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但即使在鄉土社會,“鄉土性”發生著漸變。自五四以來,維系“鄉土性”的經濟及文化基礎解體,導致“鄉土性”以一種變異的方式存在,即鄉土社會被卷入一場“未盡的現代性事業”,同時部分保持著“鄉土性”。本文試圖從四個方面簡要梳理百年來鄉土社會的現代性進程及在這一進程中的繼承與變遷。
[關鍵詞]鄉土社會 鄉土性 現代性 漸變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11-0198-02
一、鄉土性的存在
費孝通說,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我同意這個說法。中國自古以農業立國,千百年來人們和土地結下不解之緣。不過,首先要對“鄉土性”做一個界定:與土地不可分割的經濟聯系及從這種聯系衍生出的各種社會關系,包括家族制度、社會禮法、生活習性等。
中國人在土地上世代耕種、繁衍,安土重遷,直到近代西方文明形態的植入,才有了變化。從那以后,一部分人離開了土地,切斷了和土地直接的經濟聯系,成為“城市人”,中國社會結構隨之改變。盡管在古代中國就有了城市和農村,但不論是古代的市民還是貴族,都與土地、農村有著密切經濟聯系。《紅樓夢》里的賈府,堂堂的皇親貴胄,城里人,其主要經濟來源不是來家族企業的利潤或者社會機構的福利,而是農民交納的地租和進貢的實物。至于一般的市民,他們和鄉土的聯系就更為直接、緊密。加之中國古代統治者歷來鼓勵農耕,所以在正統的道義上,“農”的社會地位僅次于“士”;而“巫醫樂師百工之徒”等手工業者排在更次一級的行列;商人雖然有錢,但被看作“喻于利”的“小人”,地位最低?!笆哭r工商”的說法或許失之籠統和膚淺,卻是中國古代社會情狀的一個確鑿例證:古代社會是完全“鄉土化”的。
真正的現代市民階層是近代工業化進程開始后才出現的。社會產業門類的增加,社會分工的擴大,導致一部分人和土地徹底脫離了聯系。今天,中國城市人口的數量和比重在迅速增長,城市和農村的界限日益模糊,但真正和鄉土完全沒有聯系的“市民”只是一部分,大多數人和土地仍然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在中國這個有著漫長農耕文明史的國家流傳著一句俗話:“每個中國人三代以上都是農民”?!都t樓夢》的時代是不存在城鄉二元對立的。城鄉二元對立是“鄉土化”向后工業化過渡的一個中間階段的社會特征,這個中間階段的名字叫“現代化”。目前中國正處在現代化的過程當中,社會結構明顯地體現著這一階段的特點,包括城市和農村的“二元對立”。因此在中國社會結構的基層,鄉土性是其最大的文化特點。
然而今天我們體味到的“鄉土”和賈寶玉心中的“鄉土”既不是兩碼事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變化了的“鄉土”。茅盾的《林家鋪子》表達的雖然是另一個主題,但客觀上涉及到中國鄉土社會的現代性轉變這一問題。那個江南小鎮成了鄉土中國的一個標本,在中國經濟飛速發展、城市化進程如火如荼的今天,發達地區已難以找到這樣一個標本。但在偏遠地區的鄉鎮和農村,這種標本繼續以變化了的樣式存在。
首先因為其經濟關系變化了。古代的農民向土地求食主要是為了滿足生存的需要,偶爾販賣一點副產品屬于興趣愛好。正是這種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和宗法制度的共同作用,維持了中國社會“鄉土性”幾千年來的長期穩定。而現在的農民雖然同樣種地,但和從前相比有本質上的變化:他主動地融入到了市場機制,參與經濟循環。經濟關系的變化帶來鄉土社會文化形態的一系列變化。
二、宗法制的解體
本文所謂的宗法,指一種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標榜尊崇共同的祖先,維系親情,在宗族內區分尊卑長幼,并規定繼承秩序及不同地位的宗族成員不同的權力和義務的法則。在古代社會,宗族具有重要的作用,它既是維持社會安定、鞏固國家制度的基礎,又是管理經濟活動、宣傳正統禮教的承擔者。可是在今天中國的農村,或許還看得見宗族機構的一些要素,如祠堂、族譜等,可是它們已經不具備實用功能,因為宗族制度賴以維系的物質基礎——族田——不存在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現在合法的土地制度。于是所有和宗法制有關的設施都無一例外地成為文物或者景點,符號和象征。
在宗法社會中,統治權利掌握在長者手中,即所謂“長老統治”。長者的權利實際是一種教化權利。每一個年長者都握有強制年幼的人的教化權利:“出則悌,入則孝”。嚴格遵守長幼尊卑是宗法社會的一大重要特點。《紅樓夢》中復雜的姻親關系所帶出的長幼輩分,令人頭腦發昏,但人人謹遵慎記,不敢有絲毫差錯。在鄉土社會,亂輩分是大忌。而在現代都市,每個人都是孤獨、忙碌的個體,沒人有心思去分辨那些沾親帶故的大小輩分。今天的農村,弄清輩分依然重要,但它的意義和分量卻在減輕。有時候長輩的權利只是一種名義上的象征,象征“五百年前是一家”,象征一種鄉土社會所特有的溫情。在農村,如果一個孩子犯了錯,人們不會像從前一樣,去找同族的長輩來審判、解決,而是訴諸法律或團體(如生產隊、派出所)。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在今天已經失去了他們的長老權利,他們存在的意義基本上等于堂屋中的祖先牌位和畫像,是象征性的了。
