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８４》：奧威爾論知識分子之殘酷

［摘 要］《1984》的后三分之一討論的不再是20世紀極權(quán)主義國家，而是知識分子奧勃良。此書的這個部分向讀者解釋了奧勃良為什么不直接槍斃溫斯頓，而必須使其經(jīng)受折磨。奧威爾試圖向讀者表明，在一個自由主義理想顯然已經(jīng)和人類任何可能的未來脫離關系的時代，像奧勃良這樣的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國家是危險且殘酷的。

［關鍵詞］奧威爾 《1984》 知識分子 殘酷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11－0176－02

談及奧威爾的《1984》，讀者首先想到的是那個令人恐懼的關于極權(quán)社會危害性的種種描述：對倫理的破壞，對思想的控制，對自由的剝奪，對人性的扼殺，對歷史的捏造和纂改……但是這本著作之所以重要，乃是它曾在實踐上發(fā)生極大的影響所致。若不是因為奧威爾寫了《1984》，我們現(xiàn)在大概不會拜讀他的議論文章，研究他的傳記，或試圖將他的道德語匯和我們的道德語匯結(jié)合在一起。歐文·豪的論述是《1984》最早也最好的論述之一，甚至連他也承認，有些作家“必須放所屬時代之中，才能顯現(xiàn)出其生命的最重要意義”，奧威爾就是其中之一。

只有當我們對20世紀政治的描述與奧威爾的描述一致時，奧威爾最好的小說才會被廣泛閱讀。這能夠維持多久，將視我們對政治未來的種種偶然而定。換言之，這將取決于未來有什么樣的人會回過頭來了解我們，下一個世紀發(fā)生的事情如何反映我們這個世紀，以及人們將決定如何描述布爾什維克、冷戰(zhàn)美國的短暫霸權(quán)和巴西中國等國家的未來角色。奧威爾認為“20世紀乃是人類平等在技術(shù)上成為可能的時代”，可是如果這種政治恐怖任意橫行的話，人類社會在不久的將來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但也有很多人士對奧威爾提出批評，他們認為，奧威爾提醒我們注意的那些事實，可以放在另一個脈絡中，呈現(xiàn)不同面貌。但自奧威爾至迄今，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更好的方式來陳述我們所面對的政治選擇。

奧威爾在實踐上最大的貢獻，即《動物莊園》和《1984》?！秳游锴f園》是通過對蘇聯(lián)的重新描述，讓二戰(zhàn)后的政治局勢展現(xiàn)新的面貌，從而使我們對這些辯解有所敏感。然而，《1984》的后三分之一卻給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從溫斯頓和裘莉亞去過奧勃良的公寓之后，《1984》就變成了關于奧勃良的書，而不再是20世紀極權(quán)主義國家。此書的這個部分圍繞《寡頭政治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的引文，向讀者解釋了奧勃良為什么不直接槍斃溫斯頓，而必須使其經(jīng)受折磨。因此，這就不再是對目前局勢提出警告，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預言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當然，對于一小撮犯罪集團極可能控制現(xiàn)代國家，并利用現(xiàn)代科技永遠地實現(xiàn)其控制，奧威爾并不是第一個發(fā)出警告的人。但是，對于在自由主義理想顯然已經(jīng)和人類任何可能的未來脫離關系的時代，現(xiàn)代國家的知識分子如何看待自己，奧威爾乃是第一個提出問題的人。

奧威爾在《1984》的后三分之一不厭其煩地描述奧勃良如何折磨溫斯頓，以致溫斯頓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熱愛老大哥”。毫無疑問，這部分處理的就是奧勃良，溫斯頓只是一種陪襯。奧威爾之所以創(chuàng)造奧勃良這個人物，是為了警告我們小心提防他，就好像警告臺風來臨一樣。由此奧威爾試圖回答以下三個問題：一、在某個可能的未來中，知識分子將如何描述自己？二、他們將如何自處？三、他們將如何發(fā)揮他們的才能？作者并不認為奧勃良是瘋狂的，或被錯誤的理論蒙惑誤導。而是認為他是危險的且可能的罷了。因此，《1984》的后三分之一就是讓我們相信奧勃良這樣的知識分子確實是可能的。

為了證明這樣的閱讀并非空穴來風，可以引述1944年奧威爾所寫的一篇專欄作為佐證。在文中，奧威爾剖析了一個“非常危險的謬誤”：“這個謬誤就是相信在一個獨裁的政府之下，你可以內(nèi)在的享有自由……最大的錯誤就是幻想人是自律的個體。你以為可以在專制政府之下享有私人自由，其實是無稽之談，因為你的思想不可能是你的。哲學家、藝術(shù)家、作家，甚至科學家，不僅需要鼓勵和聽眾，他們還需要不斷地從他人獲得刺激?！坏Z取了言論自由，創(chuàng)作的能力勢必干竭?！?/p>

盡管奧威爾所寫的這篇專欄是在描述極權(quán)主義尚未建立的國家中非常流行的謬誤，事實上從另一個側(cè)面?zhèn)鬟_了奧勃良這樣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讓簡單的謬誤作為真正的知識被接受下來，他們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才能讓這種荒謬成為可能，在此過程中以折磨為目的。下文就將這種以折磨他人為快的知識分子之殘酷作以詳細的解讀。

