裕民，想到“易太太的看得緊，易先生的誘惑太多、捉摸不定，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她害怕這次不成功，以至于久等不來，“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可是就在這焦慮的等待中，從前的種種復雜心緒掠上她的心頭，尤其當王佳芝想到自己是在賣命，同伴并不認可她，把她看成一個出賣色相的下賤女人，這次刺殺具體布置自己一無所知，很可能會亂槍底下殃及魚池，她一下慌了，感到“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身在何處”，“一片空茫”靠了香水的刺激好半天才能聞見一縷梔子花香，這時老易來了，她感到了實在，不僅有了身體的感覺，還看到了實實在在的街景，有一種溫暖感。可是到了珠寶店，特殊的環境、刺殺時間的迫近、不知道下一步的前途未卜、對同伙的不信任，讓她感覺“是高坐在火藥桶上，馬上就要炸飛了，兩條腿都有點虛軟”“腦后寒風颼颼”，極度的緊張中，王佳芝變得迷迷糊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恍惚惚知道不過是個夢，”流血場面、間諜受刑訊、讓人迷蒙的鏡子、蹋在腳下的牡丹花、鉆戒的閃光、天方夜譚里的金子，虛幻的現實的來回穿梭閃現讓人眩暈，一陣掙扎、一陣抵抗，虛弱的王佳芝毫無例外地屈從了她的女人天性，“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輕松，兩個并坐著都往后靠了靠，這一剎那間仿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一切的目的、理性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身邊這個實實在在的男人。人，尤其是女人在巨大的壓力下，極度的緊張中再也顧不得表演，有的只是本能，恨不得抓住實實在在強有力的東西，而女人對男人天生的依附性決定了每當她感到緊張危險的時候總是覺得男人是強有力的可依靠的，這種錯覺決定了女人總喜歡勇敢自信有力的男人，最見不得膽小軟弱不自信的男人，所以對梁閏生因他“沒有信心，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王佳芝盡管與他有過“性”的聯系，仍然討厭他。而眼前這個男人卻不一樣，他是自信的，強有力的，可以依靠的。女人通常的觀念，男人外在的權勢就是他內在力量的顯現，評判一個男人的標準應該是他擁有的權勢和財富，“權勢是一種春藥”，所以王佳芝盡管與易先生的兩次“性”關系因為緊張談不上什么感覺，但她并不像對梁閏生一樣討厭，現在在這個“緊張得拉到永恒的一剎拉”她“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于是此時王佳芝眼中的易先生“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易先生買禮物不過是歡場老手的慣技在王佳芝眼里也成了愛她的表現。雖然王佳芝在闊太太們面前對鉆戒還是有想法的，但此時王佳芝看的倒不是鉆戒的本身，而是易先生的舍得和耐心，這也是張愛玲一再渲染鉆戒的貴重和買鉆戒的瑣屑過程的用意所在，按照普通女人的觀念，一個男人舍得為女人買東西，有耐心陪女人買東西應該就是愛的表現，難怪王佳芝要產生錯覺，不過最關鍵的是王佳芝此時潛意識里希望這個男人是愛她的，既然因為緊張危險、女性依附的本能倒向了這個男人，那只有這個男人愛自己，自己的“失去”才能找到價值歸依，自己的女性魅力才能得到認可，愛是解釋一切的理由。因著錯誤的判斷，順著自己內心深處的意愿王佳芝突然想“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低聲一句“快走”一個布局了兩年多的美人計流產了，易先生一脫險一個電話打去，王佳芝還有她的同伙統統槍斃了。

易先生最后的行動和內心獨白對王佳芝的判斷和一廂情愿形成了一個極大的反諷，和以往一樣，張愛玲沒給她筆下的人物留任何出路，她要再一次告訴人們男人是不可靠的，女人不能存任何幻想，人是自私的，也是殘忍的。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說張愛玲的《色·戒》雖然借了一個愛國鋤奸的題材，但她所寫的仍然是一群有著普遍人性的普通人，展示的仍然是普通人掙扎無果的悲劇命運，吟唱的仍然是一曲普通人的悲歌，表達的仍然是她對人類生存的悲觀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