同時家族組織也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變得松散而疏離。由于家族成員之間沒有必然的經濟關系,一年之中,同族的人都可以不用聯系,但卻不得不和市場、管理機構打交道。巴金《家》里的家族成員間關聯的密切性,即使在鄉土社會也不多見了。
三、權利結構的嬗變
在現代都市社會中家庭的主軸是夫婦,他們共同經營家庭事務,撫育子女,孩子是這個團體中的配角,長大了就離開這團體。而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家庭的性質在這方面有著顯著差別。鄉土社會的家是個綿延性的事業社群,它的主軸是父子,是縱的。夫婦關系成了副的。傳統家庭里有家法,夫妻間要“相敬如賓”,女子要講“三從四德”,親子間要講服從。平常,除了工作和生育上的事物,不同性別和年齡的人之間保持著很大的距離。
可是這種現象在當今的中國鄉土社會中正在逐漸改變。由于宗法制的解體,即便在鄉村,傳統的大家庭(結構復雜而非人數多)也行將消失。子女長大了都要離開父母,或獨立門戶,或遠嫁他鄉。另一方面,絕大多數青壯年勞動力幾乎都去了城市務工,留守家中的父母自然地變成了家庭生活的主軸。再者,鄉土社會子女和父母一同居住是一個預防措施,防止老無所養;而今天在贍養關系方面有了法律保護,且社會保障系統將逐漸覆蓋農村,所以農村的家庭結構就逐漸地向著城市的單一化模式發展。小家庭越來越多,大家庭日漸減少。一家人幾世同堂的壯觀場面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看得到了。這就開始和西方社會的家庭結構接近了。而西方近代社會正是現代性的起源。同時這也與婦女社會地位的提高有關?,F代社會,有獨立經濟能力的婦女不再是男性生活的附庸,她們有能力和男性共事,開始取得了平等的話語權,于是家庭權利結構漸漸地從縱的單線發展為橫的平行線。
四、鄉土社會的“現代”景觀
和《林家鋪子》中不斷抵制洋貨的入侵不同了,與當年相比,今天的鄉土社會算得上“全盤西化”。吃穿住行,每一項內容都透著“洋味”。也許這只是一個夸張的說法。比起城市里的人,鄉下人依然顯得那么“土氣”,但他們在努力縮小這種差距。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給了他們追趕先鋒的加速度。但“現代化”不等于“現代性”。毫無疑問,“現代性”特征孕育在現代化過程之中,當這些特征和其本身的鄉土本色結合在一起時,便形成了一種獨特奇妙的新景觀。
通常認為,都市人的孤獨、自私、迷茫無疑是現代性負面結果的一方面。許多年前,這被叫做“大都市病”。似乎這種病是都市的特產,農村由于自然環境的優良而具備免疫功能。于是都市人,尤其知識分子,帶著一種思鄉的詩情開始懷念純樸的鄉土生活,把它描述成一個烏托邦似的心靈家園(如屠格列夫的小說《木木》)。
實際上,鄉土社會也會感染上這些都市病,鄉土并非一個世外桃源。都市病的流行與地域無關,癥結在于都市經濟運行模式的普世化。鄉土現在是一個自由的大市場。整個社會,不論城市農村,市場經濟的模式深入社會的每個角落,人們的思維方式、精神氣質必然整一。鄉土社會的人也開始遇到都市人的困惑,信任的危機、道德的滑坡、心靈的孤獨、相互的算計、工具理性的發達……這些在“圍爐夜話”、“把酒桑麻”的“和諧”年代不曾有過的問題出來了。
但是鄉土社會的鄉土性畢竟得到了繼承。所以鄉下人在適應現代“市場化”的游戲規則的同時,又恪守著祖先古老的遺訓:“耕讀繼世,孝友傳家”。因此在這一轉變過程中,他們顯得步調適中,既不那么市儈,也不那么保守,有一種單純的灑脫。這個特征是作為整體的城市市民所沒有的。以往的文學家率先發現了這一特點。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那里的人們可以爾虞我詐、自私拜金、欲望膨脹,但他們直接、原始、不矯飾的作風,與都市人大異其趣。
鄉土社會的基層結構是一種“差序格局”(費孝通語)。即“一根一根私人聯系多構成的網絡”。傳統社會中人際交往所構成的綱紀就是“差序”,也即是“倫”。在差序格局中,最講究的是人倫,并且公私是不太分明的。社會關系是從一個人推到另一個人,是私人聯系的增加。而城市,特別是市場經濟發育成熟的現代都市,是最講契約的,把權利和義務分得清清楚楚。
目前,鄉土社會依然是一個講人情的熟人社會。它的政治、經濟制度還發育得不夠健全。但這種現象在漸變。講人情,是鄉土社會人(甚至中國人)的愛好,可必須在一個范圍內(法律許可),公私要分明。中國自古是一個禮治國家,“禮”、“法”歷來不分的,而今天沒人愿意為了人情觸犯法律。權力約法系統在鄉土社會的存在和認可,這說明,其現代性的轉變,至少已經有了奠基。
[參考文獻]
[1]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
[2]費孝通:《論小城鎮及其他》,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3]費孝通:《生育制度》,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
[4]吳小如:《中國文化史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5]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版。