奧勃良提醒我們，凡是已經(jīng)被社會化的人們，都擁有一種能力，是其他動物所沒有的。他們都可以被施予一種痛苦：別人可以侮辱他們，將他們在社會中所獲得特殊語言與信念結(jié)構(gòu)，用力加以撕扯摧毀。更具體地說，人和動物不同，人們可以被用來滿足奧勃良的一個愿望，這愿望就是“將人的心靈撕碎，然后按照你選擇的新款式，將其重新組合起來”。

虐待的目標在于侮辱，而不在一般的痛苦。這個意思在伊萊恩·史加莉所著《肉體在痛：世界的制作與瓦解》一書中有詳盡的發(fā)揮。我們加以從史加莉的論證推出，我們對待他人最惡劣的一件事，不是使他在極度痛楚中哀嚎，而是利用這極度的痛楚，使他在極度痛楚過后無法將他自己重新組合起來。關鍵在于叫他去做或說出一些事情，甚至若可能的話，去相信或欲求一些事情。但是，我們知道他事后將無法面對自己竟然做過說過這些事情或想過這些念頭。以史加莉的話來說，如此你就可以“瓦解他的世界”，使他不可能使用語言來描述他的所為和所是。

現(xiàn)在讓把這一點運用到奧勃良：他使溫斯頓短暫的相信2加2等于5。首先注意，和“魯瑟福與歐亞國的將軍們勾結(jié)”一事不同，奧勃良本人并不相信“2加2等于5”。而被擊垮釋放后，溫斯頓本人也不相信“2加2等于5”。奧勃良使溫斯頓相信“2加2等于5”的惟一目的，就是要瓦解他。讓一個人無法擁有自我的第一步，就是使他毫無理由地否認他的若干信念，因為，如此他就無法將信念與欲望組織成一張融貫一致的網(wǎng)。他不可能再合理化他自己，不可能再自我證成。

使溫斯頓短暫地相信2加2等于5，在“瓦解”的功能上，相同于他短暫地希望老鼠咬裘莉亞的臉，而不是自己的臉。兩者的不同在于：后者乃是終極的，不可挽回的瓦解。溫斯頓或許能夠相信，他曾經(jīng)在奇特的情況下相信2加2等于5，并將這信念融合到他性格和生命的歷史中。人可以為暫時的非理性編織一套故事?？墒?，對于他曾經(jīng)希望他們?nèi)ズ︳美騺啠麩o法為其編織一套故事。這就是奧勃良為什么把重頭戲留給老鼠，他知道，溫斯頓在這里一定會看著自己崩潰成碎片，而同時又明白他自己將再也無法重拾這些碎片。事情的真或假無關緊要。只要溫斯頓的信念能將他自己瓦解，使他相信這件事是真實的，奧勃良就算達到了目的。

溫斯頓最終不得不承認他已經(jīng)變得語無倫次了，他無法再使用語言或作為一個自我。對溫斯頓而言，一旦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出“去害裘莉亞!”這個句子，他就再也無法將自己重新組合起來。然而原則上，我們每個人都會和某個句子、某個東西，保有這種關系。

如果你可以找到那個關鍵的句子和關鍵的東西，那么，誠如奧勃良所言，你就可以將一個心靈撕碎，并按照你所選擇的新樣式，把它重新組合起來。但是，這個儀式的目標，是那撕裂的聲音，而不是重新組合起來的結(jié)果。重要的是瓦解，組合只是額外的刺激。例如，當溫斯頓變得喜歡“老大哥”時，“老大哥”事實上并不可愛這個事實本身，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喜歡“老大哥”的那個溫斯頓，與深愛裘莉亞、愛惜藍色玻璃鎮(zhèn)紙，并記得顯示魯瑟福無辜的剪報的那個溫斯頓，兩者之間已經(jīng)不可能更換自如。折磨不是為了讓人服從，也不是為了讓人相信假的事情。誠如奧勃良所言的，“折磨的目的就是折磨”。

對于生活在后極權(quán)主義文化中有天分而又感覺敏銳的知識分子而言，這個句子可以和“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或“為真理而真理”相提并論。因為對于這類知識分子而言，折磨是現(xiàn)在惟一可能的藝術(shù)形式和惟一可能的知識學科。或許奧威爾對此的論述過于悲觀，但是歷史的經(jīng)驗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印證了他所說的。奧勃良對未來的看法，乃是《1984》中最恐怖的部分。如果我們相信奧勃良所提出的不是巨型的泛論，而是具體的經(jīng)驗預測，那么它會顯得更加可怕。因為我們多少知道，哲學上細致復雜的辯論，不論是關于人性本善與否，或人類是否天生就是虐待狂，或歐洲歷史的內(nèi)在邏輯，或人權(quán)，或客觀真理或語言上的再現(xiàn)功能等，大體上都是無關痛癢的東西。作為一位理論家和尼采差不多，頂多只會帶來對上帝的虔誠敬畏之感而已。但是，作為一位消息靈通、位高權(quán)重、左右逢源、聰明過人、感覺敏銳而又受過良好教育的“黨核心”成員，奧勃良就不單是令人擔憂而已。奧威爾很有技巧地提醒或借用實際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遭遇的一切，試圖使我們相信，奧勃良乃是未來可能的社會中一個非常具有說服力的性格形態(tài)。在那個社會中，知識分子業(yè)已接受自由主義希望沒有可能實現(xiàn)的事實。

［參考文獻］

［1］Howe Irving，\"1984：History as Nightmare\"in Samuel Hynes，ed.Twentieth Century Interpretation of 1984.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1971.

［2］〔英〕喬治·奧威爾，董樂山譯：《1984》，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3］George Orwell，Journalism and Letters of George Orwell Ⅲ.Harmondsworth：Penguin，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